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定胜天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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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铁道上的火车嗷嗷叫着,以往火车的汽笛就叫那么一下就得,今天可是有点儿不一样,不停的叫,更何况叫完了又停了下来。出事儿了,大伙看火车停下,都往铁道上跑。铁道沟里的大树下,小忙头的妈躺在地上,头和肚子上全是血,铁道路肩上一个铁撮子扔在那里,一个笤帚疙瘩丢在不远的地方。原来,小忙头妈和几个老娘们儿扫煤,火车过来的时候,那几个都下了铁道,可小忙头妈还蹲在铁轨边上认真的捡着石渣子,道沟的老娘们儿一个劲儿的嚷,她听不到,直到火车拉着响儿到了跟前儿,想往下跑已来不及了。火车把小忙头妈铲起来,远远地把她甩了出去。
晚上的时候,虎头进家。虎头妈第一句话就说:“虎头啊,咱不扫煤咧。”“为啥呀,不扫冬天烧啥?”“命要紧,小忙头他妈就因为扫点儿煤,把命都丢咧。”“我在货位上扫,火车就在那儿停着,出不了啥事儿。”“那也不中,宁可买也不扫咧,再说年年生产队里还分点儿,凑合着就中咧。”虎头爸也有点儿后怕:“不扫就不扫吧,黑灯瞎火地真有点儿玄。”
小忙头家里得到一笔庄稼人从来没见过的补偿费,成了全庄最富的人家,听说是给两叁任块钱。学校里,小忙头连抄作业的精神都没了,他妈死后,回家没有现成的饭可吃,爷儿几个饥一顿饱一顿。小忙头呢,更是天天淘学,在家里找不着吃的就去地里找,嚼嫩棒子,抠白薯,肚子啥时候饱了啥时候来学校。同学们都在议论着小忙头妈死的事儿,小忙头当然也不愿意听,下课就在一边蔫巴着。可小忙头玩儿性更大,没人搭理也忍不住。和二虎一样,都是一个没人理的人。小忙头自然又给二虎套近乎:“放学干啥去?”二虎对于这个患难兄弟实在是看不上眼,哪回出事儿的时候意志都不坚定,不想理他:“知不道。”二虎越是这样,小忙头越是跟在二虎**后边。放学回家,小忙头背着书包在二虎家门口看着,看着二虎背筐出来,他就撒丫头回家拿镰刀。
就在这几天虎头妈犹豫的时候,二哥家侄子大贵又来了,说他妈又病重。虎头妈也来不及想换媳妇儿的事儿,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拿,就跟着大贵走:“凤儿,天天做饭啊。”“妈,家里就不用惦着咧,就踏踏实实伺候我二妗子吧!家里有我呢。”虎头妈一走,凤儿反倒是踏实不少,至少换媳妇儿的事儿妈是操持不了了。
到了二哥家,虎头妈一看二嫂子这回比上回还重,眼瞅着不行了,只好上医院。到医院就抢救,吸氧,插尿管,输液,整整两天两宿没闲着,总算是抢救过来了,医生说再晚来半天,这人也来不了医院。住吧,人命要紧,也别管钱不钱的了。虎头妈把大贵他们都打发回家,在这干啥呀,多一个人吃饭,多花一份儿钱,钱可不是风刮来的,花多少就有多少。虎头妈不离二嫂子左右,生怕稍一离开就看不到二嫂子了,其实一点儿也离不开,也不敢离开。医生也说了,尽最大努力。二嫂子从住院就没说过话,就连睁眼的时候都少。人也是,到这份真没意思,尿尿拉屎都不知道,唉,人活着可真没劲,还不是天天的受苦受累,到了到了也就是两腿一蹬了事,死了死了啊。
这个病房里就住着二嫂子一个人,是重症病房。因为二嫂子不说话,虎头妈觉着没意思。白天还好说,看着大夫护士进进出出的,看着二嫂子输液瓶子,给二嫂子端尿,给二嫂子翻身,总算是有事可干。晚上可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关上灯,虎头妈就站在病房门里边从门上的小窗户往外看,就连楼道里有人走过去,都会吸引一会儿虎头妈的眼珠子。实在困的时候,虎头妈往二嫂子对面的病床的一躺,睡觉。
可巧,没几天的功夫,病房里来了一位老太太,急病,听说得的是心脏病,是她老头子送进来的。虎头妈心说,这回想算是有个说话的了。可事也愿违。这老太太,医生问她啥也不吱声,就是掉眼泪,问老头吧,老头也不说话,看着都蔫巴。
