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持走进房里的时候，怀烟正靠在窗边，看着院中墙角下好像一夜之间开放的小小黄花，春天的气味活泼泼的扑进来，不由伸了个懒腰：“竟然已经快三月了呢。”回头看见穆持，她微微一笑。
素心站起身子：“我下去瞧瞧，你们聊。”说着轻盈的自穆持身边走过去，并没有看他一眼。
穆持站在房中，看着微风吹拂怀烟额头的碎发，少女的脸颊晶莹如玉，光彩流动，前些日子的沉郁一扫而光，只是仍然会偶尔失神，眼神哀戚，却在他的注视下展颜，悠然绽放。
“素心姑娘最近怎样？”
“还好。姐姐到底不是普通女子。你和她以前是否有过什么？”
穆持一愣，随即轻轻带过，“那都是陈年的旧事了，提它做什么。”
怀烟见他不肯说，也不勉强。
“你打算好了么？出山后准备去哪里？”
“是，我准备回去看看师傅，暂时先到南方住上一住，等情势稳定了之后，再说。”
两人沉默下去。
“烟儿。”他终于唤了一声。
“嗯？”她的颊上有淡淡红晕，一低头，温柔如莲。
“不如，你还是跟我去江州吧。南方现在正乱，将来，”他停了一停，“会有兵燹之灾。”
怀烟把玩着手里小小的银铃，嘴角往上轻轻扬起：“府里的小公子就快出生了，现在我的身份已向你揭明，此去身份尴尬，实在无法自处。”她无法与穆持的目光对视，因为知道离别迫在眉睫，那目光格外滚烫炽热，甚至是近乎贪婪的留恋。
不过一刻之间，怀烟脸上的表情已经换了千百种，欣喜，疑惑，害怕和痛楚。穆持看在眼里，更加肯定，轻笑出声：“烟儿，你心里想着一个什么人呢？”
刹那间天高云朗，一切空阔澄澈起来。不仅仅是穆持，连怀烟都觉得卸下了重担一般轻松。她缓缓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对不起。你身后有太多的责任和背负，我若决定跟你去，一定要确定自己全心全意，将来不会后悔，可是现在，我还不能。”
穆持万万没有想到怀烟会这样纯真这样坦诚这样炽烈的说出心事，一时间心情激荡，不能言语。过了很久，好像过了无数岁月，那些细碎的欢声笑语，那些情不自禁的温柔拥抱，都已经黯淡到没有力气回忆，他终于站起来，温和的，又有些霸道的对她说：“收好你自己的心，这一世她终是我的，我在江州等你。”说完，再也没有回头，转身离去。怀烟垂下头去，看见银铃上映出的自己的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北方是连绵不绝不能翻越的雪山，雪水融化之后，汇成河流，奔涌而下，在百里处形成一个巨大的弯曲，转流向东。春天河水刚刚解冻，以千军万马之势滚滚而下，携带着残余的冰块，金戈铁马般的呼啸着，在寒气缭绕的苍茫群山中奔腾至天之尽头。
涉过凤河，就可以往南继续前行。素心带着怀烟，一路奔驰，终于到达凤河边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素心翻身下马，凝视着江水，艄公已经拉船过来，她转头吩咐道：“就在这里分别吧。过了江，你就自由了。”怀烟恋恋不舍的拍拍坐骑，江边风大，吹得她裙裾翻飞，宛若随时要凌风而去。回过头去，早就瞧不见冷霜城，她极轻的松了一口气，更加用力的抱紧怀里的包袱。
“咦？是什么声音？”素心突然皱眉，看着怀烟，脸色一沉，低声喝道：“快上船。”然而桀桀怪笑声已经就在耳边，两人眼前一花，不远处已经站了六人，均是脸色惨白眉毛稀淡，手里握着一式金钩。为首那人四十多岁年纪，表情狰狞，金钩上闪动着血红。
“素心姑娘，我们可算等到你了。”那人嘿嘿笑道，“穆持终于走了么？啧啧，我还以为你要跟着姓穆的去江州呢。”
素心大怒，反手抽出剑：“手下败将，还敢在这里叫嚣。”那人一扬眉：“哎唷，听说素心姑娘武功高强，杀了我教许多弟子呢。”
素心不动声色，对怀烟使了个眼色，看着那人道：“你为何苦苦相逼？”
“素心姑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你。以前在冷霜城，姑娘你机警小心，一座城修得滴水不漏，若有人闯进去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如今离开冷霜城了，带也带不走，不如把你城中的那支乱红花分给大家伙儿罢。”那人爱惜的抚摸着手上的金钩，悠然道。
素心冷笑一声：“原来是见财起意。可惜我已经将那花用来治了这位姑娘，你们做梦去吧。”
白眉人哈哈一笑：“乱红之花，天下无双，怎么可能把教中圣物拿来治个小丫头？素心姑娘，你如今双拳难敌四手，我也不想动粗，你就老实将藏宝的地方告诉我吧，我自然会替你挡去那些一路追来的人。”
素心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微笑道：“多谢这位爷费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至于你想要的那些东西，我真的没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说罢拂袖转身，低声的对怀烟道：“我拖住他们，你先走，他们追不上你的。”说着长剑出鞘，迅疾无匹的攻向白眉人。
