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非命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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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阁下并无异议,那么还请下场稍事休息,且换你家矩子来斗第三场!”张梁无视禽简子话中讥诮,径自厚颜说道。
孰料禽简子伫立原地,动也不动。张梁讶声问道:“阁下为何不愿退场,莫不是对适才那场比试仍有说法?”
禽简子缓缓躬身,从地上拾起方巾,重新束好头发,淡淡说道:“哪里,承蒙人公高谊,以平手作罢,简子敢不领情?只是若简子厚颜下场,换上我家矩子出手斗这第三场,日后天下人岂不笑我墨家倚多为胜,用车轮战取胜道家?”顿了顿后斩钉截铁说道:“因此,这第三场还是由简子奉陪到底才对!”
张梁一怔,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好!好!墨家之士,义之所在,虽死不辞。张某今天算是见识了!”心中暗想,儒生们口说舍生取义真要事到临头多数人恐怕跑得比兔子还快,而墨家人基本上人人真能以身殉义,这正是墨家可怕之处。
孟周双目圆睁,远远查看师弟脸色与身形,直到观察不出什么异状才松口气,转头对郦眉说道:“简子师弟的非攻心法修为看来已不逊于师傅在世之日,第三场由他出场,我们大可放心。”顿了顿又接着低声说道:“张梁道家先天真气虽未修炼至上善若水境界,但差不多也快接近澹兮若海的层次,说句实话,愚兄近年来武学进展有限,绝非此人对手。”
郦眉口中说道:“矩子何必谦抑过甚!”心中却暗想,你近年来游历天下,广交名门大族,各地豪强,哪里还有时间去静心勤修武学?
孟周与郦眉从小到大一起修文习武,怎会听不出来郦眉口是心非,只能苦笑不语。
这时张梁已在场中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姿势,身体似蹲非蹲,似立非立,似直非直,似曲非曲,双手放在胸前,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印,而双眼却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影子,神色怪异。
禽简子心知对方必有异动,表面若无其事,垂手而立,实际上全身已如利箭搭在绷紧的弓弦之上,蓄势待发。
孟周双眼一眨不眨,仔细打量张梁身形,片刻后若有所思,喃喃道:“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在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郦眉面现惊容,低声问道:“莫非此人已参悟了列子的‘观影’之术?”
孟周眉心紧锁,踌躇说道:“恐怕还不止‘观影’之术那么简单,他双手所结手印,中土自古闻所未闻,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很可能来自身毒。”
“身毒?”郦眉皱眉说道,“自张骞通西域后才听说有这么一个国家,但张骞也没去过,而且自张骞以后中土从无一人去过身毒——不过身毒国倒是有不少人来中土,据闻桓帝信奉的佛教就是从身毒传入。”
“我倒是结交了两个佛门弟子——”孟周缓缓说道,“一个叫安世高,一个叫支娄迦讖,我从他们口中略为知道了一些关于佛门的内情,其中包括手印之法。然而那两人也只是略作演示,并未说出其中详情。真不知张梁这厮是如何得知这佛门秘法?”
郦眉方要出声,霎时间只见张梁身影已悄无声息向禽简子扑过去,说也奇怪,乍看之下分明疾如惊鸿,然而再细细一瞧却缓如龟步,犹如身负千钧重物。
郦眉凝神之下竟忘了说话,情不自禁与孟周对视一眼,结果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惊骇。
禽简子心无旁骛,并未听到孟周与郦眉的对话,他看出张梁身形功法源自道家列子的观影之术,却不知手印法的出处。眼看张梁身影愈来愈逼近,他心中却一片空明,浑无半点惧意。
“阁下何以迟迟不出手?”对方忽然在近在咫尺之间收住身形,缓缓问道。
禽简子微微一笑,仅仅答了五个字:“持后而处先。”
张梁其实一直在窥视禽简子身影,却始终未觅得其中破绽,这时听到禽简子说出自己观影之术的要诀,不禁为之一惊,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张某有僭了!”一声厉喝,纵身跃起,双手手印一变,幻化出千百个鸟喙之状,啄向禽简子脸部。
禽简子目不转睛,从千百个鸟喙幻象中找出对方真实的手形,周身运劲,一拳倏地击出,与之同时朗声念道:“天有显德,其行甚章!”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张梁身形斜斜飞至一旁,禽简子身形晃了一晃,仍屹立不退。
“非命拳法,名不虚传!”张梁长呼出胸中一口浊气,大声说道,“张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再请接这第二招!”话音未落,身形拔地而起,冉冉直上数丈之高,他身在半空,瞬息之间双手合什,冲着禽简子恭谨一拜,忽而手形一翻,拇指微屈,四指平伸,势如鹰鹫扑食一般头下脚上直冲禽简子扑落下来!