老太太住院后,白天也没有人照顾,只有晚上老头才来陪床。也不知道她闺女儿子们都干啥去了。虎头妈觉得挺奇怪,本想二嫂子说不了话,来个老太太终于有个说话的伴儿,偏偏也不说话。老太太刚进来这两天也是一天到晚的吸氧输液,医生也不让她动。自从拔了尿管,自己解手很费劲儿。虎头妈看着实在的可怜,白天呢就帮她倒尿盆,递个水,喂个药啥的,反正也没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这点事儿也算不了啥,只当个营业儿。虎头妈跟老头说,晚上不用来了,我顺便照顾照顾得了,你们老爷们儿也照顾不好。老头挺感激,千恩万谢地。你说吧,这老头白天上班,晚上陪床,再精神的人也受不了。再说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女病房陪床,虎头妈觉着实在是不方便。只是晚上的时候,虎头妈可是遭了点儿罪。没地方睡觉。虎头妈只有坐在板凳上打盹,实在顶不住的时候,就爬在二嫂子脚底下睡会儿。

其实虎头妈看老太太住进来,就说是不言语,可毕竟跟她说的时候,老太太在听。扭过身来说:“大姐,家是城里的吧。”“大姐呀,家里几口人呢。”“哎呀,这得病可真是遭罪,又是针又是管的。”“你看我二嫂子,从年轻身板就不好,遭了一辈子罪。”这老太太没精神的时候不说话,就是精神好点儿的时候也就是拿眼睛看着虎头妈,看一会儿掉一会儿眼泪,看一会儿掉一会儿。最好的时候,抬手指着小桌子上的水果,意思是让虎头妈吃点。虎头妈在一边唠叨,虽说是老太太不答言,可也比二嫂子强。
没过多少天,二嫂子还是走了,是从虎头妈怀里走的。看得出来,二嫂子努力想把眼睛睁得更大,嘴动得却很慢,是想使劲地说话,没说出来。虎头妈也知道二嫂想说啥,当妈的哪有不惦着孩子的,二嫂子就是想把三个儿子的事儿托付给她。医生还要继续抢救,虎头妈说:“算了吧,人要走留不住,走就走吧。”不是虎头妈心狠,二嫂子这辈子活的也不容易,没得着啥好儿,光遭罪了,抢救过来有啥用?反倒遭更大的罪。走了也就享福了,这辈子就用不着发愁了。再这么住下去非倾家荡产不可,家里的爷儿几个怎么过呀。能送二嫂子走,虎头妈又觉得对得起二嫂子了,这身板早走早得好,再活也就是那码子事儿。虎头妈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不声不响地给二嫂子穿上衣服,跟着大夫送二嫂子进太平间。回到病房,一边儿收拾东西一边儿掉着眼泪。虎头妈这辈子就跟二嫂子亲,在娘家,就自己姐儿一个,跟二嫂子就像亲姐妹一样,有啥话都跟二嫂子说,有啥难事儿都要二嫂子帮忙,心里憋屈也只能跟二嫂子念叨念叨,跟二嫂子说道说道,心里会敞快。
现在二嫂子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又能去哪里找二嫂子这样的好人呢。虎头妈收拾完东西,呆呆地坐在二嫂子躺过的病床上,这床上还有着二嫂子身体散发的温暖,就是这么一点点热乎劲儿,虎头妈也要亲近到最后。虎头妈知道,这是二嫂子在人世留下的最后的体贴,也是用这最后的热乎告诉虎头妈她对几个儿子的牵挂。虎头妈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旁边床上老太太眼睛死死的盯着虎头妈。虎头妈要走的时候,老太太眼泪一个劲儿的往外流,还是不说话。虎头妈眼里含着眼泪说:“大姐,好好养着。”老太太一闭眼,流泪。“病都能好。”一闭眼,流泪。“别着急,有空儿的时候我来看看你。”又闭眼,流泪。虎头妈心想这老太太真是可怜,一定有啥伤心的事。唉,都说城里人命好,活得滋润,吃商品粮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咋也有伤心的事呢。人呐,生来就是受苦的,谁都有为难遭灾的时候,都有离开那一天儿。
虎头妈回来料理二嫂子后事。想热热闹闹办也办不起。住院已经花了一大笔钱,二哥家拉饥荒借债那是肯定的。简单点儿吧,打个棺材一埋了事,死了死了,入土为安吧。虎头妈在二哥家住了几天,张罗着让大贵他们把米呀面的磨好,把二哥的衣服都洗了,该缝的缝,该做的做。一七的时候,虎头妈又到二嫂子坟上看了看:“二嫂子,放心走吧,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三个孩子娶媳妇儿的事儿我记心里了,日子再难我也让他们都成个家。我二哥这呢,我时不常的来看看,洗洗涮涮、薄的厚的我给他们爷儿几个整,一直到大贵娶了媳妇儿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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