说完托住怀烟的手臂，将她抛到船上，再顺手将艄公也扔了上去，厉声喝道：“快开船，带她走。”一柄金钩已经剜向她的左臂，她举剑一挡，怀烟摇头，正要扑上来，却摔在甲板上。而素心这一分神，肩上挨了一下，血流如注。那艄公早吓的魂不附体，此刻有了机会，连忙疯狂的摇橹，江水又急，不过片刻之间，已经去得远了。
怀烟挣扎着爬起来，自怀中抽出匕首，架在艄公脖子上：“快给我划回去。”那艄公如何肯依，身子抖如筛糠，手上却不见停。怀烟大怒，将他一掌推开，自己去摇橹试图转向，然而那船依旧飞速顺江而下。她又惊又急，见到岸边斜斜伸出一棵树来，往旁边一跳，整个人跟着荡了出去。去势太急，树枝啪的断裂，怀烟身在半空，急速下坠，一瞥眼见到不远处的礁石，一咬牙反身一扭，坠到石上，脚尖触地，痛得钻心。她终于荡回岸边，而右脚已经鲜血淋漓。
怀烟一瘸一拐的往回奔去，远远的瞧见素心正被一群人围攻，不由啊的叫出声来，也顾不得脚上的伤，却砰的跪到在地，摔得膝盖血肉模糊。她用力抬头望去，只见素心长发已经散乱，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臂上鲜血在空中不断飞溅。怀烟的心沉到了最底，死死咬住下唇。
却听见身后马蹄声急急传来，她猛地回头望去，看见来人，立刻如同虚脱般委地，欣喜的泪水涌出。来人经过她身边，俯身一捞，将她拉上马，风驰电掣的冲过去。一声低沉的龙吟声响起，那人自马上夭矫跃起，剑光携风雷之势劈下。怀烟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等怀烟醒来的时候，江水仍然咆哮着击在岸边，刀剑之声已经消失，只隐约听见对岸深山里凄厉的猿声。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人，却是素心。“素心姑娘。”她颤声呼喊，伸手放到她的鼻下，发现她呼吸平稳，稍微放下了心，然后立刻发现素心胸口的伤已经被包扎过，想来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她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穆持正半跪在地上翻看敌人的尸首，她先是心酸，而后又是担忧，看见穆持的脸色温柔，才松了口气。
穆持听见响动，见怀烟已经醒了，过来抱起怀烟。怀烟闭着眼睛躺在穆持怀里，那体温那气息都熟悉已极，她突然不愿意睁开眼睛，突然很想就这样永远躺着，死生悬于一线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多么依赖一个温暖的怀抱。“素心姑娘没事吧？”她低低的问。
穆持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好的。我给她包扎过，敷了药，不会有事。”
“我的腿好痛。”
“你摔的不轻，自然很痛。”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脸庞，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她是一个梦境，他若用力过猛，会碎掉会消失。
“你怎么来了？”
“我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存疑虑，想想不放心，所以立刻赶回来。”
怀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人，总说要走，总也走不了。”
穆持失笑：“还说。”伸手将她搂得更紧，“烟儿，这一路实在太危险了，我放心不下你。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带你去江州。”
心底有种奇异的羞涩涌上，伴随着一股暖流，慢慢渗到四肢百骸，那样舒服那样惬意。一个好字就在嘴边，她却顽皮的睁开眼睛，眨动一下：“可是，我不舍得素心姐姐。”穆持微笑：“我们可以带她一起去江州啊。”“我不想她伤心。”怀烟伏进他的怀里，闷着声音道。
“烟儿，你为什么总为别人想这么多？”他抚摸她的秀发，“我们江州有的是好男儿，任她挑选。”
“素心姐姐心高气傲，才不会答应呢。”
“不管她答不答应，都得跟着我们去江州。”
突然间，怀烟觉得自己的心异常安静，没有一丝声响，那些片段幽幽的自眼前划过，似河畔的落叶，红得分明，缓缓飘落，水面上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叶片打了几个旋，她可以清晰的看见叶片上每一条经络，每一个细微的抖动。她听见自己低柔的叹气，气息沉默的时候，大地开始剧烈晃动，雪山坍塌，大块大块的雪当头砸下，她退无可退，眼睁睁的瞧着没顶之灾将自己打落，又好像，海水汹涌呼啸而来，将她抛到最高处，她的每一个呼吸里都是挣扎，然后，就是海底最深处，冷入骨髓的平静。“原来，原来如此。”她抬起头来，看着穆持，忽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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