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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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
      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戚蒙)
(红楼梦.梦)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移十九回后[前.其]。】
【十九回回家来,(回前至.其)“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此题系二十回目。己卯】
【此回写出宝玉闲闯书房、偷看袭人,笔意随机跳脱;复又袭人将欲赎身,揣情讽谏;以及宝玉在黛玉房中寻香嘲笑,文字新奇,传奇之中,殊所罕见。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庞.其]杂,反扰正文。今删除,以俟后之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梦此批出自何人?说“原本评注过多”,因而非“原本”有关之脂砚等人?似难的确。因为离开批语,而能够“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的,又非脂砚不可。《梦觉》本是1784年甲辰出现的,期间离开最晚的脂批“甲午八月泪笔”只十年。既然自为“梦觉主人”,又出现“未代朱衣,恩隆九五”字样,可知是脂砚的可能不能排除。其序中谓:“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出梦觉主人对是书的理解之精深。谓:“书之传述未终,余帙杳不可得,宜乎留其有馀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可以看做是对正在酝酿,稍后四至七年出现的程甲本的反对意见。此批说“删除”批语,可是《梦》本中又独出新的批语甚至补充诗文,亦可看出其来历不凡。再看。]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己庚戚夹:补还[这.列]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也。】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拃[扎.其]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伏下病源。】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写出正月光景。】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总是新正妙景。】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留心元春还有多久动静。]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明朝杜遭迫害流落湖广,儿子丁郎在街上遇着他而难认。]《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春秋时燕国乐毅的师傅黄伯央下山,布阵困孙膑,却被孙膑的老师鬼谷子所破。]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真真热闹。四出戏有谶:一、透露出贾珍是认的父亲,难道他并非贾敬亲生?果然,因为他比贾敬还大五岁。二、批评他专好大摆白事;三、批评他闹得皇上问罪惹祸;四,落后被“斩将封神”。]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旛[幡.其]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形容刻剥[薄.戚]之至,弋阳腔能事毕矣。[明.徐渭《南词叙录》:“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不讳]哗,目中离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真,石头是第一能手矣。】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必有之言。世人不论贫富,喜欢此等热闹的不少,就如同今天的动作枪战片。]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环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女换贝嫖.戚]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名……,内曾[堂.列]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冷静.列)……,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讳]乎众人谓之疯傻。蒙侧: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所谓情不情,是有情于一切美丽的事物,想象其亦有情于自己了。其实是有的,试问生命从哪儿来?乃静极而动,无中生有,所以万物有灵。宝玉情不情,遇有美好事物便留了念想,总牵挂,情切切,乃是极清闲中极忙之人,比得过凤姐的忙,亦另类一说呢。是人的原始本能,难得又闲又忙的自在境界了。众人谓之疯傻,岂不知众人被物所累,为他人做着嫁衣裳,才是疯傻?只有宝玉活的才是真人生,大自然?]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又**小儿心意,一丝不落。】乃乍着胆子舚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开口便好。】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到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来。】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你也一样。]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她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妙,这是作者在提醒,有心解读此书,须由“岁属”入手。]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万.戚)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合[全.戚]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若都写的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脂砚。】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个)梦,【又一个梦,只是随手成趣耳。】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勃皆至乐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拾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卍[万.列]儿。”【音万。】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得了什么会悟?这是书中第二次描写宝玉思考,这正是解开荒唐言,理解宝玉的大关键处。]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欪[出下凵换一]欪[出下凵换一趋近.戚庚眉:欪[出下凵换一],音希,欪[出下凵换一]欪[出下凵换一],笑貌。】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己庚戚夹:茗烟此时只要掩饰方才之过,故设此以悦宝玉之心。】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列)拐了去。[必有贾母、王夫人的叮嘱。]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她在家作什么呢?”[那花拐不着,却自己送到这花门上去了。妙!宝玉心中早安了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协[掖.戚、胁.其],故以城外引(之.列)以悦其心,宝玉始悦[说.列]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胁,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筍[榫.其]楔,细极。】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她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必不可少之语。】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随姓成名,随手成文。】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注意处,看他伏线什么故事?]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慌[忙.戚]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精细周到。】“嗐”了一声笑道【转至“笑”字,妙神。】:“你也特胡闹了,【该说,说得是。】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顿挫。】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磞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磞,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嫫嫫们打你。”【该说,说得更是。脂砚。】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茗烟贼。果然贼,竟然当着宝玉面撒谎,因为宝玉并没骂着打着叫来。]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簷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伏脉来了,此时将就坐,将来自然坐。]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妙。竟没有看清几个,真是伯乐相马。恐怕只顾寻思:“哪一个更美呢?”]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连用三“又”字,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家常情(事.戚),他书写不及此。蒙侧:至景至情。】