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贩票证生下程惠福,带孩子辛苦姚立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黄河封冻以前,蔡福英冒着寒冷,孤身一人悄悄西渡黄河,回到阔别六年的故乡。六年的时间,六年的变化,六年的隔膜,人们不认识她了。当然,倍觉龌龊又要坚持活下去的她,也用不着去理睬别人,她需要对自己的身世保密。
属于自己家的院子已非昔日,墙倒屋塌、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前屋后,尽是枯萎的荒草和枯枝败叶,加上鸡刨狗跳、鼠咬虫蛀、面目狰狞、一片凄凉。越是伤心处她越是没有眼泪。
回到老家的蔡福英虽然触景生情,却大悲而不哭。她默默地对这处老宅子行了恭敬的注目礼,折身向一个她曾经熟悉的集市走去,买了一刀火纸。午后,凭着记忆,找到了爸妈的坟头。
今冬尚未下雪,坟头上枯黄的蒿草已经干燥如柴。她分拨开那些碍事的蒿草,分出一个可以烧纸的空间,坐下来,从包袱里拿出那刀火纸。没有打纸莴子,只好把纸平铺在地上,用一元一张的人民币,摊在纸上捋了几次,然后把火纸花成规则而整齐的鱼鳞般花纹,用火柴点燃。火纸燃烧起来,火苗儿很听话的铺着她的设想,在坟头上蔓延,把坟头上的蒿草烧了个精光。于是,这个断了香烟的坟头出现了一股暖流,温暖着蔡福英的心。
河西地方是一片硕大的平原,没有起伏的山峦,没有茂密的树林,只有苍穹下那一望无际的原野。贫瘠的盐碱地上白茫茫的,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低洼处,有片片水洼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寒光。这是蔡福英曾经熟悉,如今有些陌生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地方,生育了她,同时也断送了爸妈。不过,对这座坟头,她却情有独钟,因为里面埋葬着饿死的爹娘。
冬天天短,西天边上的太阳已经疲惫不堪,匆匆忙忙藏进了地平线下面,夕阳的余光辉映着蓝天上的白云,那白云由白变红,由红变暗,逐渐模糊起来。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什么也不怕的女人。她听老人们说过,“宁宿古坟,不宿古庙”,睡在爹娘的坟头上是最安全的。所以她要在爸妈的坟头上过夜。她铺上了随身携带的小被子,盖上仅有的一点衣物,蜷缩作一团,抵御寒冷。在这人生又一重大转折的夜晚,一个孤寂的女人睡在父母的坟头上,人生百味萦绕在心头,别是一番滋味。于是,她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一个声音对她说:“进城去吧,那里是天堂!”
“不,我不进城!‘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
“那是什么时候的话?永远不会再那样了。”他说。
“你是谁?”
“傻孩子,我不是你爸么?!”
“爸!我好想你!我哥哥在哪儿?”
“他?他的尸骨已经埋在江南的芦苇荡里!”
