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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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庚戚蒙】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名]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偏敢说轻。]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花[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已[矣.戚]!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庚侧:百转千回矣。】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茫.梦]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甲侧: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甲庚眉: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颦儿不[之]知己,则实无再有者[玉兄外实无一人]。想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作点金成铁之人,幸甚幸甚!】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妙,后回内容,即藏在前八十回里。二句作禅语参。甲眉:一大篇《葬花吟》却如此收拾,真好机思笔仗,令人焉得不叫绝称奇!】
那林黛玉正自悲伤,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了断,一时忘了宝玉了。不然引为知己,如何只有一个痴子?岂敢岂敢。】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着“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情情,不忍道出“的”字来。】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折得好,誓不写开门见山文字。】往怡红院来。可巧【庚侧:哄人字眼。】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已后撂开手。”【甲侧:非此三字难留莲步,玉兄之机变如此。】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今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此刻黛玉脚步未移,暂停莲步,只是腰肢微扭,引颈稍侧,双目一偏。此时肩上的花锄横在了路上,令游人止步。不能不止步注目,赞叹真美。]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相离尚远,用此句补空,好近阿颦。】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庚侧:走得是。】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甲侧:自言自语,真是一句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嗳”.梦]道:【以下乃答言,非一句话也。】“当初姑娘来了,哪不是我陪着顽笑?【我阿颦之恼,玉兄实摸不着,不得不将自幼之苦心实事一诉,方可明心以白今日之故,勿作闲文看。】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急急的加了烹调收拾精致干干净净各样鲜菜时物收着等着姑娘到了.梦]。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的.戚}到。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头[儿],才见得比人好。【庚侧:要紧语。】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反派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心事。】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甲侧庚眉:用此人瞒看官也,瞒颦儿也,心动阿颦在此数句也。一节颇似说闻[辞],(在)玉兄口中却是衷肠话。(已卯冬夜。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想着.梦]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我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泪来。【庚侧:玉兄泪不是容易有的。】
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意为了断情情的心灰了,还泪的心因这番灌溉又绿了。]也不觉滴下泪来,【甲侧:玉兄泪非容易有的。】低头不语。[此时黛玉一只手扶锄,一只手垂着花囊。任泪流淌,并不擦拭。]宝玉见她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庚侧:有是语。趣极。宝玉向黛玉说的,脂砚如何听到过?有的是有人向她说过的,竟是同样的话。只不知如何得罪了?]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到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可怜语。】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实难为情。】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真有是事。果然,和那儿有的,和这儿也有。]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升[生、脱.梦];【又瞒看官及批书人。揭发其人:郑重过度,所以真假难分;夸张过分,所以连哄带骗。咱们都是看官,是站在一齐的,管他是谁,就揭他底。]还得你伸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情情”衷肠。甲侧:“情情”本来面目也。】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既然忘了,为什么还问?看似矛盾,其实正是黛玉。问得出,才是放得下;埋在心里,泪沉海底。正文,该问。】宝玉叱意[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实实不知。】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真急了。甲侧:急了。】林黛玉啐道:【如闻。】“大清早起,死吓[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不要兄言,彼已亲睹。】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问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玉兄口气,毕真。】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不快活之称。】也该教训教训,【照样的妙!】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也还一句,的是心坎上人。】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甲侧:至此心事全无矣。】说着抿着嘴笑。[从站住回头,严峻的美;到无声流泪,凄楚的美;到归情抿笑,国风的美,黛玉上演了经典影片。]