第六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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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前回叙蔷薇硝,戛然便住。至此回方结过蔷薇案,接笔转出玫瑰露,引起茯苓霜,又戛然便住。着笔如苍鹰搏兔,青狮戏毬。不肯下一死爪。绝世妙文。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玖瑰露引来茯苓霜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她奶奶病了,她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她。”春燕答应了,和她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壁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她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她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技[质、支]问着我?”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好,且告愬你[我且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庚夹:补前文不足处。】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她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春燕便和她妈一迳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冐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等语。莺儿忙笑让坐,又倒茶。她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与她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与她?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给她去。”蕊官道:“她是她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她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她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便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与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她蕊官之事,并与了她硝。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亏她想得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湾着腰向靴桶[统.梦]内掏出一张纸来把[托]着,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与她。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间还剩了些,如何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哪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粧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且和润),你{且.梦}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她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他)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她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她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竟骂到皇上?撞尸又叫撞丧,是和死鬼碰面,前回作者曾借黛玉口骂过皇上“臭男人”,这是第二次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可见她的心从没净过,也知道这是个折磨。]也算是报仇。莫不是[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渣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贾环听说,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趁.梦]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撴.梦]摔娘,这会子被那起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本事,我也替你羞[恨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支]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去闩头们[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她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起来],这屋里越法有的话[说.稿面说,一面拿了那(纸)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来[了.列]。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顽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走来恨[气恨恨、气得眼红面青.梦]的走来,因问:“姨奶奶哪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她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老.梦)?[做梦想到过。]你老自己掌不起来;但凡掌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都]不是正头货,得罪了她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礼,扎个筏子,我在傍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亦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迳到了怡红院中。[怡红院又要热闹了。这回可谓是千回百折了,若有一处错过就不会闹起来。多么偶然?真像有一个名叫必然性的幽灵在空中穿针引线一般。]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摔.梦]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哪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才]’呢!”[出自对联:“妹妹贴对联,不分上下;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袭人忙拉她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梦)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她。”芳官捱了两下打,哪里肯依,便拾[撞]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她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她。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她们,让她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鱼眼睛群游一处。]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荳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她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脸.列],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她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荳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多么像是斗地主?真英勇,若遇到革命都是娘子军。]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管.列)好说,这没理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倘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活画,有多丑?贾政爱上她真是个大蠢猪。]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她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她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喜欢呢,和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里[理]她。便她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她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此种心态是正常小姐身份。比不上宝玉,比得过鱼眼睛。]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负.列)她,她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唆.梦],作弄出个呆人替她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哪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没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她烧的,宝玉自己应了,她总[才.程]没话。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她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来.梦)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她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证.梦]。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她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出去叫小么儿买糕去。蝉儿便说:“我才扫了个大園[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个别的(人.梦)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她老娘(的)话告诉了她。[这一家三代多少口子在这儿当奴才?竟和曹家几代都给皇上当包衣奴才一理。]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堦砌上说闲话呢,她老娘亦在内。蝉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她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没跟着藕官分在潇湘馆,真是黛玉运气。她是因本行分在厨房里了,所以失了藕官的月钱,难怪要拉上藕官去见奶奶。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她,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蝉儿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哪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俇俇儿不是?”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她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芳官便拿着热[那]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矁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她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了她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她,一面咕嘟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儿说了不曾?”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她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她爱的什么是的,又不好问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她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因她排行第五,因叫她是五儿。【五月之柳,春色可知。】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争[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她们,故如今要送她到那里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她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她们极好。[能悉心关照一群被卖在这里的外地丫头,好心地。]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復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她去后,方从蘅芜院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她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她去罢。”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她。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她去。正值柳家的带进她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畸角子上一带地方儿俇了一回,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道[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说:“快拿镟子(来)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她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俇俇。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是大观楼和大观园的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她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她,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她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她俇呢?只怕俇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这话比那些总闭不上的鱼眼睛的心态如何?]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哪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赘[坠.列]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扎筏子呢,连她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蹦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凤姐是故意弄两三件事让探春驳,宝玉是躲着一件机会都不给。]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为母。】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二为家中。】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与她娘深谢芳官之情。她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金]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五儿问:“送谁?”她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她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她娘道:“哪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说着一迳去了。直至外边她哥哥家中,她外甥子正倘[内姪外甥子正淌、侄儿正躺.梦]着,[故意错,意思说:闹不清的出事惹祸亲戚。]一见了(这个),她哥嫂姪男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覆着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她外甥[侄儿.梦]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姪,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父母说了,欲娶她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她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也同人来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她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到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传饭,再闲了出来瞧姪子罢。”她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那.梦]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万不得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她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她去,给她带了去的,又想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甚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的。姑娘[妈]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么儿笑道:“你老人家哪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妙,猴先找了来,后头可就跟着老虎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以硝出粉是正笔,以霜陪露是衬笔。前必用茉莉粉,才能构起争端;后不用茯苓霜,亦必败露马脚。须知有此一衬,文势方不径直,方不寂寞。宝光四射,奇彩缤纷。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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