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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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该诗题为:《江中见月怀达公》达公,庐山归宗寺僧真可。]诗一截[绝.戚],读之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
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影水.戚]无波。己庚戚蒙《己》、《庚》二本将后一句写成“月中无树影无波”。为何用“树”换“影”,“影”换“水”?]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金麒麟回到宝玉这里,并没送给湘云。]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哪里拣[何时拾.梦]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到[道.戚]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伏宝玉之死。甄宝玉和史湘云成了白首双星。]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蒙侧:大家风范,情景逼真。】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会.列]不念你几声……”话未(说.列)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记[认.戚]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心中意中,多少情致。】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从小以为宝玉和黛玉,所以意外。宝钗送戒指给袭人,而黛玉却又没想到,是二人心眼不同处。以物定情,轻情;以情定的,不屑物。]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感知己之一叹。】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千古同慨。】宝玉道:“罢罢罢!不用题[提.戚]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戚)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知宝玉心思,所以把黛玉说成“你的”。]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豪爽情性如画。其实见了林妹妹另有一难,是心灵完全勾通的难,压抑于焦虑中,急于定情,希望和失望中徘徊的难。湘云所说“不知怎么了”,是关注中大有莫名其妙,不理解而带些嘲讽的话。]
袭人道:“且别说(顽.列)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抠”,镂挖出花样的技艺。]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我们这屋里”等字,精神活跳。】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反衬叠起,灵活之至。】”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真有心剪断情结,因为它给了如此多的烦恼,所以一路剪去,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回来他还叫(赶.列)着(人.戚)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描神!】”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她做?旧年(算.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此街在北京前门外,东西路,当时是养羊的草料场,至今它的东口还叫羊市口,可见不是官员的住处。此笔讽贾雨村是个草料羊,属羊的。]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原本烦俗。】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管.梦)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我也不知宝玉是俗是雅,请诸同类一拟。同类绿荫湿心说:“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混迹于女孩中,是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合于人性,俗雅同一了。贾雨村自为雅士,见宝玉是要卖弄这雅了。可他心思全在仕途,一切出发只有权谋,岂不是假大牙?]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庚)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世.戚]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坠[队.戚]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此际不同湘云一语,湘云也实难出一语。细思此批,有自认是湘云,因而自我辩解之意。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与他平时在女儿前小心殷勤大不同。关爱女儿闺阁和鄙视男儿仕途,竟是同一准则。]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教[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到过(意.梦)不去,【袭人善解忿。】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新。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好诗,写二玉、芹脂都切。秦观《浣溪沙》:“霜缟同心翠黛连,红绡四角缀金钱,恼人香爇是龙涎。枕上忽收疑是梦,灯前重看不成眠,又还一段恶因缘。”龙涎,遭遇来自皇家垂涎。林姑娘有此心,亦因她的出身履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的确是。只因此境,此路,此事都是人类特定阶段的怪诞,是背离人的本愿而出现的奴役人自身的怪物,一切罪恶由此产生。作者能够有此“混账”认识,是思想先行者的觉悟。梦夹: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因.戚、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列)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是呀,在人前不避嫌疑,在你前为何反而拘束?你也该想想,能否放开些儿?]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尔[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尔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可怜,自知命薄。黛玉何病?]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将惊喜悲叹尽情滚下。蒙侧: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待(要.戚)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关心情致。】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娇羞态。】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得.梦]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到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未说完,)又把宝玉说急(了.列),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宝玉表情由黛玉口中出来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痴情态。】宝玉矁了(她.列)半天,[同时黛玉擦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
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连我今日看之,也不懂是何等文章。】你到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还有娇羞,又想听宝玉说得更明白。]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女孩子的心理深处,是娇羞一步步退守到最后,要由男孩子的动心话将那慌张的心抚平。]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第二层。】你皆因总[多.梦]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真疼真爱真怜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何等神佛开慧眼,照见众生孽障,为现此锦绣文章,说此上乘功德法。】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黛玉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完全全的心。]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下笔时,用一“走”,文之大力,孟贲不若也。这一走,是听明白一颗真心,又想到了自己的病。孟贲,战国时齐国勇士。《先秦歌谣.战国策引》:“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这话就是接受了宝玉的爱了。“早知道了”,即等于“我的心也早就是你的了。”朦胧月色终露清明之色。]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若是西方女孩子,一定是扑上接吻了。]