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机.列、个杌子,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其二人平素之情义,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原来伏线于此,“总无可吃之物”,有成为无不可吃之物之日。]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淌。”【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唯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八字画出才收泪之一女儿,是好形容,且是宝玉眼中意中。】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指晴雯、麝月等。】就不问你往哪去的?”【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故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话。】宝玉笑道:“(原是)珍大(哥请.梦)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庚侧:生员[受.其],切己之事。此侧批特别,竟是袭人自批?投桃报李。宝玉现在为袭人留着好的,所以将来袭人为宝玉留着活命的。]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己庚戚夹:想见二人来[往.戚、素]日情常。蒙侧:追魂。】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一[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语,盖言你等所稀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庚眉: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锋芒[绛芸]轩中隐事也。蒙侧:不可少之文。】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庚侧:只知保重耳。】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磞见人。”【己庚戚夹:细极!又是一个哥哥不如妹妹的。]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蒙侧:细极!】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村[府.戚]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到难为你了。”【庚侧:公子口气。】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环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戚)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己庚戚夹: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自[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补明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用俗语入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事[是.戚]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她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可叹。】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庚侧:实在有的。蒙侧:入神。】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己庚戚夹:写聋钟奶姆,便是聋钟奶姆。】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过下无痕。】回来又惹气了。【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这等话(语.戚)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虽暂委屈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戚),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恐怕不是屈杀宝玉。撵茜雪的事由李嬷口中补出,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要不茜雪哪去了?茜雪少心眼,但是勤快。宝玉对茜雪不公平。]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过至下回。】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淌[躺.梦]在床上不动,【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到是嬴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戚)。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环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她吃了到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与前文应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必如此方是。】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就愿意提供此等服务。]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若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果然有那个美的还在眼里。]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又妙,偏不告诉是哪个。]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哪里配红的?’”【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是激语。】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活宝玉。】我因为见她实在好的狠,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妙谈妙意。谁不作如此想?说得出口的只有宝玉,做得到的只有谁?]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勉强如闻。】说亲戚就使不得?”【更强。蒙侧: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说得事[是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粟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冐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总是故意激他。】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倒生在这里。”【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得真好,真是知己。宝玉愿意跟了二丫头而去,又愿意花姨妹进来,真好情怀。]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平.其),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细思其意,脂砚作为是书“个中人”,情榜中是评为“情痴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到也是姣生惯养的呢,我姨爷[爹.戚]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庚侧:所谓不入耳之言也。妹子都十七了,袭人多大?若只比宝玉大两岁,此时十四,当人家的妹子还差不多。]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己庚戚夹: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袭人亦叹,自有别论。】“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去了。”[这话不通,如何几个姐妹都要去了?难道一起到了出嫁年龄?]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余亦如此。】不觉吃一惊,【余亦吃惊。】忙丢下粟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即余今日犹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由此批,可知脂砚和袭人相厚。]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官[宫.戚]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一驳,更有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自然。】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第二层仗祖母溺爱,更无理。】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蒙侧: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己庚戚夹: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注意,湘云从小寄住在贾家。]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庚侧:这却是真心话。】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己庚戚夹: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蒙侧:反敲。】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自然。】心内越发急了,【原当急。】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蒙侧:三字入神。】