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战·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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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弯勾,懒洋洋得躺在沉寂的夜空中,惨淡的光辉如冷酷的讥笑,不屑得俯瞰身下那片污浊人间。
这里是处荒谷,平日莫说人烟,便是鸟迹也是难寻,而今不知为何,各路山头密密麻麻得立了许多人马,他们腰悬弯刀,脚跨骏马,神情严肃,那荒谷中央那块凹陷的盆地。
那盆地中亦成堆的许多人,瞧样子分成两派势力,众寡却极为悬殊,居多者同山头那批人衣着一致,领首之人身体魁梧,英伟不凡,他身后随着个黑衣人,头带面具,瞧不清相貌如何,那对眸子极是精锐有神。他们的对方不过十余人,且多是身缠绷带的伤员,其中还有些半卧地上只是喘气的,恐怕已活不久长了。他们人数虽寡,但个个神情坚韧凝重,并无半分服输投降之意,为首者乃是个年轻将领,满脸虬髯,碧眼鹰鼻,身上铠甲已裂,污血遍身,仅靠手中金枪勉力支撑,瞧模样却是吃力得紧。他身旁并排而立的是个年岁与他相仿的少年,淡紫长袍,血迹斑驳,乌发斜挂,凌乱不堪,虽然眉清目秀,但双眼凹险,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他手中握着根黝黑长剑,却无剑格护手,剑上血光流传闪烁,大有嗜血之意。
在他们的目光所聚之地,也便是场地中央,两个身跨战马的骑兵正自缠斗,兵刃时而相交,火星四射,这两人衣着马色固然不同,但手持者均是刀器,一个弯如新月,另一个却是单面开封的直刀,长足五尺。
“堕马!”那手持弯刀的汉子蓦地催马上前,借着马匹强绝的冲力,挥刀直劈,速度极快,便如切瓜剁肉也似,向对手脑门劈去,刀光夺目,直耀眼球。
这一下来得太也突兀凶狠,寡少那方的军士齐声惊呼,便是受伤极重之人,也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而那紫衫少年额头涔下冷汗,一握手中黑剑,便想上前相助,却给身旁那年轻将领拦住,却见他微笑点头,神色间露出相信之色,那少年眉头微皱,退了回去。
“嗨!”那手持直刀的汉子口中大喝,身子向后一仰,横卧在马背上,双手握刀,举刀向上一顶,一下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过,直刀刀尖居然不偏不倚得抵住那下砍的刀刃上,奇迹般的将之挡住。
但那弯刀威力实在太凶猛,虽然抵住,身下马匹却受不住这等压力,前蹄一曲,顿时跪倒,那汉子身子向侧一倾,就要跌落马背,但他眼疾手快,在即将着地之际,直刀猛得往地上插去,同时手脚叉开夹住马腹,才至终于没有落马
“死吧!”弯刀光芒电闪,直削他脖颈处,就要卸掉他脑袋,他这时半身悬在空中,那是再难闪避了。
“大哥小心!”旁观的那两个少年齐声惊呼,他却嘿得一笑,叫道:“看谁先落马!”借助无穷臂力,将那**地面,没至柄的直刀拔出,身子几乎已与地面水平,直刀脱手飞出,如飞矢流星,破入对方坐骑下腹,那马悲嘶惨叫,一个侧翻,轰然倒地,马上骑士自然也是难免坠地之厄,手中弯刀准头已偏,只在对方脸上稍稍割出道长长的口子,但也是鲜血飞溅而出。
这下胜得侥幸,他心中暗自松了气,一抹脸上血水,笑道:“不过多道伤疤而已,这样伤疤我史窣于脸上多得在,可没什么大不了。突尖小儿,愿赌服输,这一战可是我胜了么?”却见他满脸横七竖八的尽是伤痕,便是站直了身子,仍可见背有点驼,可这些却丝毫不能掩盖他浑身散发出的狂野英武之气。
那突尖哪会服输,便要再行邀斗,忽听身后一个粗爽的声音笑道:“突尖确实先行落马,这一阵是你们胜了!”突尖大惊,正觉不服,可见说话之人正是己方统帅,顿时气馁,垂头丧气的退到一旁。
听对方认输,众军士无不欢呼雀跃,见史窣于回来,那虬髯男子笑道:“大哥神勇无匹,胜下此阵,咱们脱生的胜算可就大上许多了。”那刀疤汉子朗笑一声,可旋即又轻声说道:“不过方才胜得却是侥幸,若那突尖不是志在必得,大意失手,这阵可就难说得紧了。二弟,下阵可看你的了,伤势可好上一些?”
