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逢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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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说得凶狠,手上动作却轻柔无比,肥胖的手指颤巍巍地翘成兰花状,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伤口。看着胖婶色厉内荏的模样,澜惜忍不住轻勾唇角,只是笑意尚未达到眼底便骤然凝固,进而慢慢隐去。
多少次,母亲也用这样爱恨交加的目光注视她。明明想要责罚,却又于心不忍,呵斥不上两句便放缓语调,万千怜爱地任由她在怀里撒娇弄痴。
孑然一身漂泊他乡,饱尝世事艰辛,备受思亲之苦。所为的,不过是一个绮丽虚幻的美梦。明知不可而为之,初生牛犊不惧猛虎般的孤勇,真不知该受到嘉许还是唾弃。
不追求,便收获不到拥有的喜悦,哪怕这种喜悦如镜花水月,稍纵即逝。而彻底放弃,便意味着屈就。尽管退而求其次也可能得到别样的安宁,但眼看着如火的**在毫无波澜的平凡生活中逐渐消磨殆尽。不甘的火焰就会将心头烧成一片荒漠。
在矛盾中徘徊不定,在犹豫中积攒勇气。终于,在客船即将抵达滇水北岸的前一刻,鼓足勇气说出了心里话:“纶傅哥,我们的婚事……还是作罢吧。”
她的声音并不小,语气也很郑重,可赵纶傅偏偏没有反应,甚至连头都不曾偏一下。
有些惊诧,顺着赵纶傅的目光看过去,很容易地在栈桥上找到了赵府小厮丁福。
栈桥上人潮拥挤,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幽静。丁福夹在人流之中,伸长脖子向船上挥手,神情焦虑万分。
船离岸较远,听不清喊话声,只能从手势和表情中揣测出意思。也就是在此时,隐隐寒光在人群后隐现,甚至能看到兵士玄铁头盔上的红缨。
疑虑重重,不等转头询问,手却被紧紧握住,身体在强大冲力的牵引下直冲船栏而去。清脆的木栏碎裂声响起,水天旋转颠倒,整个人没入无边幽蓝之中,渐渐失去意识。
醒来后发现正平躺在榻上,被褥不甚厚实,稍稍活动一下浑身便酸痛不已,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
有脚步声逼近,来不及阖目,人影已飘到榻前。
竟然是赵若秋,一身布衣脂粉不施,怀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与满足。她一俯身,幽幽**扑面而来,语调也分外柔和:“好些了吗?”
在赵若秋居处修养期间,澜惜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发觉她离家出走,宫府上下乱成一片,宫夫人更是急火攻心数度晕厥,险些小产。好在赵纶傅适时归来,应承即刻动身渡江前往南滇京城将澜惜寻回,宫府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半月前,突有官兵降临,以私屯朝廷禁货为名查封宫府,且四处搜捕宫府中人。幸运的是,当时宫氏夫妇携二子及儿媳远去宫夫人故里祭奠早年过世的老夫人,由此免于被捕。得到赵府传讯后,宫氏夫妇及家人在早年故友的掩护下远避他乡。
这些事情,远在南滇京城的赵纶傅与澜惜并不知晓,因此才会毫无预警地乘船返回。幸而赵府每日派小厮前往栈桥守候,通风报信化解祸患,免除了澜惜被捕入狱之灾。
当然,这些都是赵若秋后来告诉澜惜的。将澜惜送至赵若秋居处后,赵纶傅留下一封书信后即刻离开,借以转移追兵的注意力。
“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去。”将信封递给澜惜,赵若秋坐到榻角,背转身给孩子喂奶。
为使娘家免受流言蜚语之袭,赵员外寿辰一过赵若秋便离开赵府,在赵夫人的安排下到临郡一处安静隐蔽的居处里待产。这座二层仓楼位于一条幽僻小巷中,周围被高木浓荫遮蔽,十分隐秘。因为曾来过几次探望姐姐,赵纶傅才能顺利地寻到此处,将澜惜安置下来。
小楼内全无奢华富贵气象,家具摆设温馨雅致,颇有小家碧玉风格。此时无人开口,狭小的空间内静得只能听见婴孩吞咽乳汁的声音。
信短得很,只有寥寥四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刻在了心上。
万、千、珍、重。
万千珍重。不知如今,你身在何处,可否安好?