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庚侧: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又何必认定了是“咱们家”?给咱们家戴顶高帽子,让谁来当真?]这比不得别的事,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戏[亏.戚],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宝玉听了,思忖半晌,【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实无留理。】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自然。】袭人道:“去定了。”【庚侧:口气像极。】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己庚戚夹:余亦如此见疑。】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蒙侧: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我就不该弄了来,[观此句,可知宝玉挑选过丫头。]临了剩我一个孤儿[鬼.戚、孤鬼儿蒙]。”【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补前文。】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庚侧:孝女,义女。】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可谓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爷[爹.戚]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庚侧:孝女,义女。】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可怜,可怜!】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我也要笑[哭.其]。蒙侧:同心同志,更觉幸遇。[果然,书中有袭人、宝玉,书旁有脂砚、作者。]己庚戚夹: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还.列]是有的事呢。【己庚戚夹:又夹**贾府平素施为来,与袭人口中针对。】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伏下多少后文。蒙侧:铁槛寺凤卿受贿,令人怅恨。】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又伏下多少后文。先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因此,她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既如此,何得袭人又作前语以愚宝玉?不知何意,且看后文。】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她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一段情结。脂砚[妙甚.戚]。】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四字妙评。脂砚[确甚性恣情,【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骄,不过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务正。【这还是小儿同病。】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原来如此。蒙侧:以此法游刃者,有何不解之牛?】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不独解语,亦且有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可谓贤而多智术之人。】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列)泪痕满面。【正是无可奈何之时。蒙侧:不知何故,我亦掩涕。】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宝玉不愚。】便说道:“你到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二人素常情义。】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后回如何又去了?刀搁在了宝玉的脖子上。蒙侧:以此等写,行此等事,昭昭苍天,岂无明见[鉴]?】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己庚戚夹: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如.戚)见其笑。】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两三百”不成话,却是宝玉口中。】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此批将“脂砚斋”三字立马在前,不属脂砚了,也不属畸笏,因他少有夹批。是谁?妙甚,竟是作者自己。]──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跡,还有知识。[是平时思索深处。试想情景,石头在探求世上最微小之物的形迹,以探讨物质和生命的起源。观察飞灰,是因其奇妙了:翩翩缱缱,飘飘摇摇,女儿般,有形迹有知识有情义;是经过了火的净化,只将那最初的魂魄留在了那蝴蝶般的精灵之上了。灰“还有知识”,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则谓人尚无知识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继续思考,飞灰便不好了,还有形迹,有知识,还不是从有到无,所以也不是从无而来,不是生命的最后。轻烟是比飞灰还要小的,小到只是物失散前的一瞬。火烧过的物有多少成了飞灰,有多少成了轻烟?那些蠢浊之物才化成飞灰;那些轻灵之物,比如水,就化成轻烟。所以女儿是水,男儿是土。对啦,只要我跟定了林妹妹,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她定会带上我,一起化成一股轻烟,散到那干干净净的无所不在之处成为永恒。是聪明,是愚昧,是小儿淘气?余皆不知,只觉悲感难言,奇瑰愈妙。[这种奇瑰,是作者在探讨物质和精神,人生意义的终极哲学命题呢。]蒙侧:人人皆以宝玉为痴,孰不知世人比宝玉更痴。话未说完,蒙)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庚侧: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哪一个?】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如此深邃精微的思想情操,却不需要信誓旦旦坚持。呼之则去,吸之又来,正是生命力顽强之所在呢。]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新鲜,真新鲜!】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所谓“开方便门”。己庚戚夹: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大家听听,可是丫鬟说的话。】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有[又]气又愧(了.列);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刺心见血。己庚戚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讳]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出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被儒家推崇至高。可惜它来历,作者亦不明,亦属混编纂出来的。何况后来?明着推崇,暗藏嘲弄,狡猾。脂砚被身边人瞒过了,一笑。]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还有什么?”[在老爷打骂威逼之下敢说混话,如何在一个丫头前反而降了?实在是假降。不过袭人不必生气,在老爷前这点面子也是不给呢。]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一件,是妇女心意。】调脂弄粉。【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忽又作此一语。】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讳]乎其父母严责也。】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蒙)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庚眉:“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语]。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蒙侧:真正逼人。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照应前凤姐之前文。】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夜十点。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账[胀.戚],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庚侧:过下引线。】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盼[诊.戚]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己庚戚夹:为下文留地步。】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环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去[走.列来推她道:“好妹妹,【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甚!】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换[唤.戚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她,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塲[荡.戚]是也。】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补出姣怯态度。】