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烟火寂寞 孽海几度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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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云淡”每天送走一批客人,又迎来一批客人。(千载中文网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客栈,地理不是很偏,内外整洁干净,建筑风格也是城里很普通的那种,布局合理,高墙青瓦,尖檐勾心,门窗大气,采光充足,连马厩里都很亮堂。最重要的是,客栈里的掌柜从来都是埋头敲着算盘,从来不问客人来自哪里,要去哪里,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走,就算大清早的,也不会抬起头来打一个招呼。倒是店里的伙计每次看见姬宸回来,都会嘘寒问暖,颇有几分人情味。马倌把客人们的马服侍地舒舒服服,连一向挑剔的白龙对此也很满意。
今天晚上沿湖十里长街有传统庙会,姬宸本答应去的,不料用过下午茶,躺在床上竟睡着了,直到黄昏还没起来。白龙在马厩里有些焦躁不安——它本人也很健忘,但是对玩记性一直不坏。城市里的黄昏也很美,残阳泣血,楼顶塔尖,天地万物都笼上了一层红光。夕阳虽然很美,夜总会来的,天说着就黑了。大细兄弟俩过来看了看门,敲了几声,里面没有人应,又看见门窗紧闭着,屋内没掌灯,就没再叫门。他们离开客栈吃了顿好的,用他们的话说,有两坛上好的大曲还有两盆酱牛肉就是好的,酒足饭饱后回到客栈,倒下便呼呼大睡,他们可没有闲心思看什么劳什子庙会,即使现在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
姬宸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时暗时明的天空,才想起什么。白马见他醒来,自然无比欢畅,长嘶了一声,抖落了几根银豪。
姬宸解开缰绳,牵马出栏,其他的马儿都看着不敢做声。直到他们离开,才窃窃私语。人和马站在院子里,望着黝黑的高墙想着出去的办法。客栈虽不打烊,但是今天只留下个把伙计照顾店面,所以院子里没有掌灯。姬宸脚尖轻踮,已到了墙外。白龙磨了磨前掌,后退两步,跑动一跃,竟跳过一丈三尺高的墙院,悄无声息地落在姬宸身边,夜里解手的伙计远远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倏的窜出去墙,吓得忘记提起裤子。
姬宸指着远处映亮天空的五彩缤纷的烟火道:“好美!”
白龙昂首长嘶,眼如明珠,射出一道精光:“还等什么?”
姬宸跃身上马,**马腹,痴痴地望着天边时明时暗的美丽烟火,吹了一声口哨。白龙听见哨声,如彗星奔月,风驰电掣,直跑向南湖畔。一路避开众多巡逻,越过数条空旷的大街,转过一个个街角,又转一个个弯道,终于可以看见远处黑黝黝的情山了,绵延起伏的山脉在烟火下隐隐绰绰,宛如一层矮小的铁幕。
姬宸喊道:“你看见情山了么?”
白龙边跑边喊:“看见了!月亮正从山头升起!”
姬宸道:“山下还有一个湖,你要带我洗澡么!”
白龙立刻放慢马蹄,滑到了湖堤柳岸边停下,高高垂下的柳条温柔地逗弄着人脸。
姬宸道:“说不定就不回来接你了。”
白龙道:“你怕我丢了?”
姬宸拍了拍马头“乖乖地,别吓着人。”
白龙轻嘶,厚颜无耻道:“我一向很乖。”姬宸理了下马鬃,这才淡隐在夜色里。白龙的一双夜明珠般耀眼的眼睛逐渐暗淡,有如一匹汉白玉精工雕刻的石马,它凝望着璀璨天空下,粼粼的湖光,一阵出神。
湖上渔火安详,湖畔爆竹震天,烟火妖娆,不时地点亮了天空。
姬宸果然去了南楼,他在南楼外的柳树旁,驻足仰望着这座时暗时明时而冷漠时而多情的宏伟建筑,竟想不起来要做什么,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飞身纵上高楼,落在反光的琉璃瓦上,四下一顾,不禁失望,却又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失望,方要旋踵离开,忽然看见上官舟在龙牙上向他招手,晚风里裙角飞扬,说不出媚惑。姬宸脚尖一踮,停在了一丈外。
上官舟道:“你在找什么?”
姬宸见她下巴尖了许多,心里蓦地一痛:“天冷了,多穿一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网传章节,千载中文网特此申明)”
上官舟道:“我瘦了。”
姬宸道:“瘦了就要多吃一点。”
上官舟道:“吃不下才会瘦。”
姬宸道:“今晚很热闹。”
上官舟笑道:“哪有你这么约人的。”
姬宸脸上一红,突然生硬道:“你不该喜欢我!”