手捧早已泛黄的信纸,思绪茫茫,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扬声应答一句,匆匆将信纸放回奁盒的最底层,起身奔了出去。
夜宴重开,忙坏了陇西王府中一干下人。往年清闲惯了,今年突然一紧,竟连在王府中呆了几十年的老仆人都有些吃不消。譬如,将睡觉与吃饭看得同等重要的胖婶。
岁末前一日,胖婶一直忙到下半夜方才回房。进门便趴在炕上不住地哼哼,唤醒刚躺下不久的香儿和澜惜起来给她捶背。
几番拿捏捶打之后,胖婶舒服了许多,忍不住开始念叨:“今年的夜宴规模空前,王妃娘娘是真下了功夫。哎,你们都没见过王妃吧?那真是国色天香、风姿绝世……”
她说得高兴,可后面的两人却全然没有雀跃的反应。一个昏昏欲睡,另一个则满脸漠然。
待得在胖婶背上敲打够重新躺下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瞪眼望着黑漆漆的廊庑,过去的种种在脑海中载沉载浮,鲜活生动犹如昨日刚发生过一般。
在赵若秋家躲了三个月后,澜惜终于得以和父母家人团聚。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父母家人从异乡返回后,竟然一直呆在与宫府仅有两街之隔的辛府之中。辛府的主人热情好客,当家主妇竟同母亲长得颇为相像。
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出现,反倒化为一场抱头痛哭。
对官府抄家一事,父母兄嫂只字不提,澜惜心事重重,也无暇问及。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很快,幺妹出世,后又在辛府摆了简单的周岁宴。直到幺妹开始牙牙学语时,郡府才贴下诏令,称此前抄家峰府一事为奸人诬陷,特此平反昭雪。不久,一家人搬回旧居,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继续之前的生活。
那时澜惜已近十八,远远过了婚嫁年龄。两年前将她送至赵若秋处后,赵纶傅便音讯全无,宫赵两家的婚约无法履行。加之此前抄家查封一事,使得媒人们也不敢轻易登门提亲。一时之间,澜惜的婚事成了全家人最关注的事情。
不明就里,赵夫人几次登门致歉,直骂赵纶傅不孝,几次张口欲言后,终于提出了解除婚约一事。家人虽然惋惜,但为澜惜的未来着想,不得不答应下来,很正式地举行了退亲仪式。
也只有澜惜清楚,赵纶傅是怕她为难,故意躲出去,把所有过错全揽在身上。因此,在退亲仪式上,澜惜顿生愧疚,控制不住地频频落泪,引得赵夫人也眼圈泛红,涩着嗓子直叹无缘。
而就在家人开始四处为她寻觅佳婿时,澜惜却语出惊人:“孩儿早有意中人,他叫段承偲。”
先是震惊,后又释然。历经波折艰辛,宫家人对幸福的定义便是顺心平安。为让澜惜称心如意,宫府派出家仆前往各地打探消息,而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每个人的心沉到谷底。
段承偲,世袭陇西王。齐大非偶不说,更是早为有妇之夫。宫氏夫妇震怒,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女儿做小。可固执的澜惜却毫不退让:“不能见一面,死也不瞑目!”
最终,宫氏夫妇还是选择了妥协。于是,在那个仲春的清晨,用过团圆餐后,澜惜义无反顾地离开家赶到遥远的西疆,卖身为奴潜入陇西王府,等待与段承偲再次相见的机会。
从胖婶的念叨中,能够听出王爷与王妃并不恩爱。或许,段承偲在三年前是迫于无奈才会成亲吧。思及此,心里会好受许多。
可是,任何有关王妃貌美的描述却会让她的好心情在瞬间消失,坚固如山的自信摇摇欲坠。
在陇西王府的这一年里,她刻意避开与王妃相见,为的就是不让信心动摇。

国色天香,风姿绝世。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这八个字?
