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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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极热的岩浆在五脏六腑翻腾,连呼吸都要被烧融。而后又是极冷的冰流缓缓冻住体内每一滴鲜血,怀烟听见自己牙齿格格作响。
迷糊之中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教主,这人活着这般痛苦,当真可怜,还不如一刀杀了她。”
杀了我。怀烟极力想要呐喊,然而发出的,只是呻吟之声。她死死抓紧床单,汗水洇湿了身下大片地方,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无奈与绝望。冰凉的水滴在怀烟的唇上,她甚至没有力气饮下。忽然一把嘶哑的嗓子在耳边轻声道:“你不准死。我以四爷的身份命令你。”那点孩子气的霸道让她牵了牵嘴角。
穆持见到怀烟时被吓了一跳,原来这蛊毒果真将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身体摧毁。烛光里她的柔和的侧脸,线条婉转,姣白如玉的额头上一点嫣红触目惊心,却又平添一抹丽色。
手起刀落,一把雪亮的刀光忽然架在素心的脖颈上,映在素心绝望的眼眸里。周围众人立即一片惊慌,谁也没想到那个跟着教主的男子会忽然出手。
而素心却似早料到会有这一幕,只是那么冷冷的看着穆持。那一刹那,穆持知道自己已然失败,千万里锦绣江山在记忆里瞬间苍老,满目疮痍。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宁愿为了别人要杀我。当年我为你九死一生拣回条命来,到头来仍是得不到你的心,反而令自己更加看不开,心心念念的只挂住你,倒把自己愁出病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啊!”猛然间,似再也忍耐不住,多年的苦闷倾泄而出。
穆持猛然一凛,拼尽全身力气想要站稳,然而一只手轻易就按住了他。女性的手指柔软如花瓣,他不由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少女的手指,大胆而又羞涩的按在自己手背上:“四爷,带我走好不好。”记忆开始混乱模糊,他颓然的摇着头:“不,不能。”
素心幽幽的叹了口气,“好,我治。不过在解毒之前,我要先把她之前压下去的毒给勾起来,可能会非常痛苦,她要治就必须强撑……她中的是‘太上蛊毒’,属南疆之地的剧毒,本属热毒,所幸她长居南地,易于控制,但这毒易入缠绵,所以她的毒耗伤本元。我现在虽靠药石帮她助本,终究不是治根之法,而且反是将来解毒的缚绊。”
“将来解毒?”穆持不解。
“是,这个毒如此深重,如果没有可以一搏的元气,恐怕她是撑不住的。所以我这段时间会先给她开些固本强元的药,到一定时间,我就要以剧毒把她体内的‘蛊毒’给勾出来,再行解毒……只是……只是,此毒为热毒,做引子的只有寒毒,而乱红之花长久长在酷寒的山头,很适合做药引。只是到时候冰火相煎,恐怕颇难忍受……”素心说到后来不愿再说下去,那份苦,她不敢想象,但要治好,就必得这么做不可。
穆持当然知道素心这话的份量,但怀烟眼下的情况,不解必死无疑。若有机会试着解了,那从今往后便是不一样的人生。“好,我信你的医术,我也信她能撑着住,大胆用药吧。”
“好。”素心一击掌,看他略有些苍白的脸,“我会尽力减轻她的痛苦。你放心,一旦我用药了,绝不会因其它因素而改变初衷。”
说着,看了穆持一眼:“你千万别去移动她,中了蛊毒,毒气丝丝点点游走于气血之中,若是移动,发作更快。我先替她看看针。”
素心一脸郑重又认真,慎重地将头上那支荆钗拔下,命一干众人都退下后,起身将门窗关好,使其不透风。
穆持但看着她如此慎重地拿着手里那支荆钗,心道定有什么医理在里面。
素心走到床边,她微别开眼,深吸了口气,“我要探探她的毒,以后记着,千万别要让风吹着了,她的毒和她的体质都抵不住的。一旦伤风就容易引发热症,要治起来有些麻烦,且还将之前治疗的效果都化了去。”
穆持点点头,替怀烟躺平身子。才想做个深呼吸,却见素心在他旁边俯下身来探看怀烟,让他吐了一半的气立时屏在胸中。
素心拨开荆钗的一端,里面赫然有着许多针。她拣了拣,挑了根十分细长的针,再度倾过身去。她的整个手掌平贴在怀烟脸上,“你按着她头,别动,千万别动啊!”素心叮嘱着,将细针对着那额头上的一点嫣红周围刺下去,针下不见血,她犹豫了下,对着赤斑中心,予以深刺,见怀烟没什么反应,素心又加了点深度,但终究怕伤及她,收针而止,针下犹未见血。她收起针,仍把荆钗往头上一簪。
“怎么样?”穆持见她不语,不由问道。
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探探这毒的底。”
穆持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话未说完,“底很深?”