大梦醒来,伤心极了,她对着坟头说:“爸,妈,我的眼泪流得太多了,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永远哭不来逝去的青春,永远哭不来被偷的感情,永远哭不来女人的贞操,永远哭不来好日子。所以我不哭了,从此不哭了。既然我哥哥也死了,饿死在了遥远的江南,我就是蔡家唯一的骨血,我要闯荡天下,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闯到哪里算哪里。人早晚是要死的,我要笑着面对未来,面对死亡,笑着给爸妈争口气。”
她借着星光,数了数身上带的二十块钱,盘算着怎么生存下去……终于想好了一条可以养活自己的路……
到了下半夜,她要辞别父母了。
猛一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继而,一阵恶心,呕吐起来,昨天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了。猛然想起,我怎么接近两个月没来月经呢!啊,我又怀孕了!我一定要把孩子生出来,把他养大**,与他那不是人的爸较量一番。有孩子就有希望。
人总是要老的,当我老了的时候依靠谁?小福子靠不住,因为他长大了慢慢会知道我的窝囊事,瞒不住他,我不能指望他。而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远远脱离了那个令人伤心的落花屯,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是我的依靠。将来,我就依靠肚子里的孩子。我要把这孩子养大**。养孩子是需要钱的,我得挣钱,挣钱养孩子,挣很多很多的钱,越多越好。对!我要挣钱。等孩子长大了,我就有了依靠。
天不亮,她给爸妈磕了最后的三个头,吃了一点凉干粮,向另一个集镇走去,新的征程从此开始了……
两天后,蔡福英来到省城——济南府。
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这是另一个世界。那商店里大白天也掌着日光灯,每天每日都开业,不像农村的大集每隔五天才有卖东西的。而且许多商店都很专业,卖鞋的专卖鞋,卖吃头的光卖吃头,不像农村的供销社,进去门,么也能买到;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熙熙攘攘,挤来挤去,真够热闹的;公共汽车、小飞轮自行车,穿行在干净宽阔的沥青马路上,两边的楼房有的悬挂着红布幅,上面赫然写着革命的标语口号。有的墙上刷上了红油漆,写着**语录。整个城市被染成了一片红色的大海洋。
蔡福英怀着肚里的孩子,凭着二十块钱的本钱,在河西县份的黑市上廉价买布票,高价卖粮票,从济南府的黑市上廉价买粮票,高价卖布票。多次巧妙的躲过工商人员的盘查,顺利地做着轻来轻去的票证买卖。
便衣工商人员如狼似虎,经常在车站上、集市上对每一个可疑的投机倒把分子搜身检查。蔡福英终于找到了一个躲避搜身检查的办法。她把票证用一块高级香烟盒里的锡纸包裹起来,塞进自己的**里。当初,那是畜牲赵祥林寻欢作乐的地方,曾经极大的满足了他那兽性的发作,结果是养肥了他的兽心,毁掉了我的青春。如今,这地方要为自己的票证生意做贡献了,要为我抚养儿子挣钱作仓廪。这地方是女人最隐秘的器官,这地方是孕育胎儿的卵房,我未来的孩子从胎儿时期就与挣钱的票证相邻相伴,相信他一定能成为有钱的人,为我出口恶气的人,他不会辜负我。
这地方,能盛下很多的票证,而不易被人发现。
工商人员纵有天大的本事搜身,也搜查不出来。
蔡福英睡车站、吃凉饭,过着颠沛流离又惊心动魄的流浪生活,她觉得这样比起在落花屯丢人现眼来要好一些。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多挣些钱,把肚子里的孩子安全的生下来,把他养大。
半年下来,她那二十块钱的本钱打着滚的翻了几番,除去自己交用,还剩下了三百多块。三百多块钱,那可是个很大的数目。加上她又不缺票证,吃饭穿衣都是不成问题的。
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觉得劳累了,也偶然住几宿廉价客栈。再后来,临产前夕,她在济南市高督司巷的一个胡同里找到了一间十分简陋的棚子。
房东是一个孤寡老太太,五十来岁,名叫李金兰。她的老伴去世后政府每月发给她极少的遗属补助费,她就是靠这几个钱和政府配给的各种票证来生活的,当然很拮据。她希望有额外收入,可是力不从心。见到蔡福英的脸上有颗美人痣,又见他挺着个大肚子,既爱慕又可怜,就把自己多余的那间简陋的小棚子,以每月三元钱的价格出租给了她。
这间小小的棚子是倚着李金兰的屋山墙搭建起来的,叫做“一趄厦”,房顶上挂了陈旧的红瓦,檩条用竹竿代替,竹竿上面铺了苇箔和油毡纸,三面墙都是用秫秸箔、黄泥、石灰泥起来的。这本来是李金兰的一间储藏室,如今就成了蔡福英的家。她买来一张很陈旧的木床和一张小桌,在棚子的一端安放了水缸和锅灶,新置备了简单的锅碗瓢盆和被褥。一个小小的家就这样安就了。
一条幼小的生命,在这间极其简陋的小棚子里出生了,是个男孩儿。
凑巧的是,这孩子完全不像赵祥林的脸面,反倒长着一幅难看的南瓜脸,很像赵祥昆。
奇怪!真奇怪。就……就那么一回,就在他临死前的几个小时里,从我的身上留下了他的种子。蔡福英感到吃惊。
好哇!很好,苍天有眼啊!