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收拾得干净。】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奇怪的称呼,是黛玉近来猛长了个儿?]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庚侧:是新换了的口气。】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何如?】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甲庚侧:引下文。】踈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她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奇文奇语。】宝玉扎手笑道:【慈母前放肆了。庚眉:此写玉兄亦是释却心中一夜半日要事,故大大一洩。己卯冬夜。】“从来也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也自然有菩萨散了!”【宝玉因黛玉事完,一心无挂碍,故不知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慧心人自应知之。】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到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是语甚对余幼时可[所]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此文此批乃王夫人一生悲剧之纲。]王夫人道:“扯你娘的燥!又欠你老子搥你了。”【庚侧:假线。“假”字原模糊,确证于《中国书法大字典.102页.唐.孙过庭.书谱》。巧极,上回“鎚”字亦是孙过庭的字,益发证实了。此“假线”是作者在告诉:黛玉的病是作者布下的假线索,黛玉后回不是病死。]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搥我的。”【甲庚侧:此语耳[亦]不假。】
王夫人又道:“既有了这个名儿,明日就叫人买些来。”【庚眉: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丁亥夏,笏叟。】宝玉(笑)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给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道:“当真的呢,我这方子比别个不同。这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即胎盘,传说中它是神女之车。李白《飞龙引》:“长云河车载玉女。”庚侧:只闻名。】人形带叶参,[像人体的参,带叶可辨真假。]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听也不曾听过。绿毛龟,因毛覆盖难见其足,故称“不足”。《本草纲目》有:“绿毛龟古方用也,近世滋补方往往用之……”]大何首乌,[蓼科多年生草本。补肝肾,益精血;润便,解毒。此二味药各本不同,有多种解释。《戚》本为“三百六十两还不够,龟大的何首乌,”《列藏》只“龟大的何首乌,”《梦觉》为“三百六十两也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寄生菌类。味甘、淡,性平,利水渗湿、健脾和胃、宁心安神,入心、脾、肾三经。庚眉:写得不犯冷香丸方子。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己卯冬夜。】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庚侧:还有奇的。】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吓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有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个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到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在脸上画着羞他。【好看煞,在颦儿必有之。】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且不接宝玉文字,妙!】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到是有的。上月薛大哥亲自和我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是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哪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就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人之头,正如国之君也。暗示的妙!]所以来和你寻。’他说‘妹妹若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给我.梦);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串]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用)大红库纱去,[又暗示到皇宫。]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紧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粧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哪里为这个去偷[刨.戚]坟掘墓?所以只要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薛蟠配这个药应是给香菱吃的,香菱和黛玉有相怜的病;互相印证,可见宝玉并没有撒谎。为什么要用墓里的珍珠?乃暗示黛玉的履历,心病,必定要掘墓鞭尸才能解心头之恨。意在暗示迫害黛玉父母的皇上死了。]王夫人随念:“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如今[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甲侧:不止阿凤圆谎,今作者亦为圆谎了,看此数句则知矣。】
宝玉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飘[瞟.梦]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支吾、只问.列、质问.梦]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狠会欺服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的事她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庚侧:分晰[析]得是,不敢正犯。】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