禽简子一声清叱:“上帝不顺,祝降其丧!”随即左拳如梭,直击对方右眼,右拳凝力待变,与之同时双膝微屈,以便卸去对方下坠之力。
张梁人在半空,却清楚看出禽简子这一式重点不在于左拳的迅猛,而在于右拳的蓄势不发,心中一转念,临机变招,右掌化击为按,轻轻在对方来袭左拳上一按,借力倒飞而起,在空中倒翻了个跟斗,变作头上脚下之势,双腿连环,势如擂鼓般踢向禽简子左胸心脏。
孟周、郦眉都未料到张梁在火光电石间变招竟如此快捷,震惊之余不由暗想,倘若是我来接这一招,非得速速后退以避锋芒不可,不过这样一来,对方便占了先机,胜负之势只怕难能逆转。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禽简子却并未后退一步,只见他右拳早有防备,运劲横过当胸,硬生生挡下这一轮连环腿。
张梁实未想到对方居然用一只右臂硬接下自己的“大象无形”连坏腿法,足背酸麻之余只听得对方臂骨格格作响,心中一喜,暗想,即便不断折也是难以运转自如,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当即一声清啸,飘然落地,双手结印,幻化出千百莲华之状,袭向禽简子。
郦眉心中忐忑,望向矩子师兄,却见他脸上起初浮现惊异,继而渐渐消褪,一丝喜色浮现出来。
霎时间场中只听禽简子一声“不慎厥德,天命焉葆”,随即见他身影一动,竟飘然迎向张梁攻势。
火光电石之际两人身影飘飞错落,恍惚难辨,众人屏住呼吸,眼眼一眨不眨,却仍根本分不清谁是张梁,谁是禽简子。
须臾,堂中众人忽然听到孟周那爽朗的笑声和说话声音:“胜了!胜了!”定睛再看场中,却仍是人影恍惚难辨。
再过得片刻,两条人影终于缓缓分开,众人方才看得清楚,一人鹖冠掉落披头散发,嘴角之际隐隐流下一条血线,分明是张梁!另一人周身衣襟破损不堪,一只胳膊软软垂下,唯有身形屹立不动,脸上神情依旧,正是禽简子。
“你——胜了!”张梁嘴角牵动一下,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一股血水又涌出嘴角。
禽简子微一颌首,淡淡说道:“承让!”
张梁木然摇了摇头,说道:“何来承让?输就是输了!”说罢垂首走到王四鼎身边,为他推宫过血,解开**道,说道:“小四,走吧!”
王四鼎眼泪一滴滴掉落在胸前衣襟上,却也不伸手抹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禽简子微一皱眉,大声唤道:“四鼎,难道要丢下你妻子不成?”说罢伸手一指。原来禽简子为防不虞,当初并未用清水将王四鼎妻子浇醒。
王四鼎转头看了一眼,表情木然说道:“拜托禽大叔照顾了。其实她跟我不是一路人,只是半路夫妻而已。”
郦眉双眉倒竖,怒道:“对妻子竟如此薄情,天下怎会有你这种人,莫非都是你们太平道教出来的?”
王四鼎脸上怒容一闪而逝,淡淡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她确实不是黄巾中人。我如今随人公而去,即便想做安分守己的小民,只怕大汉朝廷也放不过我们。让她随我去过这种颠沛流离生死未卜的日子,我也于心不忍!”
郦眉哼了一声,不再作声。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向大堂外走去。忽然背后传来矩子孟周的声音:“且慢!”
张梁身形一停,缓缓转过头来,淡淡问道:“矩子莫非改变心意?”
孟周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人公将军说哪里话。周虽不才,也不至于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人公将军想不想知道今日败在何处?”
张梁一怔,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神情,他实未想到这次会败给墨家三子中年纪最小的禽简子,沉吟片刻,说道:“禽君的韧性乃张某平生仅见,以断臂之伤反能舍命一搏,重创我三焦经脉。再则骄兵必败,张某今日实是输得心服口服。”
孟周捻须从容说道:“阁下说得都对,但也不全对。凭我师弟之功力,仅与你旗鼓相当。纵然他韧性再强,你骄意再盛,也断然无法在数招之内即分胜负。实在是阁下在自身武学修为一道上走入了歧途!”
张梁心中一震,说道:“愿闻其详!”
孟周缓缓说道:“你太平道原本不是道门正宗,太平清领之术也非老子庄周之所传。虽说独辟蹊径,毕竟是旁门左道。这倒也罢了,你偏偏又去修习列子之道,正所谓贪多嚼不烂。其实修了列子之道,仍还是道家,妨害不大,可是最后你又修习了从身毒传来的佛门手印法——想要将这数种武学融会贯通,又谈何容易。”
张梁呆了半晌,脸如死灰,喃喃叹息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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