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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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晓[小]粧新样。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梦觉》:“训劣子李贵承申饬,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蒙戚夹:妙!不知是怎样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戚]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之未有。蒙侧:此等神理,方是此书的正文。】见宝玉醒来,只得伏待他梳洗。宝玉见她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开口断不可少此三字。】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蒙侧:袭人方才的闷闷,此时的正论,请教诸公设身处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尽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长亭之嘱,不过如此。】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磞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恋旦,列)你可要体量[谅.梦]。”【蒙戚夹:书正语细嘱一番。盖袭卿心中明知宝玉他并非真心奋志之人,袭人自别有说不出来之话。】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蒙侧:无人体贴,自己扶持。】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明白.戚],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蒙戚夹:若俗笔则又云不在家矣。试思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逸苟且塞责文字。】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宝玉学业有家教和两种,由前文,可知前以家教为主。不知逃学多少,气走多少老师?]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看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画出宝玉的俯首挨壁之形像来。】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他倒[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到[倒.其]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这可是自学成的才。]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蒙侧: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磞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呜,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閧[烘.列、哄.其]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撑.其]不住笑了。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可以谓能达主人之意,不辱君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李贵受了委曲就有埋怨,茜雪却一声不吭。]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蒙戚夹: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走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拆[折]桂了。【蒙侧: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蟾宫拆桂”趣极。这是先一打趣,再一小遗憾。伏过去两人曾经由一个家教教书,是一定的。两个学生什么表现?宝玉一味捣乱,黛玉偷笑添堵。三天换一老师,吓得没人再来。]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着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蒙戚夹:如此总一句,更妙。】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蒙侧: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笔。蒙戚夹: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一迳同秦钟去了。【靖眉:此岂宝玉所乐为者?然不入家塾则何能有后回“试才”、“结社”文字?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于此可见。】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堂,专为训课子弟。【蒙侧: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靖眉:此以俗眼读《石头记》也,作者之意又岂是俗人所能知?余谓《石头记》不得与俗人读。畸笏在批评脂砚呢。]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蒙戚夹:交待的清。】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写宝玉总作如此笔。靖眉:安分守己,也不是宝玉了。】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姪,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蒙侧: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种种.戚]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蒙戚夹: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淫议[淫污之谈.戚、诼.梦]佈满书房内外。【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战国策.魏策》: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余鱼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对曰:“臣无敢不安也”。王曰:“然则何为涕出?”曰:“臣为王之所得鱼也”。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于庭,避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大王,臣亦犹囊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魏王曰:“误!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于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因此也假来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梦夹:伏下金荣。】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只因为其人尚在,牵扯到名誉侵权的顾忌。]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西周时武王死,成王继位,周公摄政,管叔等放出流言:“周公将不利于孺子。”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李渔,浙江兰溪人,戏剧理论始祖,清代白话短篇小说第一人。]书中之趣语。】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恋],只未(敢.列)发跡。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小儿之态活现,掩耳盗铃者亦然,世人亦复不少。】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蒙侧: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蒙戚夹: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靖眉: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蒙戚夹:又出一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妙问,真真活跳出两个小儿来。】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太急了些,该再听他二人如何结局,正所谓小儿之态也,酷肖之极。】二人吓[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戚)许你们这样鬼鬼崇崇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硬.列]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蒙侧: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见弃于金。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蒙戚夹:无耻小人,真有此心。靖眉: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儿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蒙侧:“怎么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从金荣这里看看谣言是如何产生的,倒有些意思。]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蒙戚夹:新而艳,得空便入。】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写贾蔷的这番文字,似乎焦大骂养小叔子另有所指,竟是这位贾蔷。他父母早亡,从小跟贾珍,可见其近。那原故,应是贾珍和他的父亲是堂兄弟,即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那么是他爷爷?且看。蒙侧: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漏为文,真实灵活至极之笔。】这贾蔷外相既美,【蒙戚夹: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从事。(总恃有贾珍溺爱,【贬贾珍最重。】下有贾蓉匡助,【贬贾蓉次之。】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的最好看,最细致。】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先曰“薛大叔”,此曰“老薛”,写尽娇侈纨袴。】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口息.列]声,又伤不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出[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将两字拆开,竟是抄家时火起的原因。那么他为什么要放火于宁府?应是向等在附近,急着回家的宝玉鸣烟报警,令其莫返。他应该和宝玉一起出了门,先回来打探动静,结果被困在府里出不去,于是情急之下放了把火。又出一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蒙侧: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实非凡常可能测略。】问道:“我们不,管你[左毛右几左毛右巴]相干?横竖没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这话多可怕?竟出现在学校里。历史产物,就如同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铺一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二人去,【蒙戚夹: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脑后“嗖[飕.戚]”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了傍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座[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好听煞。靖眉:声口如闻。】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极。】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他见按住砚,戚)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左口右豁]啷啷[哗唧唧]”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错综得妙,所谓战端一开,胡打乱挨。]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蒙侧: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是。】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蒙戚夹: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处治的好。】秦钟的头上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回四.列]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香怜原来叫守礼?先说没考证,这里又无意露了出来,可见真有此事。]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列眉:好,说的干净。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负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哪里的事情哪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蒙侧: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辗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蒙戚夹: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说[问]起哪一房的亲戚来,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蒙侧: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眼里就看不起她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入下日、狗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她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她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她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她岂不省事?”【蒙戚夹: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搥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反要迈火坑.戚]!”茗烟方不敢作声儿。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一个.戚)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宝玉[秦钟.戚]磕头。[初看只认为金荣可恶活该,细想作者又另有用意,乃是批评宝玉一个七岁小儿,竟会以势压人,无师自通如此的。所以,将来皇家之势压过来时,贾家人也一样得进前来磕头。宝玉之不依金荣,最多不过是回了撵了;皇上来找事时可是要杀头的。因为在皇上乃至我等眼中,贾家有人跟金荣一样可恶。]且听下回分解。
[磕头。金荣无奈何,俗语云:
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列]
[说:“俗语云:
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梦]
[说:“俗语说的‘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们如今少不得委屈着赔个不是,然后再寻主意报仇;不然弄出事来,道是你起端,也不得干净。”金荣听了有理,方忍气含愧的,来与秦钟磕了一个头方罢了。贾瑞遂立意去调拨薛蟠来报仇,与金荣计议已定,一时散学,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看下回分解。舒序]
【总评:
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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