这是对赵祥林的报应。
小惠姐姐和赵祥昆,还有曾是我大妈的程玉芬死得好惨啊!儿啊,儿啊!我是你的生母,你的嫡母叫张小惠,你姥姥是程玉芬,你得为你的嫡母报仇,你得为你的亲生父亲报仇,你得为你的姥姥报仇,你得为你的生母——我,报仇啊!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我可以粉身碎骨,条件是你必须去报仇;儿啊,儿啊,你本来姓赵,可是我不让你姓赵,你应该随着你的姥姥姓程。你就叫程惠福吧。“程”,是你姥姥的姓,有成功的意思。“惠”,是你嫡母的名,包含了你是她儿子的意思。“福”,就是复仇,也有我名字的含义。
程惠福哇,你快快长大!
惠福的出生,给蔡福英带来了复仇的希望和**,他要给儿子攒下一大笔钱,长大了,让他用这笔钱复仇。于是,还没满月,就带上儿子出去贩卖票证了。她看见人家外地人用一个背兜把孩子背在身后,很省事,不耽误做买卖。她也学着做了一个背兜,把她的惠福天天背在身后。乘火车、坐汽车,上德州、下济宁,行胶东、走聊城,串遍了大半个山东。为么如此苦行?为游山玩水么?游山玩水不属于她。因为她的脸上有一颗很招眼的记号——美人痣。那是查得很紧的工商们,最容易识别她——投机倒把分子的标记。所以,就得事不过三,打两枪换一个地方。于是她就能巧妙地躲过工商们的严格盘查。
这是个本小利大、不存在运输问题的便捷买卖。从城里买省内通用的粮票,她只花两毛钱就可买一斤,全国通用的粮票也不过两毛五一斤,贩到乡下就能卖到五毛钱,至少赚一半儿。每贩卖一趟都能挣几十块钱。
不需种庄稼的城里人,人人挣工资,那副食品又多,每人供应三十多斤粮食大都吃不了,就想把多余的粮票卖出去变成钱;城里人很喜欢穿着打扮,也有条件穿新衣服、穿好衣服,可是那一丈六尺半的布票却远远不够用,就必须悄悄地从黑市上购买布票以满足穿新衣服、换新被褥的需要;种粮食的乡下人只是靠生产队里分有限的粮食吃,国家从不发给粮票,是没有粮票来源的。可他们看病人、做寿诞、串亲戚、会朋友、出远门都得用粮票才能买得到那甜甜的点心。赶集上店、到饭店吃饭也必须凭粮票。这是个有证走遍天下,没证寸步难行的年头,所以农村人几乎家家都得从黑市上购买一定数量的粮票以便买点心、下饭店用;种粮食的乡下人穷得不舍得也穿不起好衣服,几乎每一件衣服都是按照“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俭省原则去安排,按人头发放的那布票许多人用不了,可是国家按人头每年照样发给一丈六尺半的布票,于是那多余的布票就成了商品在黑市上流通起来。这就使黑市上的票证交易异常红火。
这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史无前例的参加了各种名目的革命造反队,蔡福英属于“盲流”,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奢望。不过,为了躲避红卫兵的盘查,她还是在胸前挂了一枚写有**语录的胸章,那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一遇到红卫兵叉住,让她背诵语录,她便随口说一句“为人民服务”或是“将革命进行到底”,于是红卫兵就放行。
