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家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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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启年埋着头,风卷残云似地对付着一脸盆擀面片,吃急了哽到喉咙,扣着脖子咳了半响,额上流满了汗道道,将脏兮兮的脸冲得白一块灰一块。
我们已然知晓,这个装神弄鬼,骗些愚昧人钱财的神棍,辈分上是小媳妇儿的堂叔,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由得让人感慨生活的戏剧性。
启年老家在金牛河中流的广阳郡,祖上倒也风光过,先祖父在州府做过账房先生,当年老刺史办寿宴,也是有身份去席上鞠个揖喝碗酒的,在十里八乡眼里,那是有些声望的书香门第。
但始终是小户人家,举不得孝廉,进不了庙堂,不过账房那是过油水的好职位,到老也攒集了十几亩田地,农忙时能像大户那般,请几个帮佣,光景比起普通农户,那是一个天一个地的。
到父亲那辈,家就开始衰落了,他爸是个逛鬼,本来就只是个“小康”的家业没几年就败光了,崔启年耳熏目染下,好的没学到,浑身懒骨倒学得十成十,颇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所以虽说是嫡亲关系,可赖汉狗也嫌,两家人在父辈那代来往就少了。
有次崔启年米缸里连点剩米都没了,又背着债,只好一咬牙把祖屋典给债主,腆着脸皮跑到稚娘家混吃混喝,那时小媳妇儿爹娘还建在,见怎么也算堂兄堂弟的亲戚,便收留了他。
可崔启年实在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人懒嘴还叼,吃高粱馍嫌不是白面,喝菜汤挑剔没蛋花,偶尔下趟地,没抡几锄头就躲到阴处睡个眯眼觉。
“我老叔家祖坟莫不是被人刨了?怎地生养出这等后人?”崔爸经常喝口米汤,吧嗒着嘴嘀咕。
后来崔爸崔妈遭了病疫,没多久就亡了,有善心的老婶子做媒,稚娘也嫁出去了,崔启年没了吃穿,他倒是个浪性子,干脆铺盖一卷,离了家乡出州闯荡,这一别就是几个年头。
背井离乡的在外苦啊,崔启年打过短工,没两天熬不得罪,偷摸了满兜炒面就跑了;还去黄河的弯支边拉过纤,扯着喉咙喊得起劲,就是不出力,被同行发现吃了顿好打;后来跟了个老神汉当徒弟,他人是懒散,但脑子还灵光,没半年就把那些唬人的把戏学了个齐全。
那老神汉是瞅着自己年龄大了,又是个鳏汉,找个人传了手艺,日后等挪不动步子时,也有人床前床后地伺候,徒弟徒弟半个儿子嘛,他老眼昏花可是看错了人,待本事一涨,嘿,崔启年就撇了师傅自个单干去了。
这混神汉的其实也难,光和六年黄巾造反时,官府那是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你是不是缠了黄头巾,逮个跳大神的就杀个,竿子上挂着一串人头示众哩!这几年强了些,没人抓了,但也只能勉强混个肚饱。
晃悠着崔启年三十多岁了,男人岁数一大,就想安稳想婆娘热炕头了,可他没个根基,无房无地,口袋里的余钱连礼金都不够,哪家的闺女能瞅得上他呢?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崔稚娘,别误会,可不是什么叔叔要勾搭侄女的腥骚事儿,而是她家的屋田。
“闺女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堂哥没儿子,这崔家的田地岂不是跟着改了姓?”崔启年琢磨,“祖宗礼法,姑娘家哪能做主得家产的?我怎么着也是姓崔的,再不济也能分些,免得都肥了外人。”
他心里这么一闹腾,就坐不住了,便一路骗一路赶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钩子村。
等到了屋前,瞅到了灯光,崔启年又有些胆怯,他见过稚娘的男人,那汉子据说参过军,平过黄巾乱贼,还得了官,不过懒得奉承上司,受了些窝囊气,干脆撂担子不干了——关于最后一点,崔启年是不信的,哪有这种有官不做的怂脑壳哩——但好歹是见过血砍过人头的货色,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看面相就是恶人的结拜弟兄,万一自己开口要分家产,把对方烈性子招起来了,那可讨不到好……
一磨蹭,他和李臣就又遇上了。
“这小子是谁?我刘家侄女婿呢?”崔启年吞了口面汤,拿袖口擦了擦腮上的汗,一对贼兮兮的小眼睛瞄来瞄去。
……
李臣正里里外外忙碌着,几千钱买回来活物,可得小心翼翼伺候好,简易厩棚是来不及搭建,晚间湿露重,栓在后院过夜对骡子不好,只能先把小柴房搬空,腾出空间来安置。
稚娘给堂叔煮了面,也没空多理会,急着去洗干净闲置的食槽,淘了升麦麸,骡子吃了几口,温顺地舔了舔小媳妇的手,惹得她咯咯笑了两声。

崔家婶子也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她比较有经验,一边指挥着说食槽别装太满,牲灵嘴馋,一吃就停不住口,反而伤胃,最好多起夜,分几回喂;一边笑眯着眼,摸着骡子前脖短短的鬐毛,连夸买得好。
田地和牲口,就是农家的根子,农人的幸福。
老老少少沉浸在难得的喜悦中,被冷落在一旁的崔启年也没闲着,这赖汉瞅着院落中的动静,脑筋动得飞快。
看光景,让他心悸的刘家汉子是不在了,莫非遇见灾祸死了?又或者和谁结了怨,吃到官非,舍弃了老娘媳妇逃了?