那虬髯男子笑了笑,拔枪在手,刚要站定,突然身子一晃,几欲跌倒,身旁紫衫少年急忙将他扶好,忧心道:“二哥,你这身子如何能战?不如让兄弟我代你出战吧。”
那虬髯男子待要回答,却听那粗爽的声音又道:“康胡儿,这一阵你若能夺得某家手里的三叉血戟,便算你胜了,依照先前定下的规定,三战你方胜其二,某家便放你们生离此地。不过你你重伤未痊,恐非某家敌手,还是自行认输,待你兄弟出战第三场,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这话听来,大有讽刺激将之意,康胡儿眼中闪过羞怒之色,目光向己方众军士一一看去,仰天打了个哈哈,大声道:“可突于,你是怕败了给我,损掉你契丹统帅的颜面,故不敢出战么?”抖擞精神,迈步而出。
“嘿,好小子,你既然一心想死,某家便成全了你吧。”可突于翻身下马,却见他手中长戟开出三头,戟刃隐有血光闪烁,想是嗜血之物。
那紫衫少年深知康胡儿乃有赴死之意,急奔上前,大声道:“可突于,你身为契丹统帅,却欺负一人伤重之人,可还要脸不?不如同我一战,才算公平!”
可突于看了康胡儿一眼,笑道:“明将军此言甚合某家心意,可若令兄执意要战,某家也是无可奈何。”
康胡儿一伸手将那紫衫少年推开,喝道:“明离,你若再敢阻我,便连兄弟都没得做!”说话间手中长枪已向可突于疾刺而出。
可突于见他这一枪来得极为凶猛,但后劲不足,想是毕尽全力的攻击,乃舍命打法,心中暗觉可惜,单手握住长戟,横扫而出,他臂力惊人,这长近一丈的三叉血戟由他舞出,却也虎虎有威,重重击在康胡儿手中金枪枪杆上。康胡儿口中闷哼一声,金枪险些脱手。可突于趁胜追击,长戟一挑一刺,直指他胸口。
这一下来得快捷无比,康胡儿已无闪避之能,明离大声惊呼,冲上前去相救,康胡儿怒道:“走开!”左手探出,一把抓住戟身,用力向下压去。
可突于见他单掌抓住自己长戟,吃了一惊,正想收回长戟,哪料竟是纹丝不动,长戟像是生在他手上也似,心中骇然,却见他脸露诡笑,不由恍然:“莫非他方才竟是故意示弱不成?”
想法很快得到证实,却见康胡儿随着长戟疾奔而来,身法快结,顷刻之间已杀到可突于身前,枪花一抖,直搠他面门,哪还像个重伤之人?也亏得可突于武艺高强,眼急手快,瞧出其中那杠真枪,一把抓住。
忽听得咔嚓声响,似机括转动之声,金枪顿时分而为二,如箭羽飞矢,直射向可突于左眼。可突于心神剧颤,慌乱间身子向后一仰,那杠飞枪自眉心软肉上插过,若再低一分,穿过得便是他的脑袋了。
可突于惊魂未定,又觉喉部一寒,原来康胡儿在他仰首避开飞枪之际,以极快的速度,转过手中那半杆金枪枪头,直取他喉咙。
眼看毙命在即,可突于向后疾退,但长戟还在对方手中,如若脱手而去,便等于认输了,当下心中一横,聚集毕身力量于右臂,大喝一声,劲力吐出,长戟以自身为轴,急速旋转,康胡儿手上吃痛,不得以放开,那长戟借势疾冲而去,直**对面岩壁内。借助这下反冲之力,可突于也是极险得避开了那凌厉的一枪。
康胡儿连撤数步,正待说话,忽觉怀中一轻,一物落在地上,但并未破碎碎。可突于瞥眼看去,脸色剧变,身躯微微颤抖,回头向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看了一眼,露出恍然之色,转眼见康胡儿将那物拾起收入怀中,欲言复止,眼中惊疑不定。
康胡儿回身将那杠长戟拔出,微笑道:“可突于,你说这一阵是谁胜了?”