她的心思只在挣钱上,毫不动摇地做着票证生意。她手里的钱天天都在增加,她把多余的钱存在银行里长利息,高额的利息足以使她怦然心动。当程惠福长到一周岁的时候,蔡福英手里已经有了一千七百多块钱。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数字,即是在城里上班的普通工人家里,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的主儿也是很少数。她很快成了少有的富户,心中暗暗高兴。
蔡福英有了钱,房东李金兰老太太也沾光。只要从外面做买卖回来,她都是大大方方的给老太太买回点好吃的东西来哄她老人家高兴。老太太热情地接待她,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老太太就主动给她看孩子。于是她们的关系处得非常好,很像是母女俩。由于革委会的人经常要来查户口,李金兰就到了居委会的革委会为她说好话,说是她的表侄女来住闲了,为她申报了暂住户口。蔡福英就一口一个姑妈的叫她,老太太喜欢她,总觉得这孩子挺懂事,娘儿俩挺结缘。后来,老太太就干脆把看孩子的事包揽过来,在蔡福英外出时替她带孩子。那小小的程惠福也很自然的与她亲近,离不开她,一口一个奶奶喊她,只喊得她天天乐呵呵的。
后来,老太太就干脆提出来,要和蔡福英合伙过日子。蔡福英很激动,就觉得真的找到了一个归宿。她跪在地上磕着头说:“我不叫你姑妈了,那样显得远,我就直接叫你妈吧!你就是我的亲妈!妈……妈!”蔡福英的眼睛湿润起来。李金兰连忙答应“哎”,激动地说:“好孩子,快起来,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蔡福英居然又有了一个临时家。除了没有男人这一缺憾,那日子过得很惬意。
李金兰和蔡福英投脾气,娘儿俩没白没黑的啦呱儿。慢慢的,蔡福英就把自己的身世全告诉了她。老太太十分同情英子的处境和那两个女人的不幸遭遇,弄不清在这革命化的中国为么掩埋了要饭女人的求生之梦,直骂赵祥林不是人做的,是畜牲,咒他不得好死,下决心帮助蔡福英把孩子拉把大,以便让孙子程惠福为这三个女人报仇雪恨、讨回公道。李金兰还说,你有文化,会写字,抽空儿把这些事写下来,写清楚,等惠福长大了,让他一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蔡福英说,也是,我全写出来……

于是,蔡福英每天晚上都写回忆录,这是她的一种习惯,一项工作……

媳妇死了,儿子丢了,两个儿媳妇都没有了,一个偌大的家庭,就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虽然姚立琴很勤快地带孩子、做饭、料理家务,可那是兄弟媳妇,与大伯哥之间说话需要竖起一堵墙,有老婆才有家,没有老婆就没有家,赵光哲想不开了,就钻进了牛角尖。他什么事也不想干,除了躺在床上暗暗伤神,就是坐在椅子上抽闷烟,大门也懒得出,更不愿见到外人。他没有后悔自己收留三个女人,只是觉得她们都不该死,都应该活着。
经过赵光明的撮合,政治队长、生产队长都念他在大队里曾经做过多年的会计,对大队的革命和建设有贡献,也不管他那四不清下台干部的身份如何,就安排他在小队的头牯棚里喂牛,当饲养员。这样,既照顾了他对下地劳动的不习惯,又能使他混一个长期工分,社员也不会有多大意见。
于是,赵光哲长期睡在头牯棚里,那是做饲养员的规矩和纪律,公家的床铺,公家的被褥,他仍然是一个“官人”。赵光哲怜悯老黄牛的辛劳,总是把那些干草铡得细细的,用筛子筛去浮土,挑干净草里偶然掺进的坚硬树枝和偶然混进去的铁钉子,以免硌坏了牛的牙齿。对于队里配给的牲口饲料粮,他也是精挑细筛,认真炒成香喷喷的料豆,再磨成细细的料面。他很殷实的把草、料和水倒进石槽里,用拌草的木头棍子仔仔细细地搅拌匀和,使那些草料不干不湿,冒着草料的香味儿,调起老黄牛的胃口。于是,那老黄牛便又香又甜地吃他拌好的草料。
