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上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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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臣和丰家婶子从侧门绕进来时,掌柜正小心翼翼地跟着活神仙满屋子打转,做法消灾的价钱可不低,足足十个精面蒸馍外加一大条腊鱼,神仙可说了,驱鬼得伤元气的,也不知这点面肉补不补得回来。
门窗关得严实,屋里头阴阴暗暗的像天黑了般,“您家可得仔细瞧瞧,莫不是真有那东西作祟?”说到“那东西”三个字时,掌柜的语调都有些打颤。
活神仙三十岁出头,听口音是本地人,身材矮小,焦黄着张长脸,眼神涣散,仿佛正望到了什么肉眼凡胎无法接触到的事物,手里捧着碗清水,走来走去。
“得了!”他突然哑着喉咙,含糊不清地说道,然后含了口水,腮帮子狠狠鼓了几下,喷在了墙上,顿时,一大团淡红色的水渍在白花花的墙皮上愈洇愈大。
掌柜夫妇抽着冷气,连连后退,被这灵异的神性惊呆了,从自家水缸里舀出来的水怎么就变红了哩?
“是有冤鬼要投胎。”活神仙脚一软,一**瘫在芦苇席子上,筛糠似地抖了几抖,活像刚才使了老大一把力气,连灌了几大口凉水后才接着说,“你家刚娶了亲,媳妇娃还没生养,这鬼想转世变人,非得选头胎哩,于是天天趴窗户底下,就等着大肚子的时候钻进去!”
这话说得阴仄仄的,话音刚落,丰家婶子就哭天喊地起来,拍着大腿不停嚷,“我苦命的娃娃啊,老的你收就收哩,何苦盯上我丰家的香火苗子呢!”
老掌柜也是脚底一趔趄,面色卡白,眼瞅着就站不稳了。
“神仙既然说出来了,肯定有应对的法子。”刚弄清楚是啥事的李臣,一把搀扶住掌柜,他好气又好笑地盯着这胡说八道骗人钱财的神汉。
对李臣而言,这种姜黄和碱水耍弄的骗术在那个年代不晓得曝光了多少回,袖子里藏点碱面儿,趁人不注意添到水里,舌头下再压块姜黄片,两者在嘴里一搅合,可不就变红了么。
最后装着疲惫的样子,连着水把剩余的姜黄吞进肚子,连骗人的证据都销毁了。
“唉,法子有是有……”神汉摸着唇上的两撇胡子,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游学于灵凤山,刚千里迢迢从徐州来,只是路过该县,也罢,既然遇到了,也不能不理会,只是……”
这是自古神汉巫婆们惯用的套套,先展示点蒙人的把戏,勾得你深信不疑时,再把事夸大了说,好趁机抬价。
正当他斟酌着是干脆要钱好,还是加十斤卤肉更合算时,就听见刚才那个搭话的小伙子说,“您家不是路过吧,至少在县上住了三四天,而且喜欢夜晚出门。”
活神仙惊得一抬头,又见对方继续说道,“是住在临街那间客栈的马厩吧,这年头耗子多,再撒皂角粉也防不住。”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掌柜夫妇一头雾水,神汉的脸色倒白惨惨的,他蒙人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逮只活耗子,弄伤后腿,趁着夜深人静顺着窗棂塞到别人屋里,耗子脱了困,挣扎着往暗处找洞藏,就在地上留下了血迹,他再蹲墙角阴阳怪气地鬼嚎几声,往往主人一察看,以为遇了鬼遭了祸,被吓得六神无主。
然后他出来忽悠几句,显显跑江湖时学来的把戏,就能继续游手好闲几个月了。
上回骗的钱财花得差不多了,他游荡到茂县,住不起客房,只好在马厩蹲了几宿,瞧着临近这家酒肆生意还成,肯定有些余财,掌柜也是个胆小怕事的,正准备故伎重演,哪晓得节骨眼上冒出来个坏好事的。
但这满腿是泥的庄稼人怎么看出来的?还算得出他住哪里住了几天?
