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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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诉肺腑情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语梨花院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詠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石头记》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己卯冬月定本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己庚戚蒙细心琢磨此批,方能领悟二玉心性际遇。宝玉以情用不情物供情或不情,若此路不通,则对以情毒。黛玉惑于钗、云二人与石头之情,只重一人之情,此路不通,则为情而绝决。]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梦稿》:“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她哭了,他[也.戚]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的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蘯去艹烫.梦]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中成药,用三七、牛黄、麝香、血竭制成。主治跌打损伤。]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大[打.戚]紧,闹(起.列)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倚.梦]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便往王济仁家.列]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背。[用于辟邪,民俗,将菖蒲和艾叶悬在门框,用绫罗缝制的小老虎挂在小孩的背上。]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民俗,请吃粽子,喝雄黄酒。]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她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连见了宝玉尚未挽回,列)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刻[则.戚]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反之,人以为悲时,她因有了准备,反能从容。仙子天性,重则轻看,浓则淡处。]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石头本性,到处都聚在一起。]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到不觉得(怎么.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骨.梦]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业.列],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狠,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称“我们”,是准备拉上一帮丫头跟小爷干。]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到不好?”[厉害,有拳有脚。]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这时候谁生气谁算败,小将精彩一枪,刺中小爷软肋。]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如何“向”宝玉不“向”晴雯?可见怡红形势,宝玉被袭人劝着,袭人被晴雯牵制。]晴雯听了冷叹[笑.戚]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一[以.梦]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如何了得,真是回马要害一枪,你是白赔,对爷的脾气不能惯。]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好,真能忍。]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俇俇,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好看,真率真,无邪女儿天性。]道:“我到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正经.梦)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瞧这掏心一刺,多么正气。“我们”?一样揭了你和爷的天灵,抓出鬼祟。]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还是能忍,真有涵养。]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奇笔,一面说,一面怎样?省下一笔动作,竟由读者想象。]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戚更妙,这是把那个一面给拉住了。]“她一个糊涂人,你和她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劝得好,过人处。]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我可是奴才.梦)呢!”[从眼前看,晴雯糊涂。可是从超出时代,人性本质的长远看,晴雯清楚,袭人糊涂。]袭人听说道:“姑娘[妙称,接了晴雯话头,偏能白给一尊称。有多大涵养?的是袭人。]到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又要问问是非了,接着必是一二三。]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也.列)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可是,要是恼你们两个呢?]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问最终主意,提醒宝玉。]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不劝了,由你两个闹去。你个丫头能闹得过爷?爷要是不讲理,拿你还不是小菜?]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果然提醒了宝玉。]晴雯听见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聪明,看出了袭人招数,是“变着法”。]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哪里去?”[果然灵,调动了宝玉,震了晴雯。所以笑,才又劝。]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她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得了手,又圆场。]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她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是指自己饶生了气。刚才宝玉气黄了脸,袭人脸紫胀都不算。多大自尊?]还拿话压派我。[“压派”算什么本事?当少爷的辩不过丫头,就动用权力,才是“终久主意”?所以不忿不平。这种“压派”如今可是几乎绝迹了,只因英明领袖始能宽宏。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谁对谁错,真理在谁手里,并不因谁权重,操多数,能“压派”而有丝毫改变。而且,凡“压派”者没有不最终收获苦果的。宝玉如今压派了晴雯,明儿看老爷如何压派宝玉,后儿看皇上如何压派老爷,大后儿看人民如何撵皇上下台。]只管去回,我一头磞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如何绝决?没有丝毫求生之意,只有满腔决死之心。的是晴雯,确有黛风。]宝玉道:“这又[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么闹.列],不如去了到干净。”[此话因果不明,竟是有意栽脏,晴雯并非要闹着出去,而是要闹出个良好环境。]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宁事息人,还得袭人,能劝能求,高低逢源。]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环见吵闹(得利害.梦),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此时只晴雯立着,正是心比天高,绝无丝毫卑微之念。]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这事业可不是轻易成功的,难为了石头了。]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妙极,同一流派的代言人来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细思多少事,都因“争粽子”?可怜可叹多少血泪?所以看了其人后回,方知此处作者意,乃笑谈对辛酸,荒唐对荒诞。]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靠.列]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瞧多风流?醋宝、云,却甜袭人。]袭人推她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她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她。”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已[以.戚]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伏笔,因二人离去,真做了两回和尚。]宝玉听了,知道是她点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跟[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姣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像.戚]什么!叫人来看见作[像.戚]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她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以往怡红事。]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合现在五个小时。]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碧痕成了袭人第二?]我也没那工夫收什[拾.戚水池.梦),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也不用(洗了.戚)。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她们打发你呢[吃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的狠,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供.列、为.梦]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这[那.