可突于听他说话,才恍醒过来,心中一动,冷哼道:“方才交手之际,你并未将某家的长戟夺下,是以此战只能当作平手。”
这话说得虽然不假,但言语间不免有耍赖之意,史窣于等人立时勃然而怒,大声咒骂,语言粗俗难听,彼方人众亦是大怒,反唇像讥,一时人声鼎沸,脏话漫天,到得激动处,更动起兵刃。
康胡儿情知己方势寡,可不能轻易和对方火拼,向史窣于使个眼色,轻喘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此阵便当做双方平手吧。且看最后一阵如何?”说着看了那紫衫少年明离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愧。
明离瞧他表情,恍然有悟,才知方才康胡儿得以与对手战成平手,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重伤固然不假,又借此“劣势”故意示弱于人前,虽然打了可突于个措手不及,当终究太过冒险,稍有不慎,非但此阵难胜,连性命都有可能丢掉,那诚然是在赌命了。
如今三战已决其二,只剩下了这最后一战了。明离自然非常清楚自己的胜负意味着什么,他们被困在这座荒谷中,断粮断水已近七日,军士们在讥饿干渴之中,还要与那些勇武凶残的契丹人作战,战死的,饿死的,给那绝望恐惧折磨死的不计其数……本来的三百精锐,如今只剩下了这十几个人,却多是伤号病员,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他们兄弟三人了!
契丹统帅可突于手中有支万人队,将此地围得铁桶也似,想要杀死他们,便如捏死只蚂蚁般简单,但他居然奇怪的定下三战之约,给了他们脱生的一线机会。当然,明离自然无法相信这种“仁慈”的“恩赐”,料想他们多半是想玩够了后慢慢杀死,即便这三战都胜了,他们也是难逃一死。既然战是死,不战也是死,为何不轰轰烈烈得战他一场呢!想念至此,他斗志昂扬,紧握手中黑剑,仰天一笑,大声道:“可突于,这第三阵就开始吧。”
可突于笑了笑,转身让到一旁,却见那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铁面人缓步走出,来到场心,铁面下那裸露的双眸中精光闪烁不定,黑夜中就凭添了几分诡异莫测之感,他的声音刺耳之极,像是金属摩擦碰撞一般,但可以断定是个男子:“明将军,你可要小心留神了。”
明离微微一怔,不明他这话是何用意,只道是故意分散自己的心神,以便于偷袭,当即凝神静吸,长剑指地,微笑道:“彼此彼此!”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人影晃动,那张铁面居然已出现在他面前,冰冷的铁面触到鼻尖。他心中一凛,暗呼道:“突如其来!?这人是谁,竟会离部心法?!”当即施展同样的身发向后疾掠而去。
自从他体内魔灵遭受禁锢后,内功全废,虽说后来重新练起,终不及往日的千分之一,是以便是轻身功法如何熟练,也不能再现当年惊人的速度,那么他这一退的效果自然是微乎其微的。
以那铁面人的轻功造诣,将他擒下自然不在话下,但他方才一击后,竟此不动,只是眼看着明离退到离他一丈之外,眼中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明离喘了口气,见他并未追赶,也是吃惊不已,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并不算锐利,甚至可以是说温和的,但明离心中却是翻起惊涛骇浪,恐惧无比,只觉他的眼神中似有种诡异强大的吸力,便如蝙蝠吸血一般,将自己全身的气力一点一滴得抽走,他强力挽留,却反更如开闸之水,汹涌不觉得向身外涌出,不到半刻钟功夫,已是浑身滩软无力,这感觉就想落入泥水沼泽中般,越陷越深,再也不能自拔。时候一长,他便觉无法呼吸,甚至连听觉都消失了,视力所及,却都是灰蒙蒙的惨淡之色,开始隐约还能见得康胡儿等人惊骇的表情,但随着时间的延长,他们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到后来他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当也是离部蛊惑之术,但翘娘从未对我提起过,也不见于藏典,这人到底是谁,竟会这般古怪的易术?我能胜他么?”
“不,我不能败!此阵至关重要,我若败了,大哥他们就要随我同死!还有水儿,她还在城里等我回去,她腹中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吧,我答应过她的,一定赶回去看这孩子出生……”
他挣扎着,可身子根本不听使唤,那痛苦的沉沦之感一点一滴将他的意志蚕食干净,他已经倒地,只怕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这时,他猛觉体内似乎有股热气汹涌澎湃,转到握剑手腕,剑刃上血光一闪一烁,似要破剑而出!