他当然想不到,其实这很简单,看裤脚和鞋子上是浮灰还是积泥,能揣摩出是不是刚赶了长路的;酒家闹鬼是三天前开始的,加上打探下手目标的时间,可以判断是四天前来的茂县;晚上出去装神弄鬼的,肯定不能走远路,而附近就一家客栈;至于住马厩?他头发里有股马骚味儿。
一个精明人只要细加思索,就能得到上述的答案。
神汉缩了缩,眼珠子转着打量是否有出路,骗术一被人揭穿,那少不得自个要挨顿拳脚棍棒,只要不出人命,被打断了腿官府都不管的。
当下他就仰着脖子准备嚎一嗓子,这是“神仙”们的脱身之技,只要嚷着“厉鬼太凶,降不住了,鬼要噬人哩!”,引起骚动,就能混进人堆里溜之大吉。
话音还没出口,就被人拿住胳膊,他瞧见那小伙子笑眯眯地说,“我听说鬼怕日头阳气,把门窗打开,作法也容易些。”

“呃,是哩是哩。”神汉挣了挣,这家伙的手铁箍笼似的,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头说。
“咱酒肆也不富裕,这驱鬼的价钱实在高不了,还望神仙包涵。”
“替人消灾是积德的大善事哩,钱财不重要不重要。”
李臣松了手,推开屋门,一大堆好事的人还聚集在门外,围得个水泄不通,你推我挤地朝里望呢。
神汉瞅了瞅李臣,揉着生疼的胳膊,奇怪他为什么不揭穿自己,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啰。
他哆嗦地取出怀里的符纸,也是事先用碱卤水泡好的道具,挥舞着歪树枝劈成的木剑,神神叨叨地念着咒,身子歪歪斜斜地乱扭着——这是踏八卦步——看上去倒有几分架势。
等演到利剑斩鬼的桥段,一口姜黄水喷到符纸之上,碱水画成的图案顿时显了形,鲜血淋淋的鬼尸惹得旁人惊呼不己。
李臣靠在门旁,之所以他没说出真相,任凭着神汉继续忽悠下去,也是出于善意。
想想,如果揭露了骗局,让这骗子挨顿饱打,固然是出了口恶气,但丰家掌柜受害已深,只会认为是自己没遇到降妖除鬼的高人,冤鬼未走,还等着索命哩。
而“闹鬼”的事,街坊们都知晓了,再加上这次收妖没成功,谣言会越传越离奇,闹得没顾客敢上门了,最终会让酒肆垮掉。
最好的结果就是让神汉继续骗下去,展现出恶鬼降伏,日后百无禁忌的本领,既安了掌柜的心,也绝了流言。
何况自己露了点口风,在旁边盯着,神汉也不敢骗得太凶。
这也是另个年代公关学的原理,遇到事故,首先不是寻找源头,披露真相,而是安抚人心和媒体,杜绝谣传的滋生。
……
折腾得满头是汗的活神仙,领了蒸馍腊鱼,灰溜溜地走了,人群又议论了好一阵子,等兴奋劲过了,也慢慢散了。
松了口气,精神头明显足了不少的丰掌柜,边吆喝着婆娘,让她去托人带个口信,让儿子媳妇回来,边亲手打了盆热水,细细将门槛擦得一尘不染,这也是神汉乱扯的幺蛾子,说是能聚人气旺生意。
“骡子?现在的节气正是用牲力的时候,难觅卖家哩。”老掌柜侧着耳朵听李臣说明了来意,他把水倒了,甩干净手,摸着下巴,微闭着眼似乎斟酌了下,慢悠悠地说道。
“您家在茂县有头有脸,消息也灵通,看有谁家手头缺周转,急着卖牲口的?”李臣还是笑眯眯地,他一看掌柜的举动就知道有戏,托生意人帮忙嘛,对方总要拿捏几分,显出事难办你欠了我大人情的架势。
从古至今,国朝都是个人情社会,有了“地头蛇”相助,事就好办多了。
丰掌柜引着李臣,到县东一家破落户谈了谈,三千钱买了匹八岁口的骡子,虽然不是正值壮年的骡子,但便宜实用,而且是公驴配母马生下的大马骡,一身油亮的栗色毛皮,体魄高大,赶得上头耕马。
再加上给掌柜牵针引线的谢礼,稚娘那根金条花销得一干二净。
这牲灵可真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丰掌柜也颇有些质疑的神采,不过李臣打个哈哈把话题扯开了。
事都办妥,天也快黑了,他去木工铺拿了犁,和荆筐一道捆扎在骡背上,自己也骑上去,沿着大街出了县城。
路黑难走,不过骡子气力十足、脚步稳健,头更钟响起前就回到了钩子村。
崔家稚娘的房间隐约透着亮,小媳妇儿还等着呢。
正准备喊门,他瞧到后院有个人影在徘徊,不时蔫头耷脑地扒着篱笆朝屋子里张望,十分惹疑。
李臣一下就想到那些敲寡妇门的闲汉,不由得生出股怒火,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拉住对方的后领,猛地按翻在地,抡起拳头就准备给几下子。
“刘……刘兄弟么?别打别打,我是启年啊,崔启年。”
还没动手,那人就使泼似地嚎了起来,李臣把他的脸别过来,借着月光瞧了瞧,两人目光一对,都愣住了。
“你这神棍,怎么,又想在这玩那些把戏?不吃打就不长记性吗?”李臣真没想到,又和那个骗人钱财的活神仙遇上了。
“骗什么骗,这是我家!”神汉胆气倒壮了起来,扯着喉咙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咱钩子村人了!刘兄弟在屋里头吗,快出来帮手啊!”
身后一声惊呼,李臣扭头望过去,崔稚娘正捂着嘴,举着油灯,隔着篱笆墙,迟疑地问,“堂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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