这群老黄牛吃草的咀嚼声,似乎能焕发起赵光哲的某种心境,他常常坐在一个小小的撑杌上抽旱烟,仔细观察着老黄牛吃草的样子。有时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有了干草,饿不死牛。”这一群牛,就成了他孤寂的心中最贴心的朋友。每当老黄牛们干完活回来,他先用扫帚慢慢扫去沾染在它们身上的灰尘和泥土,再用笤帚把它们身上的毛梳理得光光悠悠,然后,把它们一个个牵进牲口棚里吃草、喝水。
这群老黄牛,个个都流着眼泪,那眼泪时时流、天天流、不断的流。即使在香香甜甜的吃着草料的时候也是这样。赵光哲觉得老黄牛的心和他的心是相通的,认为老黄牛们的眼泪是替他流的。老黄牛生来就是吃苦的命,吃草干活的命,下力不讨好的命,终会被人宰杀的命。他希望在它们还没有被人宰杀的日子里,活得舒服一些。他常常用一块洗得干净的抹布给牛擦拭眼泪,甚至洗涤它们眼眶周围泪渍结成的眵痂。老黄牛们很听话地任他擦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可是没用,刚刚擦掉很快又流出来,就像里面有泉眼,那泉眼汩汩然流淌着永世的悲伤。
不过,牛毕竟是牛,不是人,更不是女人。
赵光哲想念死去的程玉芬,想念死去的张小惠,也想念下落不明的蔡福英,他觉得蔡福英可能也死了。夜里睡不着觉,他就起床抽旱烟,追忆着三个女人的形象。慢慢的,精神恍惚起来,像着了迷。
他在头牯棚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靠着墙用木板支起来一张小桌,小桌上面挂了三个女人的合影相片,小桌上还放了程玉芬带过的一只银手镯、张小惠穿过的一件红毛衣、蔡福英穿过的一双布鞋。桌前面放上了一只盛满小米的香炉。每到晚上睡觉之前,他就跪在小桌前点燃三柱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里,然后说:“好好睡觉,不要怪我。”说完,久久地凝视着……
他躺在床上睡觉,把电灯拉灭,枕头垫得高高的,看不见她们的遗像,也看不见她们的遗物,只能从正面看到那三柱香火星星般的亮光。这亮光的光点本是三个,可他的眼睛有些复视,有些重影,所以他就看着那就是她娘儿仨的三双眼睛。他与那三双眼睛默默地对视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闻着那缭绕在头牯棚里的香气,觉得很甜美,他也很陶醉,天天晚上陪伴着她们,进入梦乡。
那群牛也慢慢习惯了和喜欢起这种香气来,每在这时,它们就趴在地上,一面闭上眼睛休息,一面不停地吞吐着、回味着吃进肚里的草料,慢慢“嚼磨”。老黄牛“嚼磨”的声音很动听,那是赵光哲的催眠曲……

姚立琴在与三个孩子死磨活缠的日子里,在男人面前,找回了女人的尊严。三个孩子都不是她亲生的,她不是妈妈,不是奶奶,也不是姥姥,但却无怨无悔的担当着妈妈的角色。所以,女人的尊严,往往就存在于带孩子的辛劳之中。这种辛劳,包含着疲惫与辛酸,也包含着孩子给她带来的欢乐与幸福。