宝玉站[望.梦]着只管发起呆来。【梦夹:儿女之情毕露,至此极矣。能说出这些话,需要极大精力,所以身心都入了痴态。]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捱.列]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当他说“在这里”时,应是拉了对面人的手放在心坎上。“在这里”是对“一身病”的指正。这句话取自《列藏》,因为它明显更为合理。就是现在的男孩子,能说出此话的也少。]袭人听了这话,唬得魄销[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活画时人劣根:事小,名声事大;荒淫事小,意淫事大;只认从命,不容有情;上仁下义,唯权结绳。所以曹雪芹至此将一个“情”字写活,冲破了千年堤坝。]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得.戚]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爷和丫头可以乱来,小姐的清白却被极端看重。不清白之人想人的清白,是如何的不清白?]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到也好顽,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到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蒙侧:偏是近。】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的是.戚]。”
宝钗因而[又.列]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姑娘.戚]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日烦.梦]她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的狠。[湘云有两年没来了,此信笔瞒人也。]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列)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的伤起心来。”【真是知己,不罔[枉]湘云前言。】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她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打的粗],且在别处能【梦:叶音。】自[着、哝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她,她不好推辞,不知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她了。”宝钗道:“上次她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家境如此,还要带“众多”仆从,大热天穿许多衣服?内里尽上来了,还要拚命体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蒙侧:多情的当有这样“牛心左性”之癖。】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道:“哪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痴心的情愿。】”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去.列]。”[请湘云做,不能说不能问是宝玉的,宝钗竟明着要做。虽借口替袭人,未妻而行为妻之事,操守何在?应是金玉姻缘已定,所以理所当然。从此金玉定姻,木石定情,更新再看。]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了下来.列],在家里哭天哭[泪.梦]地的,也都不理会她,[竟没人劝?怕只顾埋怨了。]谁知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又一哭法。】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又一哭法。】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曾.梦)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到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哪里去。”【世人多是凡事欲瞒人,偏不意中将要着逗露,理之所无而事则多有,何也?此话并非无理,当她说“他穿了衣服出去了”,将要说“老爷叫他会客”。可是若一女儿如此清楚宝玉行踪,岂有此理?所以改口“不知哪里去”是也。]王夫人点头,哭[半晌哭.列、笑.梦]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故作惊疑.列)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一.列]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笑.列]道:“姨娘是慈善人,故[固.戚]然是这么想。[还有罪过心,是个慈善人。]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青蛙才行!不通如此,非人之论!]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吊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俇俇。岂有这样大气的理?[难道丫头受气而不能有气?果然,所以皇上时时要听臣罪该死。]总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此论另外有理,这些人如此无情,人若还因而去死,岂不糊涂?不过此糊涂亦因周围的舆论环境释然,至今仍然有的,正是可怕可恨可怜处。善劝人,大见解。惜乎不知其情,虽“精金美玉”之言,不中奈何?】”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果然善劝,由罪过心减轻到了不安心。]宝钗叹[笑.列]道:“姨娘也不劳[必、必劳神]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列)情了。”[进一步,把不安心也给抹平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儿给她粧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粧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她。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结果差多少?竟是生死之别,差不多女儿情理何在?]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到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连这些不计较,正是计较的大。]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看宝钗一路走来,如何“一时半刻”不停的留心,替人着想。这心机用往何处?扫清外围,准备攻坚成婚之礼。当然她自己不说,而是等待自己的渠成,别人的水到。如此心机,可谓“念念于兹”,必要十分完善,至矣尽矣。这份做人,是真情,是假情?是真人,是非人?]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了[娘儿两个都掩住.列]口不说了。【云龙现影法,可爱煞人。】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她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第三十二回评:
【总评:
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
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归造化功。[深刻。一回里只二玉两颗爱心星火,余者乃是无情空旷荒野。人间少爱正是穷途末路,只有毁灭,重新造化。]
袭人、湘云、黛玉、宝钗等之爱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见。而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行文如绘,真是现身说法,岂三家村老学究之可能梦见[实现]者?不禁炷香再拜!戚蒙注意“炷香再拜”,此批之时作者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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