戚]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顽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列)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借人者何人?哪里找去?却又无处不在,给在眼前。人家大恩无求,人也大恩不谢。所以人家有情,人岂反无情?大家一样归宿,岂是谁永远归谁使用?既本非人所用,非用亦应无怨了。“你爱这样,我爱那样”的接了来,送了去,乃情不情。偏有个叫皇上的,以为万物归我所有,喜则多多益善,怒则毁之多多,岂不大谬?想鲁迅先生批判的两种人:暂时做稳了奴才的和想做奴才而不得的,为什么?只因几乎个个皇上都有这么个惟我独尊的大脾气。细思如今,有这脾气的还有多少?都是些什么人?若人人都是如此,正所谓“以人为本”了。其实古代的皇上多有因此而短命的。真是又荒唐,又有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了[子],二人都大笑。[设想你我就是那扇子,可愿意被晴雯姑娘撕开?若有撕裂开来的痛苦,却又能看到这位美少女开怀呢?宝玉有这样情怀,如何了得?令人向往。]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她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她也没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恐怕千斤也不能卖晴雯一笑,如此情怀却打得动她。]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扇虽破,却有幸如此美好地离开了人,而不是被人在怒火中毁灭。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也是给了它两个佳惠了。一路走好,到那没有人的清净世界,等待送了你们去的晴雯姑娘。]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环、媳妇走进院来。[着眼处。]宝钗、黛玉等忙迎至堦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脱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留意处,湘云是住在二叔家里,称史大姑娘,所以死了的父亲是老大。]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她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背后,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掌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小子.戚]好看了’。”[伏笔,后回男装打理天下。]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是向祖宗牌位和画像礼拜。]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伏笔,后回做起了“栽到沟跟前”的祖宗。]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谎}话?”[嫌湘云话多,又是恨自己话少。]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才十二岁,太早了些。不过相看离过门还早。]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玩.戚]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她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左足右乞左足右荅疙瘩.列]。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到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她。”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年]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上年”乃前年意,第二十二回湘云来正是前年事,所以《庚辰》本的“上年”对。宝玉说:“几日不见,越发高了”、“前儿送来”,可见他荒唐可笑。荒唐在这话本身矛盾,可笑在他度年如日,只管把光阴消耗。]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她这主意。前儿[黛玉也说“前儿”,可见她和宝玉一样的打发光阴。前又有“经月不见”,因此这又是作者在游戏笔墨。湘云有两年不来,隐有其叔怕被连累,有意回避意。因为这两年朝廷事变实大,史家过来人,在换上一个皇上时吃过大亏,是惊弓之鸟。]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它也就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它。真真你是个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她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哪一个丫头的,那是哪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她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到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可惜金钏儿正不清白,正是在座的“小子”闹的。]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到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笑阂不在情绪上,只一躲,连笑也不给,真是难犯。何以如此?令宝玉小心保持距离。]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俇俇。”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层层花瓣的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它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妙极,气脉再好,人也比不过石榴,也只有一个脑袋,没有备份的。和“榴花开处照宫闱”同看,又在暗示元春已死。]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一对好搭配,都爱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道.梦)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列)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两.列)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列)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静[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有见识。]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岂.梦)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一元唯物论。]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就.戚}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仸[佛.戚]!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连丫头都能想得到。所谓天地一理,万物同源。太阳怎样?照样要跟“蚊子、虼蚤、蠓虫儿……”放在一块儿评论。暗示皇上如何?不过如此,阴阳而已。]湘云道:“怎么有没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就[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是啊,这扇子可是扇过来,又扇过去的;难道阴阳就这么不尊贵,可以由人随意翻过来,变过去的吗?]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明白了,还果真是如此。所以皇上怎样?也别老阳着,我们也可以随意,反过来让他变变阴。]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来了[起个.戚]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么.列)?”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姑娘这个是公的,是母的?列、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梦]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到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的.戚]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大.列]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云道:“狠是,狠是。”翠缕道:“人规矩(说.梦)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从姑娘丫头,到主子奴才,果然上升到了大道理。如果继续想上去呢?那可就更有意思了。所以辩证法的本质是革命,即便是唯心的黑格尔的辩证法亦如此。见德.亨利希.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16云笑道:“你狠懂得。”[真是个好老师,教出个革命人来了。]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她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哪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翠缕活跳出书来了。果然行动起来,把握机会,自己一阳,让姑娘一阴。]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配[佩.戚]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来得妙,跟着麒麟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低[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了}?”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堦下倚槛追[迎.梦]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稿)别情况[道:“许久不来想念的人了以湘云有两年没来了。]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阿.戚、嗳]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哪里找去!”(登时黄了脸,列)就要起身自己寻去。史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淋雨看画蔷时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史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可不是它是谁!”列]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己庚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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