上官舟道:“我没有喜欢你。”
姬宸道:“这样最好。”
上官舟又道:“我爱你。”
姬宸怒道:“胡说什么!”
上官舟笑道:“你把我从那人手里夺回来,不是证明舍不得我?”
姬宸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是他自己走的。”
上官舟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姬宸深吸了一口气:“雪儿真的是你娘?”
上官舟幽幽道:“你的确应该叫她雪儿。我问你有没有去过上官家的后花园,你说菊花很漂亮。那里的菊花二十年前就完全枯萎了,种什么都活不了,早已是废墟一片。”
姬宸道:“就算如此,又不能说明什么。”
上官舟道:“你听我说下去。我娘自生下我之后,得了一场不小的病,整日心神恍惚。她平日抱着我的时候就跟我说她和爹的事。她举动古怪,每天痴痴地坐在后花园里发呆,日复一日,无论爹请什么样的大夫都查不出毛病来,百般无奈,只好随她去。就在爹奉命出门打仗的时候,一天她告诉外祖父,她丈夫是衷君,这把爷爷吓得不轻,上官家是齐国贵族,外祖父一直视娘为掌上明珠,先前娘未婚先孕就是很失家族面子的大事,总算爹最后娶了她,现在她疯了,爷爷只好把她关在了南楼地下的一个密室里,这件事我爹现在都不知道。后来爹打仗回来,外祖父跟爹说我娘积思成灾,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爹虽然悲伤,也是深信不疑。再过半年萧大王去世萧璟叔叔继位,他和爹的战略方针素有分歧,两人貌合神离,再后来因为萧叔叔与紫烟家交好,爹就辞官离开了齐国。过了半年,外祖父也去世了,他去世前想起了娘,但是娘早已从密室逃了。他老人家只有娘一个女儿,娘也只有我一个闺女,所以我就是南楼的主人。”
姬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上官舟:“你到底是谁的女儿?”
上官舟道:“你是问我亲爹是谁?”
姬宸点头。
上官舟一字一句道:“根据我娘留给我的信物,这个人就是你。”
姬宸仰天狂笑,攀着上官舟的香肩道:“满口胡言乱语,你一定病得不清了。”
上官舟取出一块黑玉佩道:“这是娘给我的,你可记得?”那玉佩上有几道柔美的裂纹,上面有两个古篆字“長安”,正是姬宸送于上官雪的信物。
姬宸一把捞在手里,回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是临别之景历历在目,整个人像被雪水淋过,不住地颤抖。他转过身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
上官舟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反应:“《神仙志•衷君》说,衷君为了能在惊认识蛰之前认识她,不顾诸神反对,请北方的某位大神制造了一个幻界,这个幻界就是‘镜花水月’,这个幻界只有衷君才能进去。(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网传章节,千载中文网特此申明)传说那位大神在制作幻界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惊与蛰的关系,致使衷君与惊反目成仇,衷君因为神力丧失,勉强逃出幻界。此事传出,洛海众神震怒,合力诛杀了惊,将他的尸体分成八块封在洛海各处,之后又处决了蛰妃,封印了落日弓。后来衷君离世,圣山议事时意见不合而分裂,各自为王,裂土对抗,旷世持久的战国才拉开帷幕。”
姬宸将玉佩塞回上官舟的手里,淡淡一笑:“《神仙志•衷君》是凡人所修,其间谬误不知多少。天一阁藏的《山海经》与《山海经补缺》都没有记载,庄生家不作注明的,皆是虚妄。至于你手中的玉佩的确是我所失。你如此聪慧,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与你娘确有一面之缘,但是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是以你并非是我女儿。”
上官舟先是愣住,接着轻笑道:“‘镜花水月’覆盖了整个风城,阵眼就在南楼,六百多年过去还在运转,倘若你误闯进镜花水月阵而认识我娘,也是缘分。你打算如何待我?”
姬宸道:“我并非误打误撞,这是阴谋。我虽毫无头绪,并非受人随意摆弄之人。我显然知道关键在你,但是我不想伤你一点,这件事到此为止。”
上官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自欢笑道:“我也是不信命运之人。倘若岁月可以倒转,我一定赶在娘之前认识你!”
姬宸道:“你我此生已成定局,就算红颜老矣,我也只记得上官姑娘一人。”
上官舟冷笑道:“她已是宋王妃!我才是上官姑娘!”

