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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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斟[痴、惜.梦]情女情重愈斟情
【清虚观贾母、凤姐原意大适意大快乐,偏写出多少不适意事来,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
  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庚戚蒙】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磞在眼睛上,到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脂砚、畸笏哪去了,为何正文里没了批语?]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五月,阳历七月。]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狠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刚才的妙事,贾母在旁悄没声息看着呢。是个很会欣赏活话剧的老太太。]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乾净[赶情、敢是.梦]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再[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而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她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此次元春出钱在清虚观打醮,是为宝玉生日派发了礼物,表明了立场后,进而为二宝完婚的继续。可惜她人已死了,如何能安排布置的妥当?王夫人不去,反在家里等,即是此种没了头脑的反映。]听贾母如今这样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俇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俇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以.其],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她也百[万]般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独)坐一乘八人大(亮)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轿子分八人、四人。]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翠[华]盖车。[车子分八宝、华盖。]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来[去的],(是)金钏、彩云,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丫头们]另在一车,[《庚》、《列》、《梦》三本都是“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只《戚》本是“抱着大姐儿,带着丫头们”。似乎凤姐有两个女儿。可是巧姐儿之名是后面刘姥姥给起的,如何现在就有了名字?可见是作者下笔故弄荒唐,《戚》本却在好意修改。可是如何能“带”丫头?要解释此种矛盾,不可忘记此书“满纸荒唐言有两个丫头,[多余意,受“多余”的石头牵连。]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磞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馋[绝]。周瑞家的走[过]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的轿刚至山[庙]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坊]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瞧瞧]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的,{胡}朝哪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姣生惯养的,哪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到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荒[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痛[通、总.梦]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只贾母一个人心善。]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堦矶上,因问:“管家在哪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扣]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么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南京来的,江南人口语。]又说了几个京人答话。一个简单的回答弄成如此,林之孝在学普通话呢。]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扣着钮子)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没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托[拖、垂.梦]着手,一声不敢说。[这是跟皇上教子的规矩学的。要知道转眼之间,皇上的兄弟、儿子就会被这些奴才啐,还要拉去禁锢甚至处死。]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琏[璜]、贾瑞[左王右扁]、贾琼[瑗]等也都忙了[带了帽子],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下来。[为什么将王字辈的三人弄得混乱不清,甚至还令一个死人也活了一回?细思其意,作者是在说曹家败在此辈也。《庚辰》“瑞”字被点去,又重新在旁添上,很有意思。可能是脂砚见死人怎么又活了?因点去,问石头应是何字?谁知石头道:“就是这字!”所以又添上。]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嗔[趁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我},(或)要随喜哪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穷人家出身,替荣国公出家。后又倒作了道録司的正堂,)曾经先皇御口亲呼[封]为“大幻仙人”,[曹宜在战场上逢凶化吉,传闻到先皇而有此呼?]如今现掌道録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当今”即乾隆,“真人”二字反读,与胤禛同,暗示当今皇上“终了”了前皇上,是弑君篡位。]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你的]!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探身在前,身下空着,家常礼节。]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到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遮天”即补天,所以是石头,又是暗示宝玉生日。]人也来的少,东西也狠干净,我说请哥儿来俇俇,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冯紫英请走了小寿星。]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多么溺爱,非找茬把他老子埋怨几句。]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欢喜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将.列]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是这玉儿还有个影儿.稿]。”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到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到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张口]。”[这位十五岁的小姐是谁?正是宝钗。这些话也是夏太监来安排好了的。]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也)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我”字要紧。]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这是老太太的标准了,是说给张道士,也是说给在场的家里人听的。至此神殿声明:宝玉的婚配由我定,别人谁也不行。]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夏太监打着元春的旗号来的。娘娘若活着,也难出来;若能出来,必传王夫人、宝玉来。]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奇怪,道士佛前镇符。]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閧[哄.其]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下}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和张道士称爷儿们,又露出雄气来了。积阴骘是暗中做善事,意思我该暗积,这明着的别找我。]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们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到也健壮[朗.列];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的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不知宝玉如今对他的石头如何?既已灵验了一回,救命一次,应该不会再摔人家了吧?]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逰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哪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梦)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心善的纯,石头本色。]贾母笑道:“这到说的是。”[是鼓励。]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为什么?难道乞丐不配?怎么就无益,说不定有了这个改变了命运。]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给穷人好东西是遭塌,给宝玉这样的又不希罕;这道少点道行了,难道道分两道分人而行?]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点[拈]了戏,[是用抽签请神点戏,神人齐看,所以有神灵暗示,所谓戏谶。]