估计是后者,他以前就说过,这侄女婿一看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蛮子,迟早会出大事。
但这个姓李的年青后生又打哪冒出来的?刚才他假借着随意唠嗑的样子,从老婶子嘴巴打探过风声,据说是个家乡遭灾,逃难出来的人,被她家收留,平日帮忙种种田。
“不就是个帮佣么?”崔启年胆气马上足了,好歹他也算个半个东家!
可又有点不对劲,怎么瞧,眼前的景象都是其乐融融的模样,也不显得生分,真真就是一家人的情景。
崔启年愁着眉头思索了好半天,脑瓜子灵机一动,总算是想明白了,他那侄女看来熬不得望门寡,想改嫁了!
帮佣?后生血气方刚,姑娘年青貌美,帮来帮去就帮到了手上,帮到了嘴上,帮到了炕上。
想到此处,这赖汉倒抱起冤来,你说稚娘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脸盘秀丽,黑眉花眼的,活脱脱就是个新娘子,哪看得出来嫁过人?
别说村里,就算去州府,都难找到这般俊俏的婆娘。
可偏偏鬼迷心窍,守着穷屋过着穷日子,也不知图个什么。
既然现在准备再寻个婆家,那他这个当堂叔的可得指点一二,按崔启年的念想,刘家的老婶子得打发走,哪有带着婆婆改嫁的道理呢,到时怎么和新夫家相处?
那个叫李臣的后生也得滚蛋,个穷泥腿子,还妄想着吃凤凰肉?
怎么也得寻个敦实人家,最好是柜子里锁着钱,库房中屯着粮的大户。
这样不但稚娘过上了好日子,他也能粘些光,下辈子吃香喝辣不用愁了。
看来分家产的事暂且别提了,几块薄田算什么,他这侄女可是个宝贝疙瘩,端金拿银才换得走哩。
越想崔启年就越激动,摩拳擦脚地恨不得立即把稚娘喊到身边,好好说道一番,把她不开窍的脑壳说醒!乡谚都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本钱找个好人家,穿绸衣,吃小米饭,顿顿有荤腥,不比什么强?
正**澎湃着的当口,眼前黑了黑,崔启年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李后生正拍着手上的灰,挡住了油灯的光。他朝自己撇撇嘴,“走吧。”
“哪去?”启年缩了缩脖子。
“这儿没空房了,装柴的屋子又挪给了牲口,你干脆到我那先住着吧。”也不等崔启年答话,李臣朝外喊着,“崔家嫂子,我记得还有套被褥的,你搁哪呢?”
“黑灯瞎火的你不知道地方,等我来拿。”稚娘回答。
崔启年想站起来扯着李臣的衣领嚷,“咱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却又怕争执起来,自己瘦胳膊瘦腿的打不过对方,他恼火地想,“等着瞧吧,总有天和你算总账的。”
……
虽说辛苦了一天,但李臣心情是极愉快的,和崔家婆媳告了别,商议好先去寻些木料,过两天就在后院搭上厩棚,他帮扛着铺盖,带着崔启年出了院门。
时辰已然很晚了,四下万籁俱寂,夜间阴凉,一弯月儿悬缀在高高的天际,淡淡的光伴着浓露,像起了层薄雾似地,摸着黑还没走几步,小媳妇儿的堂叔就不知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喂,你跑哪去了?”李臣呼喊了几声,他对这个祸害人的神汉没啥好感的,假如不是稚娘的亲戚,早被他赶出了村子。
“来啦来啦,叫什么叫,和狗比谁欢?”崔启年从杏树的荫影里窜了出来,手中却多了些东西,仔细一瞧,在茂县骗的腊鱼和馍馍,一个不少的被他挂在树枝上藏着呢。
敢情他是怕不知深浅,又不知道稚娘是不是生了崽娃,万一光景不好,一屋子老小瘪着肚皮,把他带的吃食当成了上门的礼义,那可亏大了。
“这人啊。”李臣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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