姬宸冷笑道:“你莫要强词夺理!人间生死几何,欢爱几何,对我而言无异镜花水月,此生等不到,来世我过问冥府生死薄,还是可以知道她在哪里!”
上官舟良久才道:“她陷你于死地,已然触犯天条,必然灰飞烟灭,还有来世么?”
姬宸大笑:“天条几何,身为凡人的你又知晓多少!她若灰飞烟灭,我自然随她一起去了!”
上官舟咬牙切齿,不停冷笑。
姬宸道:“我今日来看你,便是怕你解不开这个心结。从今以后,你我最好形同陌路,这对你我都好。”
上官舟哼声:“早知你这么难对付,我便装傻好了。你这人全无一点情趣,真不知道我娘为何喜欢你。”
远处烟火蔽天,隐约听到节日的鞭炮,两人都看得出了神。
姬宸道:“那边烟火正浓,要不要去看看?”
上官舟笑道:“你到底也知道如何讨女儿欢心。”她的笑容其实很好看的,淡黄色的衣裙在风里微微飘动,今夜里又巧施薄妆,清纯里多了成熟与媚惑。
繁星下上官舟轻提罗衫,每次小跑几步,都是回眸一笑,“快来追我!”姬宸自然气恼无比,铁青着脸跟了上去。热闹的地方,对一个好奇的人来说总有莫大诱惑力。一路宫灯高悬,照得四周十里长街宛如白昼,若是在天上望去,定会以为看见一条蜿蜒游动银蛇。闹市里,人如潮涌,街边货物琳琅满目,还有亲切的笑容,有的长久僵硬,有的新鲜真诚。小吃摊上热气蒸腾,新出炉,新出笼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玩偶店的地面,临时搭建的帐篷上都挂满了手工制作的极至之作,无论是娃娃,还是小动物,都活灵活现。
上官舟抚摸着那些小玩偶道:“小时侯有很多娃娃,都是萧叔叔送的。”
姬宸道:“我也有一些。”
上官舟道:“有时候,那些失去的回忆,它们也能给你一一揪出来。”
姬宸道:“也许吧。”
上官舟偎依过来道:“你说没人看的时候,它们会相互依靠,相互说话么?”
姬宸闪开了两步,刻意保持距离:“喜欢哪一个?”
上官舟瞪了他一眼:“人家哪一点像小孩子了!”
秋虽不深,许多花也差不多凋尽了,然而在这里可以碰见那些刚刚不见,却又令人怀念的身影,又仿佛时间的片刻轮回。香气掺杂着,混合着,仿佛举办一次盛大的舞会,美丽的女人争芳斗艳,空气里弥漫着诱人而又可以数出的味道。沿途还有卖瓷器,绸缎,古玩,爆竹,药材,金鱼,金丝雀……连西域的毛毯都有,针织的很稠实,设计精美,花纹独特。今晚的庙会实在太大了,像是将两个喧嚣的白天搬进了黑夜,人们不知疲倦,有说有笑,似乎要将这份美好带入永恒的境地。普通而又容易失去的欣喜,这里都能找到,让人差点忘了自己还处于烽烟四起的战国时代。
走了好久,街上还是车水马龙。“小时候萧王叔都带我来玩的。”上官舟指着挂着火红灯笼的马戏团道,“我们区那里!”
两人钻进了人群,圈内正在表演猴子走钢丝,小猴子很是伶俐,在钢丝上表演着倒立,穿火圈等高难度动作,博得一阵阵喝彩。
上官舟拉着姬宸指着樊笼里待出场的动物道:“那是狮子国的大象,那是新蛮国的鳄鱼,那是黑齿国的鸵鸟,那是大夏国的熊猫,那是罗刹国的白熊……”
两人离开马戏团,前面有很多人在放孔明灯。
姬宸看着冉冉升空的孔明灯道:“我只道元宵节有花灯,原来这个时候也有。”
上官舟笑道:“这是孔明灯,才不是什么花灯!用来祈福的,保佑人们幸福安康,保佑将士平安归来,保佑大齐人丁兴盛。”上官舟回头看着姬宸柔声道,“灯飞起来的时候可以许愿的。”
姬宸没有说话。
上官舟忽然将食指贴在丹唇上,把头转向了一个方向。湖上传来一个少女的歌声,飘飘渺渺,唱的是:“惜起残红泪沾衣,它生莫做有情痴。人生无地着相思,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姬宸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上官舟道:“若能彼此相爱,一定很幸福吧?”