“魔灵?!她明明已受禁锢,何以此时竟有脱禁之象?”他突然想起当日在东莱岛听水冰寒说起过,魔灵其实几是自己的心魔,她与自己本命相连,同生同灭,虽已受到禁锢,但自己一旦遭遇险境,无力自救时,她就将暂时脱禁而出,做为自己的助力,当日自己也可以放她出来,那时往昔功力回复,甚至尤有胜之。

眼前对手实在太强,他除了释放魔灵,已是无路可退,不过他心中仍有些犹豫,自己一朝成魔,又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可眼下已顾不上这些,他心中暗叹:“你出来帮我吧……”自己的默认便是解开禁法的唯一途径,旋即他感觉心底那沉睡许久的另一个自己苏醒过来了,玉臂舒展,缓缓起身,大声而笑,笑声清脆爽利,更带着几分张狂之意,不论是性格性别都与自己迥然不同。
他握剑在手,双目血红,便如剑上的光芒,他每走出一步,地上均有给灼焦龟裂的痕迹……
铁面人眼中闪过古怪矛盾的神色,有嘉许,有担忧、有兴奋、有恐惧……
※※※
马蹄雷作,尘土飞扬,客栈前大道上,一队兵马疾驰而来,瞧那阵势,约有百人之众,均是铁甲环身,配枪带弩的军士兵将。领首之人白袍银甲,年纪甚轻,唇红齿白,相貌极为俊秀,跨下坐骑通体雪白,直如冰雕雪铸也似,雄健有力,奔行甚速。他身后除两个副将打扮的汉子外,其余之人均是步兵,脚下却也极快,未曾被那白马骑士拉离,顷刻之间,呼啸而过。
“那不是节度使张守?独生爱子张缺么,平日见他养尊处优,花天酒地,今日怎得也披甲上了战场?”众客宾围在门口见那队人马去远,便开始私下议论起来,其中便有人指出那白袍小将的身份。
“还能有什么办法。咱们范阳遭契丹靼子围困已近一月了,半月前康将军率军出城,偷袭靼子主营,可至今没有消息传来,多半已战死了吧。张元帅手下秀良将领本就甚寡,如今更是无将可用,便只能将老本也赔上去了。”
众人闻言均是长吁短叹,一个白发老者叹道:“恐怕再这般下去,却连我这老儿也要上阵杀敌了。”坐在他身边的幼小孙儿哇的哭了出来,叫道:“爷爷,不要去,我不要你去!”一头钻入他怀中。那老者老泪纵横,将孩子紧紧搂住。
众人见之不忍,却听一青年汉子道:“老人家不必担忧,靼子虽然凶悍,但咱们人多势众,可未必要怕了他们。再说便真的要上阵,也是咱们年轻人的事……”话未说完,他惨叫一声,原来左耳已给身旁那年轻妇女扯住,她眼中泪花乱飞,怒道:“你这没心肝的死鬼,咱们成亲才不到半年,你便要弃我而去么?”那青年汉子连声喊疼,只想讨饶,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可真说不出口,索性恼道:“妇人之见!国不在,家何存,若范阳真给破了,咱们便成了靼子兵的奴隶,那可是生不如死,还不如拼死一战呢。”
众人听他这话说得义正词严,感慨激昂,不少人点头称是,出声附和。那少妇人一呆,目光望向众人,最后落到一个绿衣女子身上,眼中泪水顿时流了出来,抽抽泣泣道:“你若就这么去了,我和孩子可怎么办?我……我可不想像她那样……”
那青年一怔,转头也看见那绿衣女子,却见她容颜绝美,可惜脸色却太苍白了些,很是憔悴,下腹隆起,却原来是个身怀六甲将要生产的妇人,可她身边除了贴身丫环外,并无男子相伴,想到其间缘故,心中大痛,忙对自家老婆道:“好娘子,方才我说得可都是些浑话,你可不要当真,便是张元帅下令抓壮丁,我也不会离你们母子而去的。”那少妇听他这么说,才破涕而笑。
在场众客宾听说这对小夫妻有后,无不赶来道喜,转眼间客栈里沉闷阴忧的气息一扫而空,变得喜庆热闹起来。
“小箩,我想出去走走。”那绿衣女子或许害怕触景伤情吧,吃力得站起,身子却有些不稳,那叫小箩的妙龄少女忙扶住她,微恼道:“小姐你可真是的,大夫说了,你临盆在即,是不能随处乱走的,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姑爷回来,小箩可不好交代呢。”话虽如此说,但还是搀扶了她出门。
二女行在城内街道上,放眼所见,均是环甲持枪的巡逻兵士。毕竟这战争时期,最忌讳的便是城内出奸细,撤查自然最是严厉了。
此时一个年轻兵士见到她们,快步而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家居何处,来到此地做什么?”但见那绿衣女子长得秀美绝伦,不由呆住,下意识得吞了口唾液,可转眼见她隆起的小腹,顿时露出失望之色,颇是不耐烦地道:“你一个妇人,独行在外,难道不怕危险,你家相公姓甚名谁,怎么不见他随你同来?”言下之意分明是将她当作奸细了。
那绿衣女子尚未开口,她身旁的丫环小箩已经火了,怒道:“什么独行在外,你眼珠儿长在狗身上了么,没瞧见我也是人么。哼,竟连我家小姐是谁都不知道,你是第一天当差吧,叫你们能管事的过来说话!”