翻了个身,看一眼渐渐发白的窗棂,澜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退路已断。
如今,她所能做的,只有勇往直前。哪怕在见到王妃的那刻时信心全无,也要坚持着走到段承偲面前,对他微笑。
择洗切剁,煎炸蒸煮,庖间油烟弥漫热气蒸腾,像罩在一片浅灰色的轻纱里,就连平日里宽阔敞亮的空间也显得莫名狭小逼仄。
眼前影像模糊,额上汗珠细密,耳中听到的,只有刀锋穿过食物砍在砧板上的砰砰钝响声、鱼肉下锅时发出的滋滋溅油声、碗碟盆勺的碰撞声、低低窃窃的传话声和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寅时起身,简单盥洗后便一头扎进庖间,此后再未离开,所以错过了府里为迎接陇西王爷的归来而举行的隆重仪式。
本以为与段承偲重见前的时光会难熬异常,却没想到,在繁复工作的重压下,竟然稀松平常地渡过,远没有经历想象中的艰难与折磨。
有时候,漫长与短暂之间的界限,真的可以模糊至此。
当最后一道主菜出锅被端走后,澜惜放下锅铲,如释重负地长呼口气,抬手抹掉额上的汗水,扭头望向窗外。
窗外夜色浓黑如墨,点点微雪在庖间黯淡昏黄灯火的映衬下闪出熠熠亮光,好似粒粒星子在缓缓漂流,宁静而又美丽。
菜品全部上齐,夜宴已经进行过半,但喜庆热烈的奏乐声还是绕过重重叠叠的屋宇楼阁,随着冷冽的寒风飘入了位于王府一隅的庖间内。
此时的庖间一片安静,只是偶尔有几声细碎的笑语传来,间或夹着一两下清脆的碰杯声。仆从们或者三五一伙地聚到正厅前窥探夜宴胜景,或着散聚在庖间的角落里喝酒嚼肉,享受平日无法得到伙食。
香儿在正厅伺候,胖婶忙于周旋,无人作伴,澜惜倍觉孤寂,瞥见那枝探到窗边的梅枝时,心里愈觉凄楚。
母亲偏爱梅花,父亲便在后院种了一大片梅树。岁末钟声响起前,她同两个哥哥都会溜到院里折来梅枝插在瓶中让母亲品评,这个惯例,就是在辛府避难那年也未曾更改。每逢岁末之夜,阖府上下欢聚一堂,主仆同席而坐,酒酣耳热时撇开平素的身份界限,捋袖划拳猜谜嬉笑,吵吵闹闹好不快活。
那时,胖胖的张妈总少不了被捉弄一番,灌得七晕八素后支持不住溜到桌底,一睡睡到次日午后。而如今,别说找人捉弄,便是同亲人守岁迎新,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念想。
夹杂着雪花的冷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庖间燥热的烟火气,澜惜微微颤抖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将自己环抱。
这一刻,突然想投身娘亲怀里,不管幺妹惊诧的表情和哥哥们眼底暴露无遗的嘲笑,尽情撒娇弄痴,只为取得母亲宠溺怜爱的抚慰。
原来,坚强和漠然都是伪装。宫澜惜,仍旧是一个害怕孤单渴求宠爱的任性孩子。
或许,也正因想要得到段承偲的宠溺,才会不顾一切地勇敢出走。如果早知同亲人分离是如此痛苦的话,当初还会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
想不出答案,也不愿看清真相。现在的她,除却直面之外,无路可退。
被拖到正厅门口时,澜惜脸上的斑斑泪痕犹在。刚才,她正对着庖间窗畔的梅枝默默垂泪,不想香儿闯进,一路呼喝着去拉她:“王爷回府,格外恩典:所有下人都可出席夜宴!”
