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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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爬过去的,刀疤狼忽然死死抓住我肩膀,本已失神的眼睛似乎迸发了活力,他含含糊糊的说:“照顾好公主!”
他的手冰冷,我忽然想起他的手指,我不敢看,我不敢看朋友和亲人的伤口。
那一刻我认为他已是我的朋友。
我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他居然忽然站起身,半曲着腰,他深深看了李丽秋一眼,她浑身发抖,象看见自己的亲人即将永别,她的眼神里是痛楚和痛惜,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那一刻我认为我和她之间,是永远的天壑了,因为有他,他的一切付出。
换成是我,我能这么为她付出么?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即使有声,在喧闹的人群里也没人听得见,只是我认为自己能猜出她想说的话:“谢谢,谢谢你!”
刀疤狼转过头,他的背影蜷曲,后背瘦瘦的肩骨不住颤抖,他的脚步蹒跚,却绝不停留,很快他挤过人群,消失不见。
这一切发生太快,令我目瞪口呆,根本无法反应。
我甚至以为他只是去找地上自己被削断的手指。
可是他最后回头的一瞬,我分明看见他的泪眼,痛不欲生凄然诀别的泪眼。
我一直记得住,他有资格被我记住。
我最擅长的第二项运动是田径,尤其是长跑,接下来我能做的就是冲过去抓住李丽秋,不是为了刀疤狼的嘱托,我也会这么做的。
她的手冰凉,她似乎被夺去了魂魄,呆呆站立不动,她看着我很畏惧很象对陌生人一般无情,我无暇领会她的眼神,只在乎这个完美的身体,不能在刀光剑影中有一点点破损。
那个保护她的男人走了,好像有一种岗位留给了我,我是换哨的士兵,可是他在她的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能够被我磨灭和替代的吗?
我有些麻木和绝望,忘记了头顶的刀光,我拉着她死命挤过人群,象钻出地狱的两个逃亡的幽灵。
没有人向我们挥刀,我们象穿越了时空的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惊魂未定,气喘如牛。
我拉着她狂奔,她忽然想使劲挣脱我的手,我知道她死里逃生却还记挂着那个断指人,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和资格拦阻她,却必须带她离开,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的手几乎把握不住她。奔跑中只看见她苍白的脸和哭泣的眼睛,一切如同梦境,我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生怕摔一交后睁开眼,发现她满脸是血的卧倒在地。
有人发现了我们,提棍来追,她依然似乎想站住或后退,我胸中似乎有火苗爆燃,却不敢对她喝叫,只是拼命拖住她狂奔,又生怕拉痛她的手膀,我和她似乎是同一个身体,只是她的那一部分,比我的这一部分更加重要。
我们终于远离了那个噩梦般的世界。
那次翻天覆地的大械斗后,迫于压力,她转了校,我和她的见面依然如故,只是本该窃喜可以垄断她接送路程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刀疤狼因故意斗殴杀人致死,亡命天涯。
自从知道她那次隐瞒了那群社会败类——“青龙”为首的那群痞子威胁她,她没有告知我,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称为在保护她,有时我甚至特别羡慕那个亡命天涯的刀疤狼,觉得为了她断指逃亡是一件有勇气和值得自豪的美事。相对刀疤狼,我成了一个虚伪的绅士;面对李丽秋,我成了一个儿童骑士。每想到这些,都令我痛心疾首和无地自容,惭愧得自卑得无颜和她并肩而行。
我们偶尔问候,却始终刻意回避着什么,好像中间有一层冷空气隔离,我知道,是刀疤狼,她几次似乎想提起,我总是自惭形秽的转开了话题。
我一直担心他有一天会从树顶上灌木中屋檐下窜出来,像个冷冷的幽灵,击破我单薄而苍白无力的护送,单薄和虚弱得如同门上的门神年画。他的那最后凄绝一眼使得我四年的尾随化成了一片没有多少生机和颜色的枯叶,他的那朵红圆珠笔画的梅花却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象妖娆的火又象鲜红的血,那样悲壮那样震撼那样灿烂那样不可动摇,令我退避三舍。
几个月后,我们全家迁回四川。
那个恶作剧的我,因爱成恨的我,由于别离,是如此真实的剖露于与她的路程中,多年到口的话在回乡的喜悦和远离她的烦恼中被夹弄得寝食难安,我有时会将自己塞进一只包裹杂物的大纸箱,怔怔的抱着本红楼梦,翻到贾宝玉因为林黛玉讹传远离而发疯那节,强做凄然的把自己放进书里联想着痛苦着折磨着。
离开云南的最后一夜,夜来香浓郁的香气令人神思悠远而心情动荡。一片淡黄灯光,两列白漆槐树,飘飘黄叶飞似雪,厚厚灌木平如台。

她在前,我在后。依然。
她站定,凝眸回首,路灯下象一尊玉雕,又像黑夜中一朵牡丹忽然绽开。
我心跳如雷,也站定了步,她低头用脚尖拨弄着路边的小草,似乎我不过去,她就不离开。
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那样大胆。
她的脸颊依然娇艳如滴水苹果,红润娇嫩,她低声说:“你明天要回四川了?”
