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持的手臂不自觉的放松开来，脸上由一种镇定平静的表情取代了温柔，沉黑的眼珠里再也看不出一丝波动。
怀烟抓住他的手，仔细的观察着。这是一柄握惯了剑的手，粗糙宽厚，掌心有厚厚的茧，手背上有几道伤痕，虽然已经愈合，也可以看出当时伤的多重，几乎深可见骨。
她纤小的手覆了上去，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大小，骨骼细致，被他一捏就会捏断似的。
“如果我不肯让素心姐姐跟我们走，你会怎样？”怀烟笑盈盈的抬起眼，柔声问。
“烟儿，不要逼我。”穆持望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逼你？”她轻笑着反问。
“方圆百里之内，一只鸟都飞不出去。”他的手冷静的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我不想伤了你。”
“你要素心姐姐跟我们走，是不是想利用她身后的教派为你做事？”怀烟并不挣扎，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穆持。
穆持冷肃凝眉：“烟儿，你真是聪明。我们确实一直想利用她的情报网。”
“想来素心姐姐真是可怜，不过是对你痴心一片，就被你利用。”怀烟悠然道。
“我自会好好待她，除了感情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怀烟笑出声来，神色中全是讥诮之意。穆持却不着恼，只是与她对视：“天下之事，你根本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会一辈子爱护你，也会好好照顾素心。我只要她通过她江湖上庞大的情报网告诉我一些事情，于她本身并无损害。”
“爱护我？照顾她？说来说去，我们不过是你手上的棋子罢了。我只想问你，你决定插手这件事之前，已经对冷霜教势在必得了吗？”
穆持的眼深不可测，怀烟曾经在里面看见自己的样子，微笑的，哭泣的，迷茫的，她却不知道，这眼眸后面所藏匿的，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怀烟自失的一笑：“我真是傻，现在纠缠这个有什么意义？不管你是不是为了我留下来，最终你选择的结果都是利用我去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我还是感谢你，没有你，我早就葬身在那桃花阵中。”
见穆持仍是默然，她又继续笑道：“我也奇怪呢，以你的势力，居然查不出会有人半路追杀我们，却原来，他们是你最后一步棋子。我不肯答应你去江州，你就让我和素心姐姐去涉险，最后你来救我们，好令我们感恩戴德。好一招欲擒故纵。”
怀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用力仰着头，生怕一低头眼泪就掉落：“师傅当日明明已经警告过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忘记了。其实当日江州那场与八爷的对弈我就应该把你看的清楚，节节退让，韬光养晦，永远只做致命一击。”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计算得稍有差池，素心姐姐，还有我，就没命了？”
“不可能。”穆持断然否定。
“但是素心姐姐呢？她还是受了重伤。或许在你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拣回一条命就好了。但对我不同，我的命是素心姐姐救的，她身上每一道伤，都好像是伤在我心里，要痛一千一万倍。”泪水疯狂的涌出来，她倔强的用手背不断擦拭，然后手一扬，手中长剑在阳光下闪动虹彩光晕。剑尖直指穆持。
穆持的手终于按在剑上，拇指一顶，剑身滑出小半。面容愈沉静，风暴就会愈猛烈。
怀烟微笑，退后一步，反手长剑架在自己颈上：“我是打不过你，但是你若要带走素心姐姐，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巨大的风声回荡在两人周围，他也起身与她对视，只要一招就可以将她制住，然后她的一切都会在他掌握之中，她连死都没有能力选择。
千万年来，凤河水奔流不止，就如千万年来人世间的男男女女沉浮跌宕不可更改的命运。但是她不一样，她倔强的，生气勃勃的，甚至可以说骄横跋扈的闯进他的生命肆意妄为，时而坚强时而脆弱，时而天真时而世故，每一次都在与命运分庭抗礼。他可以感到她的血脉那样欢快的跳动着，也牵动着他的。生平第一次，他觉察到幸福只在一步之遥，自由只在转念之间。二十多年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的迂回，原来不过是见证这一刻取舍间的痛楚，痛楚这样真切，才知道相忆之深。他的手放下，长剑唰的插了回去，让开一步：“你走吧。”
白浪滔滔。逝者如斯。
手指拂过琴弦，铮铮声响起，如珠玉般落下，悦耳动听。与舟外的江水声相和，素心清幽的歌声缥缈如在天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怀烟坐在船舷边，听着她的曲子，冷寂平静的重复着“忧伤以终老。”素心好像特别偏爱这最后一句，一次一次的弹奏，每次都有变化，混合着太多太多的情绪。
“你真的觉得他从头至尾都是在利用我们么？”素心这样问怀烟。
“其实，他本来有许多机会，更直接更有效。”素心淡淡的说，眼前浮现的，是那个缠绵的夜晚，她站在花树下，凝视穆持手握乱红的清俊之姿。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只要再温柔一点，再假戏真做一点，她就会沉沦，万劫不复，可是他终究是放开了手。
“我不知道。”怀烟微笑，“我也不想再知道。”
“怀烟，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去引开追兵。”
你且去你师傅那里看看，如果实在无处可去，就回我这里来。我冷霜教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也有你容身之地。
怀烟轻轻点点头，她把手伸到激流之中，寒冷彻骨。
因为她被掳走的焦灼，因为她进了桃阵关心则乱的疏忽，还有，蛊毒扑面而来时瞬间的保护，半月以来病榻旁的细心呵护。原来，都是如此的不真实。那些病中说的温言软语，难道都是假装？他还曾许过她一条命，不是吗？
小舟在礁石间灵活的穿梭，颠簸不堪。水流激浪之中，千山已过，不可回首。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涉江而行，江水寒冷，前路渺茫，然而终究领悟，这世间并无完满。最终能够倚靠的，原来不过是自己的心。
(江月初照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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