原本聚在庖间吃喝的仆人们一拥而出,喜炯炯地奔向正厅,而澜惜却在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面前犹豫不决起来。
去了,便可如愿以偿地见到段承偲,结束朝思暮想的煎熬,了却潜藏已久的心愿;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见到那位一直以来都在刻意躲避的陇西王妃,不得不面对最不愿面对的现实问题——与另外一个女人分享爱人。
分享,多么卑微的字眼,听上去像是在俯首乞怜。没错,是卑微。有时,人为了得到,首先必须学会放弃。
譬如,曾经不知人间疾苦的商家之女宫澜惜,为了得到梦想的爱情,不惜放弃骄傲和尊严潜入陇西王府为奴,并即将当着阖府人的面跪倒在出身高贵美丽非凡的陇西王妃面前,奴颜婢膝地乞求爱情的施舍。
这样的委曲求全,是否真得值得?
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幼时在赵府寄读时,待嫁闺中的赵若秋怅然低叹时眼中的浓浓忧伤和那双在赵府后院的临水小亭中亲密偎依的身影。
敢爱敢恨的赵若秋冲破礼教的束缚寻得了真爱,但却最终同爱人阴阳相隔,永世不得再见;而凌虹瑶的母亲从赵夫人那里乞得了赵员外的爱情却无福消受,撇子弃女难产而亡是否就是上天对她夺姊之夫的严厉惩戒?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得到父母亲之间那样的感情?忠贞不二,永不相弃!
身前的香儿长身拜倒,恭谨谦卑地口称奴婢,虔诚地叩谢王妃赐宴的浩大恩典。烛光明亮,正厅里色调鲜明流畅,入目的影像清晰非常,而澜惜的眼睛却好像被什么定住一般,目光牢牢地胶在地面上,怎么也无法移动。
头脑清醒异常,心在怦然跃动。室内明明被炭火熏烤得煦暖如春,可手脚却冷如寒冰。垂首前行,每一步都仿佛用经全力,最终在红毯的尽头停步时,浑身竟然再无一丝力气。
就连屈膝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抑或是说,根本没有打算要行礼。
最后关头,自尊和骄傲还是本能地从心底涌上来,坚决果断地控制了身心。
来,是为了追求所爱,一切皆发自本心,勿需自怜自艾,更不需她人的星点施舍。
千回百折,逡巡徘徊,近两年来优柔寡断,任凭年华空掷青春不再,又怎么能在即将得到结果时畏惧不前?
电光石火间心念急转,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惊诧不已。呼吸之间心念骤定,猛然抬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那道打量的目光。
红衣胜火,黑发如云,素手擎杯,螓首微侧,一声“王爷”唤得风情流溢。一笑倾城,绝世独立,如此形容,毫不为过。
只是,说不清是眉眼还是神态,竟让澜惜产生了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无暇细想,目光已然迫不及待地转向王妃身畔的那道伟岸的身影,只一眼,便如同坠入冰窖中一般,浑身僵冷。
高榻之上,陇西王正襟危坐。他面色沉郁冷漠,目光犀利如剑,紫金玉冠和博带盛装无法遮掩住眉宇间的沧桑之气,看上去年纪不大,可眉心的川字褶皱、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丝丝白发却在明亮的灯光下暴露无遗。
听到王妃的唤声,那道漠然的目光从澜惜身上一掠而过,不见丝毫波动。
被唤作陇西王爷的人,竟然不是段承偲!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头脑一片混乱,再也无法正常运转,澜惜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而就在此时,一低一高两道语声在厅中相继响起。
“澜惜?!”
“宫澜惜?!”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已从陇西王夫妇下首的座位上挺身而起并疾步行来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赵纶傅。
蓦然一松,提了许久的心开始悠悠下落,终于落到了实处。不知何时,双目开始模糊,看不清事物,只能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混乱。
恍惚间阴影投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肩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箍住,力道大得让她禁不住皱眉。
肩上隐隐作痛,眼泪也再也没有忍住,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亲人,澜惜扑进赵纶傅怀里,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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