素心看向穆持,很仔细地打量他苍白又俊美的面容,复又看向怀烟,这样一个女子,到底哪里值得他这般用心,又是这般文弱,到底能不能抵住这痛苦呢?她会吃很多苦的。如果她撑不下去了,他会怎样?不知不觉,素心竟担心起穆持所须承担的痛苦……这让她有些犹豫起来,对于病人方面第一次地犹豫起来。
穆持也瞧着素心不语,她在犹豫了,是不是怀烟的这个毒真的太深了?他淡下了眉眼,心中是有失望的,但却也并不去深想,如果怀烟不治,那便是负了当年的所托了。
“我先给他开张方子,试试看吧。”开罢方子,命一个侍女煎了药,穆持亲自喂着怀烟喝下,又过了一个时辰,见她沉沉睡去,似乎真有所缓解的样子,才略松了口气。
却听素心冷静中带点低婉的声音道:“申时,她会腹痛如绞。待得日落,便是第一个关,她……她当身体冰火相熬……”穆持回视她,清隽的眸光与她深重的视线相交,泛开一笑,“我今日又欠你一个人情。”

“才是第一关,我承诺过你的不是么?”素心冷冷道。
穆持淡淡的笑意不绝,由心底涌上几屡欣喜,他知道素心越是这样,怀烟治愈的希望就越大。她一向都是那样的了解她的嘴硬心软,可每次他不都是利用了她性格中的这点弱点吗!
穆持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竟有种眼睛泛酸的感觉,“从这段日子开始,我便守在她身边。”
日头偏西,已经疼过一阵的怀烟幽幽醒来,有些气虚地看着金光灿亮的日头,渐至转成血红,翻落在青山之后,终于无形,只隐约可见霞光万道。
穆持的手一顿,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沉郁,并不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凝重,怀烟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得很,申时那场腹痛,她很硬气地没吭一声,但那如肠寸断的绞痛,也费去了她大半力气,让她浑身都无劲极了。
素心走到床边,伸出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扣上怀烟的关尺。左关时而浮滑,时而宏大,一扣一沉,又觉迟缓。正是体内阴阳不顺,冰热相冲之症。她朝床上拢紧了眉的怀烟看了眼,她牙关紧闭,额上汗湿一片,发丝俱粘在一处,想是早就忍耐多时。
“没事了,第一关算是暂时过了。”素心起身出屋去叮嘱下人煎药。
屋里只剩下穆持和怀烟,穆持的手忽然就往下一滑,握住了怀烟的手,将那本扣着被衾的五指,绕上自己的大掌。怀烟感觉手上的力道一紧,夜还正长,这还只是开始……
“四……四爷,你……你和我说说话吧……”怀烟汗透衣衫,那苍白一片的面容上,只剩下唇际的一抹红痕鲜浓得带着点凄厉。发丝俱贴在脸颊上,衬着极白的肤色一看,竟像重墨勾勒一般。
“说……什么呢?”穆持看着他,心中有着担心,看她浊重的呼吸,看着她时而颤抖的手,看着她忽而发冷,忽而发热的难抵痛楚,心有点乱,她本应身分娇贵,又是这般如画的人物,却是这般多灾多难,似乎这般病痛于她极不恰当,这不恰当从心底勾起他一种说不出的烦躁,直想着要把那‘蛊毒’给掐出来。
“随……随便说,什么……都行。”怀烟体内的寒气不断往上涌,但皮肤着手处却是极烫,她触到外界被衾的冷,这冷就像针刺入肌肤的感觉,让人瑟缩。但这冷却又消不去她外在的烫,汗出淋漓,她感到自己像是由水中捞出来般。
穆持抓紧她的手,说说话也好,他也想努力忽略她现在的这种痛苦的表情。“四爷,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个秘密一直压在我心里,我怕我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怀烟感觉到他温凉的手上传来的力度,像是柔滑的丝绸轻轻地包裹住她的灼烫,然后由此侵入一角,使这因冰火相煎而成的脏腑剧痛渐缓。