那兵士入伍未久,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见小箩说话泼辣无礼,心头有气,哼声道:“我门队长有令,但有可疑人等,均要仔细查问,瞧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多半便是奸细,随我走一趟吧。”迈步上前,便要将她们擒下。
那绿衣女子一直没作声,这时也不由秀眉皱起,正待说话,忽见前方迎面而来一个军士,颇是眼熟,仔细一想,想起是谁,忙唤道:“薛统制,请你过来一下。”那军士也看见了她,露出惊喜之色,快步走近,笑道:“明夫人,敢情是巧了,咱们又在此地相见,你可遇上什么难事么?”
这薛宗耀官居城守中军统制,乃年轻兵士顶头上司,他不想这绿衣妇人居然识得薛统制,心中一寒,冷汗跌冒。小箩瞅眼见到他狼狈的模样,嘻嘻一笑,说道:“薛统制,你这手下可真是好大的本事,敢怀疑我家小姐是奸细,你看怎生办他才好?”
薛宗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电,转到那兵士脸上,正色道:“小赵,可真有此事?”那小赵脸色发白,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绿衣女子见他害怕成这般模样,微笑道:“薛统制,我看这只是个误会,你也不过是尽忠尽职而已,你可莫要怪他了。”
薛宗耀神情稍缓,对那小赵道:“小子,你现下可认清楚了,她是明离明将军的夫人柳似水,当日契丹人驱赶难民围城,她仅靠一管洞箫,便叫敌军辟易,得保难民得以安全入城,消弥一场灾祸,此事你可是知道的?”
那小赵吃了一惊,也听过柳似水之名,不想她竟是个身怀六甲的貌美妇人,瞧模样弱不禁风,一时咋舌,脸上微热,哪敢抬头看她。
柳似水微微一笑,但旋即露出怅然之色,缓声道:“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薛宗耀即命小赵往别处巡逻,叹道:“实不瞒夫人,末将多次派人出城打探明将军的消息,至今仍无结果。不过末将相信明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城,夫人毋庸太过担心,还是回归府中安心养好胎儿为上。”
小箩见柳似水神情愁苦,喜眉不展,心里急了,恼道:“我说薛统制啊,你是否真的派人寻过我家姑爷,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契丹人已将范阳围得铁桶也似,却不进攻,你们是否真能派出探子,你可不要随便编些谎话来诳骗我家小姐啊。”薛宗耀一怔,忙道:“末将所言自然句句属实。”
小箩正要再说,却听柳似水道:“小箩,你不要再为难薛统制了,陪我上趟城楼吧。”说着捂嘴咳嗽起来,脸色愈加难看了。小箩忙跑到她身边,关心道:“小姐,你身子都成了这样子了,干么还要每日去攀城楼。姑爷若真还活着,早便该回来了,我看……”说到这里,惊觉失嘴,却见柳似水瞪大眼睛望着自己,不由心中暗叹,说道:“好啦,我陪你去就是了。”
※※※
当下二女由薛宗耀保护,向北边城楼行去,沿途见得道路清冷,惟有几个乞丐席地而卧,老少俱有,均是衣衫褴褛,见人过来,赶忙坐起,脸上露出企求之色。
柳似水瞧在眼里,心生怜惜,感同身受,暗想若明离真的不在了,范阳又给契丹人攻破,她和孩子是否也会落入他们这般光景呢?心中对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生出无比的恨意,只觉那些挑起战争之人太也贪婪可恶,仅为一己私欲,便叫这许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当下柳似水便让小箩多分些银两给他们,哪料他们居然不要,只是乞食,却听薛宗耀叹道:“自从契丹人围城以后,城内一些大户奸商便以高价购入粮食,存入家中,如今市面的粮米已罄,惟靠官府开仓放粮,寻常百姓根本购不到粮米,可官府还需资助军中,这一来二去,便有许多百姓食不裹腹了。