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宝玉又知养身。】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绵缠密秘入微。】咱们在一个枕头上。”【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玉道:“放屁!【庚侧:如闻。】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己庚戚夹:睁眼。】起身【起身。】笑道:【笑。】“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天魔星,佛教中扰乱人心的四魔王之一。其实绛株正需要这么个命中的天魔星来共长天一舞,方显仙子风姿。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想见其绵缠态度。】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妙极!补出素日。又妙在用一“刮”字,而隐一“掐玉侧身一面躲,【庚侧:对“推醒面笑道:“不是乱[刮.戚]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層左加扌溅.戚了一点儿。”【己庚戚夹: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想见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又是劝戒语。】干也罢了,【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切定还要**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吹到舅舅耳躲(里.戚),又有[使.戚、该.舒]大家不干净惹气。”【“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迁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庚眉:一句描写(宝)玉,刻骨刻髓,至已[矣]尽矣。壬午春。】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却像似淫极,然究意[竟.戚]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庚侧:口头语,犹在寒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己庚戚夹: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自知骨肉中之香同[耳.戚]。二人之亲近亦被二人所忘。]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有理。】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又在思索了。真有的,是少女喜悦时,体内分泌出的愉悦对方的气味。只不是人人都有。自然。】黛玉冷笑道:【冷笑便是文章。】“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列)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活颦儿,一丝不错。】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番[翻.列]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活画。】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脇[肋.其]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如见如闻。】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己戚夹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己庚戚夹:奇问。】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一时原难解,终逊黛卿一等,正在此等处。】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己戚夹:画。】:“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比那些腐儒聪明,比黛玉就蠢了。己庚戚夹:的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真是比得过桂花的香呢。此时回想那时,如同又到了中秋。]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廝廝[斯斯.戚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先一总。】黛玉只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跡?扬州有何遗跡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原来只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荡无忌处,不特此一件耳。】便哄她道:“嗳哟!【庚侧:像个亲故事的。果然,如此吆喝,正是抓住听众。]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又哄我看书人。娇态如闻。可见她和作者此时,正是宝玉、黛玉此时。]
“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山名洞名,颦儿已知之矣。】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谎再诌不完的。】黛玉道:“你且说。”[如何?黛玉已经入了境界了。谎扯得妙,也打得动人心呢。]宝玉又诌,“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己庚戚夹:耗子亦能升座且议事,自是耗子有赏罚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犹穿壁啮物,其升座者置而不问哉?(哈哈!戚代作者答曰:“脂砚差矣。如何知道那不是升座者所派遣?”]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庚侧:难道耗子也要腊八粥吃?一笑。代作者答曰:“那当然喽,要不人家那一天饿着不成?”]须得剩[乘.戚]此打劫些来方妙。’【己庚戚夹:议得是,这事宜[讳]乎为鼠矣。】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原来能于此者便是小鼠。而且还是小女老鼠,或者叫鼠小姐。]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庙里原来最多,妙妙!别装猫叫,当心吓着了人家,要知道庙里没猫。]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玉[芋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庚侧:玉兄也知琐碎,以抄近为妙。又差矣,什么抄近为妙?绕过了红枣,栗子,落花生,菱角,是错过了风俗中的大吉利。此话怎讲?早早地红红火火的成婚,立定了生个大胖儿子,接着花着生下姑娘儿子一窝一窝的,转眼就扎上了菱角辫子。今儿把这些省了,岂不是伏下了大不吉利?]只剩了香玉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玉?’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玉兄,玉兄,唐突颦儿了!】应道:‘我愿去偷香玉。’老耗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己庚戚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讽得妙,又是赞得妙。法术无边,所以轻轻降服了一个混世魔王。口齿伶俐,所以让人又爱又怕。机谋深远,所以最后精彩谢幕。贾家最后败落,正是错过了这位超逸的好媳妇呢。要知道贾家正需这样人物,才能超脱出俗气厄运。]此去(包.戚)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庚侧: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玉,【蒙侧:作者从此透露……】滚在香玉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可怕可畏。】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己庚戚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庚侧:奇文怪文。】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己庚戚夹:余亦说变错了。】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识[世.戚]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香玉呢。’”【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由童话回到了现实,竟衔接得天衣无缝。“我说你们没见识面”,竟是作者对世人而言?因为小耗之机谋,正是作者之机谋;而小耗之变化,正是作者之寄托。]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妙!蒙侧:不犯梨香院。】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妙讽。】只是可惜一件,【妙转。】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更妙!】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了[至.戚]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锋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趣,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庚眉:“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这批评无意中透露出条理来了。宝玉偏于那种场合没典故,这种场合有典故。为什么呢?]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戚)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戏谑主人调笑仆,相合姊妹合欢亲。梦)
【总评:
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少有补益。小子妄谈,诸公莫怪。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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