“我并不是真正的卓巧云……”
才初听这第一句,穆持就忍不住泛起一笑,随即按住怀烟接下去的话,“我早就知道了。”
穆持看她一眼,也让怀烟的心莫名地一静,“早在你身上掉出那支玉萧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卓家嫁过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戳穿我呢?”怀烟不解
“我在等你自己告诉我啊!”穆持微微一笑,并不去深解释其中关节,现在还没到告诉她的时候。
怀烟听着穆持淡渺而悠长的嗓音,感觉自己体内的寒气退下去了,但又缓缓升起一股如火烧火燎般的灼烫,很热,让他几乎想一头扎进冰窖里。但她仍努力将心思放在穆持说的话上,努力使自己思考。……他在等她告诉他……嗯?为什么呢?难道他……她看向他,由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怀烟并没有看到什么答案。
“烟儿,和我说说你师傅吧?”穆持忽然道。
怀烟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层悠远,“师傅是个读书人,小时候他对我念书看得很牢。我一会开口,他就教我认字,背书。师傅好像以前参加过科举,但可能是没中吧……我记得师傅总是喜欢喝酒。他也喜欢画画,写字,**……他从来不骂我,还给我起名字……师傅虽然喝酒,但一直未让我饿着,直到那一年……”她顿住话尾,开始沉默。
穆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将她包在自己掌心的手紧了紧。怀烟微诧,竟发觉似乎那种渗透着清凉的感觉都由这手心丝丝传入她的心底,将那份本该难受异常的感觉稍稍压住,不至让她疼痛欲昏。
“那一年,师傅忽然病倒了。我要他下山去找大夫看,但他执意不肯,只说天命已到,我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偷偷跑到山上采些药给他吃,……只是我再也没见他醒过来……”
穆持听着怀烟平静述说下的哽咽,那种无声无形的哽咽让他的心缓缓抽紧,放开一直咬着唇齿,吐出一句:“后来你怎么会和卓家的新娘子调包的?”
忽然间怀烟白净的脸上现出几分迷茫,口气略带疑惑,“师傅死的时候,写了‘江州穆’几个字,我心中疑惑,就想来江州弄个明白,后来半路上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了卓家的新娘子,刚巧她不情愿嫁到江州,而我又想入王府探明白事情真相,所以我们俩就调了包。”怀烟看向他,面上的表情回复到平常,似是在说“已毕”。
穆持握紧了她的手,他想听听她的过往,想知道她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原来当年姬相没有骗他,那东西果然十五年后就要了他的命,想他姬相一生深谋远虑,早在十五年前就将身后事安排妥当,这番作为却隐居山林多年,真是可惜了!
怀烟体内的痛又翻起来,穆持原本被挑起的那一丝丝动容,全被这神情一扫而空。
月光明洁如水,洒在那间飞出希望的屋檐上,两只共患难的手紧紧相握。
更深的夜里,似乎也并不是那般不易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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