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吃饭。林黛玉也不见[叫]宝玉{走},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那丫头道:“吃不吃等他一块儿去,老太太问,让他说去。”黛玉道:“你就等着,列)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紧吃去罢。”[是为宝玉生日祈祷而吃斋。]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炕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去,由他(去钗因笑道:“你正紧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那个小丫头还没走远呢,宝玉的话被她听去了。她会不会学说给黛玉听?后文方知。】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甲侧:冷眼人自然了了。】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钗也在这里。如此,平时在贾母跟前吃饭的只二玉二人。如此也是向合家宣布,二玉是她定下的一对姻缘。太明显了,所以姊妹几个都打趣他两个。]宝玉吃了茶便出来,直往西院走。可巧走到凤姐院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破落户。庚侧:也才吃了饭。是阿凤身段。】看着小子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正好,进来(,进来),【如闻。】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房里命人取过笔砚来,向宝玉道:“大红粧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有是语,有是事。这些东西定是有的,已备好了在这儿,前回给过绣工费的。脂砚此批加重了分量。做什么用?竟是备给宝、黛成婚的。要宝玉来写是讨个吉利,前回凤姐送茶求黛玉的事亦如是。凤姐想要主持操办宝黛的婚事呢。]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收起来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和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也总没得说,今儿见你才想起来[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甲侧:字眼。】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狠,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红玉接杯倒茶,自纱屉内觅至回廊下再见。此处如此写来,可知玉兄除颦儿外俱是行云流水。又了却怡红一孽冤,一叹!】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她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忙极!】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句话说。”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非也,林妹妹叫我呢。一笑。】有话等我回来(说.蒙)罢。”[糟了,宝玉错过了终身大事。要知道那话竟是:“我想好了,由我提出来给你和你林妹妹完婚,你可愿意?”看得出,此前作者故意用小子们挪花盆,之后用要小红来布置烟雨模糊。只瞒不住绿荫湿心。]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已经都吃完了饭。贾母因问他:“跟着你母亲吃什么好的了?”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安慰祖母之心也。】因问:“林妹妹在哪里呢?”【何如?余言不谬。】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湾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控.梦]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个丫头道:“这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有意无意,暗合针对,无怪(玉兄纳闷。庚)甲庚眉:连重二次前言,是颦玉气味相仿,无非偶然暗合相符,勿认做有过言小人也。此眉批《甲》《庚》两本共有,文字略有不同。《庚》本位置却批在下一“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处,所以似更准确。然而,因《甲》本此前侧批无“玉兄纳闷”四字,此眉批又正好处于它的上边,所以两批有实为一批的可能。原文即是:“有意无意,暗合针对,无怪连重二次前言,是颦宝气味暗含,(勿)认作有小人过言也。”]只见宝钗、探春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玉[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又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到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她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俇俇,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关.梦]二爷的事!”宝玉听了,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说:“外头有人请你呢”。宝玉听说,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说道:【甲侧:仍丢不下,叹叹!】“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何苦来?余不忍听。真是何苦,嘴让人走,心让人留。伏笔黛玉死在宝玉离家未回之时?]
宝玉出来到外头,只见焙茗[茗烟.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此门请出玉兄来,故信步又至书房,文人弄笔,虚点缀也。】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个老婆子。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你妈的毴[用必换非放你娘的屁]到好!【庚侧:活现活跳。】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甲侧:与夜间叫人对看。】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迳往东边二门上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毬,焙茗将原故说了,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由此,知宝玉书房在二门外,贾母院东边有通大观园的夹道。大些的小厮不能进二门,小的“门上小厮”才行。由这种大院规矩,以及大观园、元妃省亲等等场景描述,加上脂砚“有是事,有是人”的批语,应可确定作者是经历过这繁华的。因为这原来是曹宜的国公府,而曹雪芹的父亲是曹宜的长亲子,曹雪芹是曹宜的亲孙子。]