好听的云南话象扬琴“叮叮咚咚”的敲击在我的耳里,我宁愿自己耳朵是燕子洞里的石钟乳洞**,能把这美丽的声音象滴水一样凝聚,永远荡漾在心里,一遇南风,便有回音袅袅,微波荡漾。
我盯着自己脚尖,象罪人一样回答:“是。”
“那你还回来上学吗?”
我知道她是没话找话,她应该知道我是转学,我熬了几个昼夜,才思如潮,情感如涛,给全年级所有同学每人送了一张明信片赠别,想把自己分身万千,雪片一样服贴在每个人的一点记忆里,好像把自己的替身粉碎,永远留在我生活了八年的第二故乡。我唯独没有给她明信片,想给她的,是另外的礼物。
我说:“也许回来,不过那时候一定是来。。。。。。来玩。”
我本来是想说:“来找你。”
来找她干什么?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发展进程,只知道“婚姻”那个话题是个很苍老的代名词。对于她,月光与灯光下的女神,花香和夏夜里的仙子,我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去仰望,敢在心里用那个词语亵渎她的纯美。
我们一时无语,只有月华如雾,似乎要将我和她的剪影,永远刻在那个我们足痕铺满的小路口。
宁愿那一刻永远,可我也知道,我们永远想留住的,是永远留不住的永远。
还是她先开了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的眼睛明艳如画,我不敢逼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厉害到呼吸困难,几乎晕厥。千回相思,万般感叹,涌上心头,喷人发面。
我居然说:“我没什么要说的。”
我恨不得把自己嘴巴撕了塞把稻草抹上污泥。
她怔怔盯了我一眼,似乎有种幽叹,可她分明微笑着,我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因为近看她比我心里的印象更美丽,美丽得几乎不真实,我怀疑自己陷身点苍山的白云深处,看见了活生生的仙子。
她等了我很久,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响亮那样震撼。我说:“哦,我想说,再见!”
她奇怪的“咦”了一声,可什么也没说。月华如水,沁人心脾,花香如泉,洗人肺腑。我已经错了,可是我的不知所措,让我一错到底。
我拔腿飞奔,象逃避什么,我的书包沉沉飞打在我的脊背,有一刻甚至打到了我的后脑,我咬牙切齿的跑,跑得一阵阵血腥涌上喉间。
我忽然站定,看她依然站在路灯下,她很专注的望着我,象一幅画。
她举起手,似乎在甜甜微笑,她在向我再见。
我喘着气,对望很久,终于回过头匆匆离去,等我如梦初醒,又急急返回时,她已经离开,只有路灯如雪,冷冷洒落路旁林间。
我望着路灯,忽然热泪盈眶。
我用逃跑埋葬了初恋。
第二天清晨,我望着火车窗外,脸色平静,心里波澜起伏,如同买主笼中刚买的小狗,惊恐着焦躁着无助着期待着命运。千张人面搜遍,没有我的梦寐以求之人。
明知不可能,然而总抱有一丝幻想。人总是侥幸着期盼着,这既是人生存的勇气,又是人生存的乐趣。
火车长鸣,白气弥散,我的心如同巨石沉海,坠入无底深渊,一落千丈,无休无止。人潮中忽然有个女子匆忙跑来。
我毫不犹豫的准备推窗下跳。父母惊骇的拉住我,说:“什么?”
我说:“我丢了东西。”
这个理由当然被无情拒绝。
是她!
她手里举着一个白纸包,好像是一本书,她挥舞着张皇着不住东张西望,她的好友陪着她四处寻觅,神色焦急。
她没有来得及看见我,任凭我声嘶力竭,在车厢飞奔兔窜。
火车无情的穿越飞驰,那值得诅咒的三分钟,使我与她的送别擦肩而过。
我走得这样仓促,使得她的礼物和我准备送她的礼物都在自己的包里,我们的缘分被造物主无情划断。
我把我的初恋,抛在云南。
那一刻,我躲在火车门边,回避所有人,悔恨交加,热泪滚滚,心如刀绞,只想哭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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