小翠和小金钗对她的称呼也慢慢改变了,小翠本应喊她“二妈”,改成了直接喊妈妈,小翠就把她当作了亲妈妈。小金钗本应喊她姥姥,改成了和小福子一样的喊奶奶,把她当作了亲奶奶,原来那“姥姥”的名份逐渐消失。所以姚立琴实际上是他们的妈妈和奶奶,那是不同辈分的差别。可是,辈分的概念在孩子们的眼里就像**汤一样混浊而不澄清,三个没妈的孩子大小差不多,只有小翠一个人喊妈妈,小福子和小金钗似乎觉得不平衡,常常有意无意的把她错喊成“妈妈”。姚立琴理解和同情孩子们想念妈妈的悲伤,自己被动的填充起了妈妈的空白,也希望自己能做个好妈妈,就在与他们长期的耳鬓厮磨中默认了妈妈的地位。即使孩子叫错了,把她喊做“妈妈”,她也答应,就连小福子也常把她错喊成“妈妈”,她心里高兴,不去计较。
姚立琴不会生孩子,却天生的会带孩子。姚立芹知道,孩子乐意找孩子,一个孩子不好带,三个孩子就热闹,比较好带。她除了伺候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就是带他们制造玩具,出去玩耍。她把细流的胡萝卜切成轱轮,扎上个孔儿,做成车轮,把较粗的胡萝卜挖上洞制成车箱,做成胡萝卜小拉车,拴根线绳子让孩子拉着玩。三个孩子就每人拉着一个在当天井里拉车比赛;她积攒起吃剩的杏核,教给孩子弹杏核,“一弹弹,二毛连,三丈垛,四要货……”;她把石头砸成指头肚大小的石子儿,磨去棱角,堆成一小堆,教孩子拾石子儿,既学得数数,又练了手指的灵巧;她用菜刀把一截木头砍成木头尜,用木头棍子打得缇缇转,哄得孩子都学她;她找来几个杏核,用棉线缠绕起来,一匝一匝的缠得很厚,缠成一个个球形的“行头”,让孩子打“行头”,数数儿;她劈下秫秸上的“咪子”(皮),在地上挖个洞,把咪子插上一圈,两手编织起来,编成“乖子”(蝈蝈)笼子。然后带着孩子到坡里去捉“乖子”,“乖子”养在笼子里,听那吱吱吱的叫声;快过年了,她让孩子坐在车里,拉起地排车,到坡里的柏树上去折柏枝,回来后,把柏树枝子挂在门口的墙上准备插香、烧香;过元宵节了,她就带着孩子出去看玩意、看焰火、看踩高跷的;快过寒食了,她带孩子去折柳枝,折回来插在门口过寒食。让孩子和全家人吃四天的冷饭,说是不能动烟火。到了大寒食,她就带孩子去为他们的爸妈上坟烧纸钱。她在门上坎上拴上绳子做成秋千,让孩子打秋千,练胆量;快到五月端午了,她为全家人包好粽子,就带孩子到坡里去采艾叶,采回来插在门口准备过端午;快到过八月十五了,她就买来几种水果,一片一片摆在盘子里,放到桌上,让孩子正襟危坐,在明亮的月光下让孩子们吃水果,名曰“圆月”;她给孩子们讲故事、唱“唱儿”:“东西道,南北走,看见个庄里人咬狗,拿起狗来呲砖头,转头要了狗一口……”、“苦菜花,遮樱桃,老鼠逮了个大狸猫……”、“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歪了泰安山,砸了济南府”、“趵突泉,三股水,湿了妹妹的花裤腿儿……”;酷暑剩下的夜晚,她给孩子们扇着扇子、唱着催眠曲睡觉:“扇子本性土,来自南洋府,夏天扇蚊子,冬天扇火炉”。……
姚立琴不仅带孩子玩,还教他们上坟拜土。一年四季都是要上坟的。过大年的前夕要去上坟。过寒食要上坟。到了死去的人祭日的那一天,也要带孩子去上坟。到了秋风凉的农历十月一日,还要去上坟。每次上坟,他都给孩子们讲死者的故事,让孩子们想着他的爸妈,珍惜现在的生活。