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一迳来到冯紫英门口,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兄弟到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甲庚眉: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的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壬午孟夏。若无一事,亦非《石头记》文字。因事不便透露,只好隐藏罢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甲侧: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吃一大海,【庚眉: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甲侧: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西堂在曹家南京的西园,还是在北京的西府?湿心前面分析过,夹批、侧批一般是脂砚的,畸笏的多是眉批。上面两个批语虽无署名,亦应如此。侧批说:“谁曾经过?”可见她和作者没有经过。眉批则连日期,起因都知道,明显是参加了的口吻。那时作者和脂砚还小,而畸笏大十几岁,正好赶上。所以西堂在南京。“九台灵芝”应是九朵一丛的灵芝共生,当然奇异,是好兆头,需要庆贺的。]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道:“我不来,别算我。【爽人爽语。】这竟是捉弄我呢!”【庚侧:岂敢?】云儿便跕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酒,哪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杯,下去给人斟酒不成?”【有理。】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可治,只得坐下听宝玉先说。宝玉便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候[侯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两个重要的本子《甲戌》、《庚辰》都故意错作“候”,意抄家封锁的时候。]
女儿喜,对镜晨粧颜色美。
女儿乐,鞦韆架上春衫薄。[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道:“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都[痛、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才是该罚呢。”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桃花扇》:“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缓拍红牙,夺了宜春翠,门前系住王孙辔。”《甲戌》隐一“血”字,意在隐黛玉身世。]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由黛玉“冷雨敲窗被未温”得来。]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寒山《诗三百三》:“月尽愁难尽,年新愁更新。”]咽不下玉粒金蓴[波.梦、莼.其、]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庚辰》此句无“不”字,《梦》本为:“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愈唱愈近,如电影镜头推近。“更漏”好比黛玉的泪。]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住[断]的绿水悠悠。[更妙,眉比青山,目比流水。这曲子比上面的令好,是宝玉关爱黛玉的深切男低音。]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宋.秦观《忆王孙.春闺》:“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酒底有之后意,伏宝玉、宝钗夫妇在梨香院避难。]完了令,下该冯紫英,听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伏大不妙,前回已知冯紫英是个得罪了皇上的。]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粧楼。[得多大风?是风的来头大。]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冯紫英的“女儿”是婚后的,可见他已经成婚有子。《梦》本中,冯紫英的次序是喜乐悲愁,其意可思。]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甲侧:紫英口中应当如是。】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是男女对唱,前二句是男对女赞美,三四句是女对男嘲骂,后三句是男向女表白。冯紫英亦是个麻烦多情种子。]
唱完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鸡肉,戚)说道:“鸡鸣[声.戚]茅店月。”[温庭筠《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为什么改“声”为“鸣”?鸣有鸣镝报警意,伏冯紫英在危机来临前向宝玉告警,后离家躲避。]令完,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道着了。】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呢,你怕什么!”[嘴里快的多靠不住,云儿不能指望他。]众人都道:“别混她,别混她!”云儿又道: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虽做妓女,仍有个性。]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她不叫她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多说了。”云儿又道:
女儿喜,情郎不捨还家里。[有情郎,虽嫌弃,又不舍,最终还是一同回家了。此冯紫英请客,请云儿助兴,二人莫非有情?]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说完了又唱道: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崩.梦)开了[时.列]你怎么钻?【双关,妙!云儿聪明,自己唱出生日,期望真心人到来。]
唱毕饮了门杯,(便拈起一个桃来,戚)说道:“桃之夭夭。”[《詩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伏云儿逃出妓院。]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受过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说道: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如果前面的几位都是自比,到了薛蟠应还是,自己骂了自己。]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甲眉: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有人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果然。《金瓶梅》的语言也是非常妙。若比较起来,还是《红楼梦》略胜。]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王.列]八,她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湾腰,[“忘八”是因妻子骂男人的话,伏夏金桂后回当妓女取乐。]说道:“你说的狠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女儿愁,绣房撺[钻.梦]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哈哈.戚]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不愁一笑。】说着便要斟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薛蟠刚才胡挑宝玉的不是,现在宝玉却为他圆场,可见宝玉为人不记仇。]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的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叱意道:“这句何其太韵?”[俗中忽然一雅。]薛蟠又道:
女儿乐,一根左毛,右几、右八]往里戳。【有前韵句,故有是句。真坏,这话如何出口?不过又真是个直肠子。想警幻当初教宝玉,同样的话,如何说的文雅一些呢?]
