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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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第十一回至二十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林儒海捐馆杨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石头记》第十一回至二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第十一回
幻景无端换境生,玉楼春暖述乖情。
        闹中寻静浑闲事,运得灵机属凤卿。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为何不愿意见儿子?为何生日送十六捧盒?原来贾敬出生于1702年,今年28岁,二八一十六,因此送十六捧盒。列位要说了:“又是推测!”可是推测若是和历史相合呢?他原形是谁?且往后看。]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顽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并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挡[档]子打十番的,[民乐,又称十番锣鼓。]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笑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姪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她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蒙侧:此一问一答即景生情,请教是真(是)假?非身经其事者,想不到,写不出。】今日早辰[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狠烂的。”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儿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她这个病,(病.舒、得.稿)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病起冬天,未说过年,而由前回之冬雪梅花返回到中秋之菊,竟然倒着过起日月,何也?]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此书总是一副[幅]《云龙图》。云龙图,乃露头藏尾,若隐若现之状。龙,象征皇族,是明指了原由处。]
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狠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狠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効[效姐儿道:“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她的,她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她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日,半天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揣摩的极平常言语来写无涯之幻景幻情,反作了悟之意,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变[辨]。脂砚此批更是想露出所藏。“无涯之幻景幻情”,于是比作月下梨花。不知是花是叶,是光是影?]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大英雄多在此等处悟得,每能超凡入圣。】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伪称神所写,宣扬因果报应的文章。]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这边一群人热热闹闹给他过生日,那边寿星儿叫急急地刻阴定文。这是在追命呢,看谁先死。]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的病.戚]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伏线自然。】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狠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上了坐,她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此等趣语亦不肯无着落。贾赦在文字辈是老大,应该称呼大老爷,为什么又叫贾敬大老爷?还有贾珍一家又叫贾敬“太爷”,是何原故?往后且看。]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中[忠.戚]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账房里了,礼单都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这四王六公八侯俱是固定了礼尚往来的,这有多麻烦,耗费有多大?要命处,往后便知。人送寿礼,是为园子;回人去的去了,在的在,是为可以过园子里坐;园子里坐可以转入正文中之幻情;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睄睄[瞧瞧]蓉哥儿媳妇(去.梦),我再过去。”王夫人道:“狠是。我们都要去睄睄她,倒怕她嫌闹的慌。【为下文留地步。】说我们问她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跟了凤姐儿去睄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姪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合[和.列]贾蓉到秦氏这边来了。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知心每每如此。】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正写幻情,偏作锥心刺骨语。“呼渡河者三”是一意。《宋史》有名将宗泽临死,“犹连呼‘渡河’者三”。可卿此话怎比宗泽,“锥心刺骨语”何解?]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到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合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正眼[然.戚]矁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特[忒.戚]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哪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她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各人是各人伎俩,一丝不乱,一毫不遗。】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到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为本。】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可卿在这些悄悄话里,可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凤姐。并且对自己的后事向凤姐有所嘱托。]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哪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戚)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彀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偏不独行,用此等反克文字。】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汉.赵曄《吴越春秋》:“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区冶子因以造纯钩之剑。”注意这可是杀人用的剑,从此拔出。]曲径接天台之路。[《七谐记》有: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北。传说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药,遇两仙女,留他们住了半年;回家,发现已经过了七世。这等于说这里是人死升天之路。点明题目。】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翩],踈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见.列]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数.戚]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则[别.戚]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此园在宁府的北边,后来它的北半部分并入大观园。它的东南,应该也是后来大观园的东南。它的西北,应该是大观园的中间偏东。因此,这“依山之榭”,应该是后来薛家的住处;这“临水之轩”,应该是后来的紫菱洲缀锦楼。]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作者何等心思,能在此等事想到如此之言。渐入之妙,无过于此。】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重点“有缘”二字,方是笔力。】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说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狠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大英雄气概。作者以此命凤,其有为耶?为何每人有两枝宫花呢?真是有人赶来配对?]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梦}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别者必将遇贾瑞的(事)声张一番,以表情节。此文偏若无事,一则可以见熙凤非凡,一则可以见熙凤包含广大。】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有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子们那里顽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照应前文。】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疑]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特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合她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蒙)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这种楼前不远有戏台楼,所以楼上楼下可以边吃酒边看戏。女眷在楼上,男人们在楼下,颐和园里就有实物。注意《己卯》本的“太太们在这里”的“这”字,“文”字上少一点,成了“又”。此乃掉头讳,伏“这里”是死地。]邢夫人、王夫人说道:“我们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汤显祖《牡丹亭》中第三十五出,杜丽娘复活与柳梦梅结为夫妻。]一出《谈[弹]词》,[清.洪升《长生殿》第三十八出,写乐工李龟年流落江南,卖艺时唱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天宝遗事。]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清.陈二白传奇戏,写冯林如侍妾冯三娘守节教子,后来丈夫和儿子得了双份官诰的故事。点下文。】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这话不知不觉的有禅机。因为这么一来戏由喜唱到悲,人也就到了散伙的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暗示贾珍、尤氏是最早歇菜的,只因“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哪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代[带.戚]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易[宜.戚],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偏是爱吃酸醋。】尤氏笑道:“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旷旷[俇俇.戚、逛逛.梦]?”[“旷”有耽误、荒废意,二字用于邢、王二夫人,乃伏二人后回作为误了大事意。且看后回。]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了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无有不足不尽处。】贾珍等进去后,李纨[贵.戚]才拿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李纨才拿过马来”又是错在故意。此处“李纨”乃里头完了意。所以后回有宝玉在城里呆不住,往山里投奔事。]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陪衬补足。】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卅[三十]日冬至。[据《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1643-1812年间无此冬至日,说明这是作者故意设的迷雾阵。]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没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她去。你细细的睄睄她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她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字一变。人于将死时也应有一变。】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到吃了两块,到像尅化的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睄睄,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的安罢。”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
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睄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也该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伏下文代办理丧事。】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她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她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精神还好呢”五字,写得出神入化。】贾母听了,沉吟[音]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在家没有,【没他。】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求.戚]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真风马牛不相及之谈。同范并趋,毫无滞碍,灵活之至,飘飘欲仙。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必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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