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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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到有一面之缘。”[伏贾宝玉和甄士隐有会面事。]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戚蒙夹: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舒序》独作: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她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此门是幻像。】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奇怪!所谓情僧也。注意,如此算来英莲比贾宝玉大四岁;因为此时石头刚刚投胎,经过十个月怀胎,明年出生时是三、四月,阳历五、六月间。]又向[面相.列]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列侧:疯则疯矣,而语言实有深长意味。大有深意,是后回线索脉络。即红楼女儿亦是此等“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採[睬.戚]他。那僧还说:“捨我罢,捨我罢!”士隐不奈[耐.庚]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进去,【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生不遇时,遇又非偶。李商隐《肠》:“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菱花即英莲,雪即薛蟠,菱花对雪,如何能生?]
好防佳节元宵后,【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伏甄家因隔壁失火被殃及,同时又暗示贾家也是因隔壁被殃及。]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假话,妙!】字表时飞、【实非,妙!】别号雨村【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胡诌也。】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一[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侧: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蹔[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佇[伫.其]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她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前有“炎夏永昼”,此又“消此永昼”和“严老爷”,隐有永昼乃严老爷意,后回便知。]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環在那里撷[掐]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明],【甲侧: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眉: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得呆了。【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環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穷贫,然生得腰圆背[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怪笔。贾雨村在窗里看丫鬟,只看见丫鬟的脸蛋。丫鬟在窗外,却看清楚了贾雨村的全身,包括隐藏在窗户下面的“腰圆”,身后的“背厚”,岂不荒唐?实另有寓意,其意男人看女人,只看中脸蛋;女人看男人,却能洞穿前胸看到后背。是莽操遗容。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環忙转身廻[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繿缕[褴褛.梦],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系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头两次。【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她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靖:无是儿女之情,始有夫人之分。】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李白《长门怨》:“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夹:前用二玉合传,[此“前”,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即周老指出的:石头是贾宝玉,被黛玉错认作神瑛侍者下凡投胎的甄宝玉,因而用错了情,还错了泪,所以是假假真真之情。至于“无为有处有还无”,绿荫以为是真假二玉和湘云之情,且看后回。]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伏笔宝玉在困厄中求一字善价的人营救,与宝钗困于奁内等待时飞来解围相对应;贾雨村表字时飞,伏笔后文贾雨村解救过宝钗。]蒙侧:偏有些脂气。】
恰至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估[故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是将发之机。】
满把晴光护玉栏。【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顾况《宫词五首》:“金吾持戟护新檐,天乐声传万姓瞻。”多大口气?奸雄野心不小。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侧: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此语批得谬。这儿发生了一点小摩擦,曹雪芹批下加批,批评了脂砚批得谬。这应是一种方口状的饮酒器,也称“斗”。这“可笑”二字应是和“此语批得谬”同在圆括弧里,属曹雪芹的,如今“可笑”二字归了脂砚,说明这是传抄时发生了错误。]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列,【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列侧:有深浅。】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尔,(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秋天送给冬衣,寓意去的是更冷的北京。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偏又哄人,说是往西。今壬寅年八月的出行吉日有酉、亥、子、午,而用曹雪芹自创的干支纪日法,八月十九乃已酉月壬子日,正适合出行。他是如何纪日的?往后且看。]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也]!”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蒙侧: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1723雍正元年癸卯。]因士隐命家人霍启【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搆疾,日日请医疗病[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甲侧:土俗人风。蒙侧:交竹[待]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桂林市市志》有“雍正元年(1723)八月十字街失火,延烧至樵楼。”注意两处同为“十字街”。此是借此远火,暗示当年乃雍正元年。“三月十五火起”,则暗示这年三月十五的前两天发生的苏州织造李煦被抄没一事。因前有脂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亦在指明此事,是李煦家乃至李家的世交曹家开始倒霉的日子。这即是夫妻二人名姓中谐音“真废”,“封死”之隐意。]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去?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粮[田]夺食[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原来还只是“民不安生”,官兵一来反“难以安身”,为什么呢?]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環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蒙戚夹: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侧:大都不过如此。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1724-1725年]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用[动、作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在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颠、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不到杀头不知道官当到了最大。]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即至]多时眼闭了。[同理,不死不知道金银聚到最多。]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列眉:骂世语,痛快。但飞[非]和尚语录耳。】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果然]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状.列],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好”、“了”看似两个极端,其实互为因果,互为前提。经过一个过程,好变成了,了就成了好。此一番议论充满了规律性,渗透了人生哲理。作者有辩证法的哲学修养。]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戚蒙夹: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侧: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可知贾雨村等人有住进了怡红院,潇湘馆的故事。]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宝钗、湘云一干人。】如何两鬓又成霜?【黛玉、晴雯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熙凤一干人。甲眉: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凤姐死后,鸳鸯嫁了贾琏。]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甄玉、贾玉一干人。伏二玉当了乞丐。]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甲眉: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火石撞击出的光阴,何其短暂?为此悲喜不了,可悲。]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柳湘莲一干人。后回他做了强盗。]
择膏梁[粱.庚],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谁做了妓女?夏金桂,且看后回。甲眉: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画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伏贾赦、雨村同被拘押。]
昨怜破袄寒[冷],今嫌紫蟒长。【贾兰、贾菌一干人。甲眉: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伏二人下场时喜时惊,可笑可悲,富有戏剧性。]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收。甲眉: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反认他乡是故乡。【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唐.刘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州似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戚蒙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唐.秦韬玉《贫女》:“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指掌[拍手]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如闻如见。甲眉:“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侧:一转念间登彼岸。靖眉:“走罢”二字如见如闻,真悬崖撒手。非过来人,若个能行?禅宗祖师:“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意为舍弃世俗间的一切,如从悬崖跳下。撒手即死后,才能见到如来佛法身。]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头.列],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庚]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哪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環伏[扶]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環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環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纱]猩袍的官府过去。【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甲眉: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環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哪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没有记住,所以当初回顾时并非有情。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总评:
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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