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真是蚊子苍蝇本色。]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个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何常呆?】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到别躭悮了别人家。”[不妙,免了酒底,是没了结果了,伏大不妙。]于是蒋玉菡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伏夫妻一时分离。]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日子过的去,但不富裕。]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佳谶也。伏先悲后喜,夫妻和好。]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好结果。]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千.列)娇,恰便似活神仙离云[碧实甫《西厢记.雁儿落》:“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中来请醮。”]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巧.梦]。呀!看天河正高,听樵[谯.其]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帩.戚]。”[清.孔尚任《桃花扇》,副净:“你听谯楼二鼓,天气太晚,撤了席罢。”净:“这样好席,不曾吃净就撤去了,岂不可惜。”丑:“我没吃够哩,众位略等一等儿。”老旦:“休得胡缠,大家奏乐,送新人入房罢。”]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到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真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瞒至众人。】说毕便饮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即桂花,是四季桂的花?或是用做香料,做在点心上的作料。]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煖[暖人到都依了,完令。
薛蟠又跳了起来喧[不讳]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奇谈。】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着指着宝玉。宝玉没有[好]意思起来,说道:“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犹问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用云儿细说,的是章法。庚眉: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意也。壬午重阳。畸笏此批出格了,宝玉才十三,家里管得又严,怎能去那儿。云儿知道的怕并不细,应是薛蟠告诉的。]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不知者说出后事,不是知,是巧。这种巧是存在的,曹雪芹安排书中人物多说此巧,来暗示故事发展。]
少刻,宝玉席外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底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又一情种,男人女模样,所以唱小旦。出身却不比秦钟,乃一家奴。]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这里来[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棋[琪]官的,他在哪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跳[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初见之谊[讳意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着[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绿的.列)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以上是两个男人解手时的话。]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俩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比金荣捉拿秦钟香怜如何?一个模子。所以薛蟠是金荣的头领,更没头脑。]二人都道:“没什么。”薛蟠哪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扇坠儿没了,【庚侧:身上事。】便问他“往哪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随口谎言。】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就.列]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账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上几句,又恐怕呕上他的酒来,少不得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起来,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就.梦]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不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道:“二奶奶打发了人叫了红儿去了。她原要等你来,[红玉有心,宝玉错过了人才。怨谁?虽曾隔花留心,只是一时有意,并非发现了人才。可是凤姐偶尔一见,就认定了红玉本事。]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她去了。”宝玉道:“狠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差了[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等跪香拜佛呢。[可怜操心如此,竟是遗嘱安排。传说月中有广寒、清虚两座宫殿,故月又称广寒、清虚。苏轼《菩萨蛮.歌妓》:“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可思,或是作者用此“清虚”二字的原因。]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个么?”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柄香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柄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甲侧: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是元春表态二宝婚事,人物、门第,根基,家私之配。]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她两个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定[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怕日子久了,那些太监忘了,所以预备了签子。]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来着,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逷。”[逷,音意逖,远也!《庚辰》作蘯[去草头]。《戚》、《列》两本作“淌”,流水而去也!《梦》本作左车右尚。]说着便叫紫绢[绡、鹃.列]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绢答应了,便拿了去。不一时回来{道}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虽然没要,却不留东西留下心。超脱是黛玉难能可贵处,是贾家眼下情势急需的。若贾家能超脱出险恶的皇权纠纷、排场送礼经济,重归长治久安还有希望。可惜元春等人选择错误。]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边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自道本是绛珠草也。】宝玉听她题[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们}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就[也]说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狠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黛玉看重的是心,表现在平时的一举一动里。这才是她时时担心的。]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粧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宝钗往王夫人处去,故宝玉先在贾母处,一丝不乱。】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此处表明,以后二宝文章宜[讳]换眼看。甲眉: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好文字。】所以总远着宝玉。[“存天理,灭人欲”之风尚,可是金玉之说岂能不想?]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瞒人之笔。神秘处,心里不许有的有了,退一步,装没有。]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她,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一段酥背[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东家之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形容得好,直是临家女模样,只少了真率多情。隐蔽的爱心,仍然有的,要不怎么立刻带上了红麝串?太白所谓“清水出芙蓉”。李白《经乱离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忘情,非呆也。】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呢,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哪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它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妨,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再看下回分明。
(总评:
世间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应声。
         盟誓已成了,莫迟误今生。戚蒙)
【总评: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棋[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
    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
    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茜香罗暗系于袭人腰中,系伏线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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