小箩大怒道:“那些人太也可恶,你们官军不是有权么,将他们抓入大牢,逼他们发粮就是。”薛宗耀苦笑道:“小姑娘,你倒是说得轻巧。他们安分守己,未曾犯法,咱们若胡乱罗织罪名抓拿,是要引发公愤的,若有人出城向契丹人泄露城中机密,后果不堪设想。”
小箩哼声道:“那不如将他们都杀了干净。”薛宗耀大骇,四下望了一眼,轻声道:“我的好姑奶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范阳能否守得住,还看军民是否一心,你这般胡乱杀人,敌军未进城,咱们自己便先给反了!”
小箩又想出一策,正要再说,柳似水插口道:“小箩,咱们将军府中不是还有许多剩粮么,捐些出来便是了。”小箩拍手笑道:“还是小姐聪明,咱们将军府开个好头,谅那些大户也不敢不跟着咱们走。嗯,回去后便立刻处理这事。”
薛宗耀却觉此法未必可行,但他自己也未曾想到妥善之法,又见她们跃跃欲试,不好拂其心意,当下并不说穿,暗自打算多做襄助便是。
说着三人到了城头,沿途军士见到薛宗耀,均自站得笔直,行使军礼,其中多数人识得柳似水,想到她来此的目的,无不黯然神伤。
薛宗耀道:“敌军可用什么动静?”一个副将打扮得军士接口道:“敌军自昨日在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后,至今没有什么大的行动,只是今早截获几个哨兵,未曾逼供,他们便自尽死了,想来敌人确是要跟咱们打消耗仗。”
薛宗耀眉头深锁,微微点头,转目望去,却见柳似水悄然而立,因怀孕到了晚期,她身材实在不能用娇美婀娜来形容,即便如此却丝毫掩不住她那天生的风韵,绝代的姿容……然而如此佳人,偏生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就像愁云雾雨笼罩着般,叫人看着就觉心痛。
众人不禁猜想,如今的她在想着什么?是思念远征不归的夫郎?回忆逝而不返的往事?还是担忧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当是时,忽见前方黄沙翻滚,遮蔽天日,旋即风尘中隐约得现出一批人马。柳似水心中一喜,极目远眺,但瞧清马上骑士的服色,便生绝望,耳畔马蹄雷作,就似踩在了她心里,旋即她就闻到一股好浓的血腥味,腹中胎儿立起反应,魔气大作,几要破出胎盘,将她的灵魂吞噬!
“是契丹人,他们又来攻城了,大家快做好准备!”待那批人奔到目里所及处,薛宗耀瞧清了他们的衣着服饰,俨然便是那以彪悍凶残著称的契丹人,急令部下备战,转眼见得柳似水兀自站在城头,忙叫道:“明夫人,那边危险,你快下来吧。”可连唤几声,她却是充耳不闻,便如三魂七魄都已丢失了般。
薛宗耀叹道:“明夫人,对不住了!”伸手搂住她胸肩,直将她抱将下来,忽觉左臂一痛,原来她尖锐的指甲已抓破自己军袍,嵌入肉中,鲜血直流,而她的手指间也溢出血来。
薛宗耀见她脸上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心中一凛,惊道:“明夫人,你怎么了?”
柳似水感觉胎中异动,就冒险用真气强行镇压,过得片刻才舒服了些,摇头道:“我没事了。”
薛宗耀不疑有他,忙道:“夫人还是请回吧,此地太也危险,你若有闪失,末将不知如何向明将军交代。”说罢转身奔上城头,指挥军士抗敌。
柳似水看着他身入战火,心中一阵茫然,她不知,她不懂,这人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血腥杀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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