姬宸道:“我不知道。”
上官舟道:“分我一点,我替你说。”
姬宸瞪了她一眼:“不知害臊。”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鼻尖,目光从发梢移到眉毛,再移到眼睛,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脑海中上官雪的影子愈加清晰,不知不觉间感到口干舌燥,呼吸也粗了起来。
上官舟在他的逼视下,娇躯轻轻颤抖。她紧捏着香帕,心猛烈地跳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姬宸轻声道:“我们走吧。”
上官舟睁开了眼睛,点点头。
两人在一个画摊前停下,虽然只有寥寥无几的几幅画,无一例外都是上乘之作,围观者甚多,身份不一。众人指指点点,赞誉居多。其中有一张画,属于文人经常涉猎的题材——淑女图。一位妙龄女子,衣着单薄,倚在一支修竹旁,身后竹林清响可听,女子仰望天边,一轮圆月斜挂在西天上。画上留着大片空白,还未题跋。
上官舟指着淑女图道:“店家,你这张少陵先生的画我要了,帮我裱起来,明日送到南楼。”她一出声立刻引来无数窃窃私语,那些锦衣公子都瞪着那个白衣公子。
卖画人从上官舟的衣着与相貌上已经判断出她的身份,当下道:“请上官小姐放心,小人明早一定送到府上!”接着忙不迭地裱画。
卖画人正要卷起装进木匣。围观的文人雅士,有一个人大声道,“恭喜名画有主,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不如题几句诗让大家欣赏欣赏?”旁边一片附和声。这人当然出题刁难,姬宸若是学问不佳,当众出丑事小,毁了这幅传世名画恐怕要遗臭万年。
卖画人解围道:“大家听老朽一言,此画传世千载,未有一人题字,并非先贤文质不佳,而是珍爱有加,大家何必强人所难?”他说的很是有道理,但还是引来了一片嘘声。
上官舟微笑道:“在我看来,若无姬公子题诗,这张画根本毫无价值。”
一位锦衣公子道:“我也道这位公子文质彬彬,必然不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以不妨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姬宸道:“承蒙上官小姐厚爱,在下献丑了。”
卖画人见那公子应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取出笔墨,再铺开画卷。
姬宸提起狼毫,蘸了一下犀墨,运笔如飞:
晚风扶章台,玉人夜如市。
添墨着良语,无为表秋思。
天高风云淡,饮马黄河堤。
他日心事了,追月话当归。
题诗似与画里佳人不符,然而这正是高明之处,这里主写的画外之音,画里已有佳人,而且佳人必配才子知音,若再述罗敷佳人,便是累赘了。虽然笔端稍粘旖旎,但是胸襟在外,风流其中,也是体贴,署名正是姬宸。
围观者一片赞誉,只有那几位别有用心的锦衣公子,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卖画人道:“客人才气贯畅,下笔倚马可待,小人这里还有一幅画,求公子金笔!”
画卷已经展开,卖画人垂手侍立一旁。从纸张与印泥上看,这是前代人的作品:茫茫大海,四顾无涯,惊涛骇浪之中有一条小舟,飘忽不定。姬宸看完莫名心悸,上官舟的影子在脑海里倏忽一闪,再也挥之不去。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回避她怨艾的目光,轻叹了一口气,提笔狂书:
涉黑水兮孤舟,破重浪兮只桨。
游天地兮太荒,渡千载兮亘长。
乐余乐兮苍茫,歌吾歌兮大风!
辽哉!阔哉!胡不怜卿之彷徨!
等他收笔,观众对他自是刮目相看。卖画人拱手肃穆道,“公子气脉宏伟,心志摩云,这张前朝渭公的名画就送给公子留个纪念吧。”
姬宸辞道:“在下羁旅漂泊,恐怕折损了这幅名画,恕在下不能接受!”
卖画人正色道:“宝剑赠豪杰,名马配英雄!莫非公子疑心小人居心不良?”
姬宸道:“阁下买卖不易,我怎忍阁下亏本,不若我斥资买下。”
卖画人道:“公子高洁,小人钦佩!小人若收了公子的钱,以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姬宸道:“无功不受禄,阁下莫令小生为难!”
上官舟笑道:“我有个主意,不若请姬公子替店家你再题一幅。”
卖画人喜笑颜开:“小姐真是冰雪聪明!公子才高八斗,必不至为难,如此有劳了!”
姬宸这回推辞不得,只好答应。他果然文气充沛,往往一挥而就。又与店家寒暄几句,这才与上官舟消失在灯火阑珊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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