除了吃饭,赵光哲白天黑夜的在头牯棚里不回家,赵光明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全都泡在油坊里,平时,家里只有姚立芹和三个孩子。孩子不生病,倒也末其在外,她一个人干起家务来绰绰有余。带孩子最怕的是孩子生病。然而,乡间的孩子天生就泼辣,小小不然的小病,头痛脑热的,不值得上医院,姚立琴就用土法治。她或者让孩子喝点红糖姜水,或者搂着孩子发汗。孩子肚子疼了,她就给他“摁摁撑子”、挽挽肚子。孩子头痛了,她就给他捋捋头,嘬嘬眉心、太阳**和脖子后头。孩子恶心了,她就给他揉揉肚子,捶捶后背,或是嘬嘬他的肩膀稍。孩子受了惊吓,她就给他叫叫魂。再若不行,就烧上几盘香,烧上一刀纸,求求武将爷,让孩子喝点香灰水。这些土办法,常常有效。慢慢的,孩子就好了,就活蹦乱跳的了。不过,孩子生病,也有土法解决不了的时候。
那个春天,小福子忽然发起烧来。姚立芹给他喝了红糖姜水,全吐出来了。搂着她睡觉发汗,也不管用。小福子还没好,小翠又发起烧来。继而,金钗也烧得厉害。土办法用尽了,还是不管用,只得到卫生院去看病。医生一看,原来是生麻疹。麻疹是个传染病,只要一个孩子染上,进来门就是一窝,一个也落不下。麻疹,一辈子生一次,一旦染上,有的死去,有的好了,一旦好了,便不再生第二次。现在,三个孩子一样的病,全都生麻疹。卫生院里的病床上住满了生麻疹的孩子,他们住不下了,只得打上针后回家来治。
小福子发烧最重,到了40多度,昏迷不醒。金钗次之,也烧到39度多,只是尚未昏迷。小翠最轻,也到了39度。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全都躺在床上,姚立芹害怕了,吓得哭了。就和赵光明着急起来:“呜呜呜!你呀你呀,光顾忙油坊里的事,你还不快去请先生!要是哪一个孩子有个好歹,我和你算不清的帐!”赵光明也慌了神,和姚立芹说着歉意的话,连忙去请先生。
一个接近60岁的老先生请来了,一看小福子,就埋怨起姚立芹来:“看!你这号当妈的,真是心大!孩子都烧得抽疯了,你才去叫我,要是晚来一步,这孩子就完了呀!”姚立琴顾不得分辨自己不是他们的妈妈,就把小福子搂在怀里哭:“小福子啊,我的孩子,你可要好好挺住啊,没了你,我就得随你去啊。”又哭着对赵光明:“叫你早去,你就迂磨起来,孩子有个好歹,我就和你拚命!”复又对先生说:“先生啊,你快救救孩子吧!”那先生一面埋怨当妈的,一面准备打针。她问赵光明:“有开水么?快去倒一碗来。”
赵光明哪里还敢和姚立芹犟嘴,自知理亏,就慌忙找来暖水瓶,把热水倒在碗里。先生从出诊包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纱布包,拿出里面的玻璃针管子,安上针头插在热水里,来回拉动针栓,呲得那碗热水嗤嗤作响。大概这就算是消毒了。先生用“消毒”过的针管子汲取了药液,给小福子打进**旁。继而,又分别给小翠和金钗打上针。据先生说,他给孩子打的都是青霉素、链霉素和安痛定,额外给小福子打的苯巴比妥钠。说是慢慢就会退烧。
到了下半夜,小福子醒了。那孩子的脸上、头上、身上全是汗。姚立芹仔细看他的身上,出了满满的红色疹子。小福子一醒来就叫了一声妈。姚立芹连忙答应一生“哎”,就把她抱起来:“孩子啊!你可醒了,可把奶奶吓傻了。可怜的孩子,你可是受罪了。”赵光明站在一旁就说:“小福子,你可醒了,可把你奶奶吓唬的不轻快!”小福精神趋好,就说:“爷爷,我爸爸呢?我在梦里梦见妈妈了。她说我爸爸不要我了,她也不敢要我了。妈妈为么不敢要我呀?我没有爸爸妈妈了,呜呜呜,奶奶,你就当我的妈妈吧!妈妈,你抱抱我。”
姚立芹眼里涌着泪,连忙把小福子抱在怀里。



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