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伏曹家先人随努尔哈赤、皇太极打天下,因而显赫。]第二本是《满床笏》。”[清.范希哲作,写唐朝郭子仪六十寿辰时,七子八婿,富贵寿考的故事。伏曹家一时之盛可比郭子仪。]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汤显祖作,写淳于芬梦中做了驸马,正在享福的受不了,醒来一看是个梦。伏贾家之败,回到原先穷时地位。]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伸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她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无心评论有心。]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多心讽刺有心。]宝钗听说,便回头粧没听见。[有心躲避多心。]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便将自己那麒麟拿起来揣在怀内.列]。[《列藏》的“便将自己……”,要紧。伏线千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梦)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飘[瞟.梦]人。只见众人都到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矁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多心看透痴心。]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带[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到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黛玉没有定情之物,却有定情之心。以物定情则俗气,以心定情则灵气,不定之情则神气。宝玉是想着灵气,避着俗气,拾了个神气。这即是曹雪芹在此的伏笔了,最后宝玉、湘云竟是夫妻。《庚辰》上面将黛玉错作“带玉”,又暗示她是最终带走宝玉之人。]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俇俇。”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供]、茶银[食]之类的东西送礼[了来]。[家也离这儿近。]凤姐儿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俇俇,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管家两个娘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遇[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紧斋事,我们不过闲俇俇,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回]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俇俇。”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明着抗议。]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暗着抗议。]。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执意”要紧,你张道士怎么就把我的宝贝都给得罪了?你就是神仙也管不了我家事。]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也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到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黛玉此话明白,我没什么,只有个人,真配不上你呢。你若是早些明白了,我也好解脱了。]宝玉听了,便向前来支[直.列]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妙,黛玉此时的表情,一定是睁大了困惑的眼睛。这一瞬间有多美?]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证.梦]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黛玉这话多么了解宝玉,为何还总闹冲突呢?岂不是刚遇外敌,却打起内战,自乱了阵脚吗?]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阁]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原来如此。可怜宝玉,满怀心事只不好说出。黛玉女孩子羞怯难犯,竟是个障碍。宝玉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难道黛玉一点不明白?恐怕早明白了,只是又怕宝玉没准性,见了宝钗又要发呆。你到底对妹妹真心,还是对姐姐痴心?]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有[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似有理,其实有毛病。若宝玉听了你这话“自若无闻”,你岂不疑宝玉对你也无意?这就是多心人毛病,总往坏处多想。两个人的毛病都是爱难说,心里急,气就冲。这如何是谈恋爱?简直就是吵恋爱。这也难怪,因为那时没有前人经验,两个是拓荒人,所以格外难。别说那时不兴这个,即现在自由也是不容易的。当事人都提心吊胆,过来人却当那是人生最重大,唯一一次的享受。如果当事人也能抱有过来人的心情,那么谈起恋爱来会自如得多,精彩顺利得多?当然了,宝玉、黛玉的也精彩,是激烈碰撞中的精彩。]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知[和]我近,不知[和.列]我远。”[宝玉的心,是一心只追随黛玉。所以行止不定,什么模样都有。这有多累多忙多难?所以他想象黛玉若真心对他,就该接受他的关爱。]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可惜黛玉偏不领情,反而感觉宝玉的过分殷勤是失去了自我。“你失我自失”,黛玉是多么为宝玉着想呀?所以黛玉每每奚落宝玉,想请他找回些自我来。这种恋爱中男女的心理矛盾就是到了今天仍有的。说白了,谁想爱一个跟屁虫呢?]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踈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可怜石头,救你一命,还砸人家。]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听到这话,石头也落泪。]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这一去一回,雪雁准飞起来了。]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妙。奴才干涉起主子的行动来,而且管你没商量。]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它,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的确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茹.列]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搥。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也一样。]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草木之质,如何承受火石撞击之情?]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教[校、较.梦]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搧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潇湘馆要被泪水漂去了。]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还泪情尽举动,正是爱得愈深,疼得愈切。想要挥去,又挥之不去。]袭人忙接了,说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刚要埋怨黛玉,又改口埋怨自己。]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它,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她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甘[干]连了她们。那贾母、王夫人见她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紧事来告訢[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报怨袭人。[妙,急得对抱怨,怕什么来什么。]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没]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妙极,谁能搞明白如此微妙的心理活动?现场所有人,连他二人自己。]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她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冤枉。]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倒霉,二人委曲模样如在眼前,背着贾母、王夫人冲二人一笑。]还是贾母**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夜.梦],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了[请.列]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的,哪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内心叹息,过来人必有。也是贾母借口,乘机宣布了二人是一对冤家。所以宝黛二人即将进入小夫妻精神状态了。]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真是可爱的老太太。]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头.梦),好似参禅的一般,[这二人参到了什么禅?这话太有普遍性了,若是有人以此为根据,为两个人吵闹找理由,那是没长进。如果以此为借口,没事找事的闹起来,那是瞎胡闹。还是宽容一些,承认对方是冤家,才有可能是爱人。愿二人能够如此参这一禅。]都底头细嚼这句的滋味,都不觉澘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远则相互吸引,近又碰出火花。]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问得好。]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紧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妙。袭人总是先想是与不是,再想一二三。]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一片哭声,总因情重;
        金玉无言,何可为证?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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