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劫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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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月初十,是冷霜教主议事的日子,珠儿早早回了堂口,远远瞧见林花着雨水荇牵风处一人踽踽独行,衣袍雪白,不似凡尘中人。
到底留上了心,珠儿多看了几眼,见此人容貌之俊秀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姿态风度都是生平仅见,珠儿心中一动。
素心正在试新制的胭脂,颊上红晕如霞,十分娇美。白衣公子见了,放下心:“今日精神不错。”素心微笑:“前些天新制的药丸甚是有用,我兑着银槐蜜水喝了,觉得胸口没那么闷。”
丫鬟上了茶,白衣公子靠在椅子上,甚是放松。屋子里总有股暖融融的香味,他几乎睡着,又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听说那日穆府被雷击了,可是真的?”素心拿了个绷子坐在一边绣花,闻言轻轻一笑:“你对这些事情倒上心。可不是么?穆王府里一处高楼被毁,偏又遭逢连日大雨,江州城外哀鸿遍野。市井间流传,此乃是大劫之相。不过……”她一抿嘴,露出一个极浅的梨窝,轻轻摇摇头,“我却是不信。”
白衣公子直起身子,双手放于膝盖之上,郑而重之的道:“姐姐不可做如此想。人事变迁命数易转,看似无理可循,但是这无理之中已经暗自蕴含了有理。你我一生,如同天际流星,轨迹早定,只是不知坠落是何时罢了。你我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于事无补,所有用的,兴许只是将祸事勉强延后罢了。寻常百姓以为求神拜佛能保一世太平,却不知就是神仙也无逆天之力,神灵一旦不庇佑,就加诸怨责,其实是不对的。”
素心放下手中的绷子,有些惊奇的看着面前那人:“我却想不到你这样信命数。若依你说,就算你我能再回到旧日,重新做一些事情,结果还是如今日这样?”她略扬了扬头,眉宇间却有种清艳的决绝,目光灼灼的逼视着那人。
白衣公子颔首:“正是。你我出生之时,一切已经注定。即便……”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道,“就是你当日以死相逼,迫了那人,也是无用。”
素心怔住,坐在那里回味半晌,竟找不到半分辩驳的依据,一时间黯然神伤,只觉得内心如沸如煎,喃喃道:“你说的没错。你知道么,当年,我曾经去找过他,求他带我走,被他拒绝了。以他那样的品性,他是宁要江山的。“
那公子显然从未听她提过此事,震惊之余无限后悔懊恼。他原想借命数一事开导素心,却想不到反而让她更加伤心,只得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要穆王爷代驾亲征,不知穆王爷答应没?”素心抬头勉强一笑:“答应又如何,不答应又如何,这天下已是这个样子。”
正说话间,丫鬟突然奔进来,神色慌张:“教主。”这丫鬟做事老成稳重,极有规矩,想来是遇到了大事才分寸大乱。她跪了下来,惊惶失措的道:“穆王爷代驾亲征了,叛民前天已经攻至梧州。侍卫队百人只有一人得脱,拼死前来报信。天下三十州,已经失了三州,穆王爷听信后,即刻命人备下一切,明日午时出发,现在外面乱成一片呢!”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没听见素心的回答,悄悄的抬头偷瞄,见素心的脸庞白得几乎透明,连嘴唇都是雪一样的颜色,黑玉一般的眼瞳深寒不可测。丫鬟心中不由诧异,教主怎么会这样哀痛到了极点?正揣测间,听见旁边白衣公子道:“你先退下去吧。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待丫鬟退下,白衣公子转向素心,张了张嘴,又觉得实在无从劝起,只得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感觉自己的手同样冰冷。而素心却突然笑了,那种明艳令人不敢逼视,心思却渐渐地飘远:“想起当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养在深闺中。”白衣公子静静地听着,不明白素心怎会忽然提起自己的身世,但他并没有打断她的回忆,“我记得那一年我才17岁,已是许了人家的。有一次去上香,车行至热闹的东市之中,平地里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大风,就在车帷起落的瞬间,那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了他,我的一生也为此改变了。”
他的容貌似乎是很俊朗,其实当时她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那时她的眼里,只有那双眼睛。在喧哗的街市当中,独有那静谧的一抹,有如秋日的天空,那样纯净、那样平和、那样高远。自己也不甚了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仿佛是在不自觉中,就已经迷醉其中。不,不对,她又想,那不是迷醉,她那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回到家后,她开始日夜思念那个人,那双眼睛夜夜在她的梦中出现,她隐秘而艰难的打听到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皇家的身份,也未曾娶亲,自己的爹爹与他同殿为臣,实在是门当互对的。可是自己已经许了人家,本来自己的那桩婚事,并不是她想要的,但也没有特别的反感。相亲、订亲,都听凭父母作主,是她自己的婚事,却总觉得很遥远,好像事不关己。直到这一刻,才仿佛突然近了,确实了,那个将与她共度一生的夫君,却不是那双眼睛的主人。
在她十七年的岁月当中,还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瞬间,就好像突然撤去一道幕障,眼前陡然亮了,前方的一切都那么新鲜,叫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她开始知道自己要什么,想要怎样的生活。她开始热衷于帝都的社交活动,找寻一切能够和他接近的机会,随着她露面机会的频繁,她的风评也越来越差,终究被她的未来夫家知晓,退了婚,她的婚事也泡了汤,父母感觉颜面扫地,她却甘之若贻。
素心垂下眼:“你今天先回去吧,我累了,想先歇一歇。若是消息落实了,你替我上一柱香。”语气中一丝生意也无。白衣公子打了个冷战,几乎立刻就下定了决心,用力握住她的肩:“你先别想太多。你,等我的消息。”素心并没有来得及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次日一早,朝中局势巨变。当初苦劝皇帝安抚叛民的一干臣子均遭贬谪,朝廷倒不是全无准备。穆持出兵之前,连州和肃州大军已经待命。但是后方空虚,军饷不足,此时虽然勉强出兵,终是大患。何况先前皇帝一再犹疑,错过和谈安抚之机,现在叛民已然势众,三州兵力亦嫌薄弱。
金州贺州和梧州被攻陷之后,无数难民涌入连州,连州刺史七日连上九道奏折要求朝廷拨款赈灾安置难民,无奈江州连天暴雨,同梧州失陷的消息一起耽搁在路上。
待穆持接到朝廷的奏折已经晚了两日,书房已被当住议事的军帐,此刻依旧一片安静,不知道这是两日来第几次鸦雀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人说话。穆持默然看了看身前众人,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若自己所料不差,江山大劫在即。只怕此劫便是要从这朽腐的庙堂上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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