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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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里,二虎坐在自己的坐位上不敢抬头,不敢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话,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同学想跟二虎说话。就像庄里传鸡温一样,谁都离二虎远远的。甚至没有一个人跟二虎这么一个狗崽子一桌,就连小忙头也坚决不跟二虎在一起,宁可坐在地上也不同桌。没办法,老师从别的班找了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桌子让二虎一个人一桌,安排在墙旮旯里。因为是三条腿的桌子,头一节课二虎是一边端着桌子一边上课。下课的时候,二虎从外边拣了些砖头,靠墙垒了一条腿。课间也没人跟二虎一起玩儿,二虎只好一个人在桌子上坐着看书,写作业,把书上那些作业题看得烂熟。书和本现在是二虎最好的朋友,虽然二虎写啥,书和本没有回答,最起码他们归二虎支配,没有怨言,没有怨恨。二虎把书和本的角坐在**底下压了又压,平了又平,生怕他们受一点儿委屈,他要让书和本这唯一的朋友来告诉老师和同学们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一个没人理的人。平时交作业都是学习委员收,现在,二虎只能一个人低着头交给老师。作业发下来,别人的本上都是红笔判的,二虎的作业本上是蓝笔判,尽管二虎的本上都是对勾。
这些天大眼儿灯倒是挺忙,走门串户的,往白面虎家跑了好几趟,脸上带着笑,一点儿也看不出有啥病态。原来白面虎有个侄子,高中毕业后也在队里上班,二十刚出头。在农村初中生能上高中的不多,一个村最多也就是七八个人,考不上的就不用说了,就是考上的家里也不一定让上,多费两年功夫,学了没用不如回家种地,高中能毕业更是凤毛麟角。从两个家庭来说,自己这边是工农户,起码不愁吃穿,那边儿呢有白面虎支着门面,门当户对也算得上了,人家小子高中毕业也配得上自己的闺女。
白面虎也把话传了过来,说是一个生产队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亲的事都免了,等五月节定婚。
为了巩固批斗大会的胜利果实,扩大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大队书记和干部们开了几次会研究,想整点儿别的庄干不出来的事儿,最后决定掀起了冬季平整土地的热潮。北大沙坑,夏天水泡冬天结冰,要整,要战天斗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大坑地势低,垫!土哪来,挖坟。人家不是在青石板上创高产吗,沙坑子挑沟造地一样创高产。因为地势低的缘故,虽说冬天地面上没水,可沙子里有水,冻得棒棒的,得拿大镐刨。全大队社员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起早贪黑奋战了一个月,终于战胜天寒地冻大有所成,一个生产队造一个方块地,好几亩。上报公社,立即成了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的典型。要组织全公社每个大队的社员,搞万人大参观,在全公社推广。
为体现愚公移山的精神,没日没夜的苦干加大干精神,参观定在了夜间。沙坑里点的到处是火把,亮如白昼,大车装满沙土预备好了,社员们拿锹拿镐准备好了,就等万人大队伍的到来。虽然站在刺骨的寒冷里,但他们都有一颗无产阶级火热的心。就看条条火龙从各个方向都向大沙坑汇集而来,声势浩大。大队书记一声命下,社员们一扫在严冬的夜晚冻得哆嗦的模样,卸车的卸车,担土的担土,轮镐的轮镐,抬筐的抬筐,个个生如猛虎,干劲冲天,精神抖擞,奋勇争先。跟社员们相比,杨腰板、铁算盘和虎头爸就惨多了,杨腰板、铁算盘哥俩并排一站,耷拉个脑袋,揣着个手,那神情就跟让杨子荣抓住的栾平差不多,蔫了吧叽的。虎头爸比那哥俩儿荣幸得多,还有两个知青“陪”着,站在虎头爸身后,“拉着”虎头爸的手,“抚摸着”虎头爸的头。在知识青年的口号声中,书记慷慨激昂地介绍开展阶级斗争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经验。在取得阶级斗争伟大胜利精神鼓舞下,社员们斗志昂扬,书写着人定胜天的壮丽诗篇。来参观的社员听着大队书记经验,热乎劲儿一过,也开始在寒风中“精神抖擞”起来。
公社书记艾尾巴一看这情况,不失时机地宣布参观开始。全公社上万人的社员开始实地参观,个个都走上了沙坑造出的地,俗话说,人一过万,无边无岸。沙坑造地,以沙子为主,从坟地里拉来的也没多少土,主要还是沙子,哪里抵挡得住广大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既便是铜墙铁壁在人民群众面前也要低下头啊。不一会儿,沟边塌了,人掉沟了,火把扔了,拉拉扯扯,熙熙攘攘,紧接着又嘻嘻哈哈,稀稀拉拉的各走各的了。

艾尾巴其实有名有姓,只不过这两年他认真贯彻上级指示精神,坚定不移的把握着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一最高指示,专门儿割资本主义尾巴。公社没让养的没让种的,都算资本主义尾巴,一律全割,大集上抓,大道上堵。那就像雪地里抓兔子的鹰,追得你无处藏身。背地里大家伙儿都叫他艾尾巴,反倒比大名还响亮。
虎头带的饭就只有冻白薯,赶上好的时候也就是带俩窝头。好在是冬天,还没开冻,以拉沙子为主,拉石头的时候不多,再说就是拉石头,虎头也没脸见刘大手,只能去别的班拉。实际上这事儿对虎头和刘大手来说都是很难为情的事儿,没法儿说话,更没啥可说的,干脆不见为好。
大队平整土地,正是年后本来就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何况白薯干儿和冻白薯坚持不了几天,三个家里的粮食作为私分的脏物仍摆在大队院子里,充了公。虎头家和杨腰板、铁算盘家一样,揭不开锅了。虎头妈带着二虎开始走亲戚,带着二虎好,吃的多,就吃亲戚吧,不吃自家的就中。每天娘俩儿个天不亮就走。二虎这些天每天都跟着妈出去要粮食,每天去的地方都不一样,也不知道一下子咋就有了这么多的亲戚,有的亲戚家二虎可是从来也没有去过。二虎一边跟妈走一边问:“妈,今儿咱上哪?”“……”,“妈,咋还不到呢?”“……”。虎头妈没有回答二虎一句,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小西北风一样棒硬棒硬的,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走。娘俩儿个不放过任何一家亲戚,至亲就说要,远点的亲戚就说借。虎头妈知道这时候家家都紧巴,哪能都像二嫂子那样?没多有少,只要给就中,十斤八斤不嫌多,三斤二斤不嫌少,给啥拿啥不挑拣,天黑了背回家。
“借”粮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也就是打个短的事儿,离下来新粮食还有几个月呢。活着就得吃,眼下度过饥荒最要紧。虎头爸左思右想,实在没有个长远之计,只好围着准备盖房的木料转来转去。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在木头上。这些木料来的不易,拿力气挣来的,卖了心疼啊,看着二虎饿的拿水煮辣椒面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还是顾眼前吧,得活着。一根儿木头能卖十来块钱,差不多换几十斤玉米,卖!主意拿定,虎头爸早早的就睡下,明天还得赶集去卖。
本来,辣椒面是虎头妈熬菜的时候用,放那么一点儿提味。二虎毕竟小,饿得受不了,就往炉子上烧水的锅里放一点儿,烧开以后喝。其实这东西也解不了饿,只是二虎觉着喝下去的时候,有辣劲儿顶那么一会儿就能睡着觉。只是没想到喝起来还浑身暖和,一来水热,二来辣嘴,喝得二虎脸上都出汗,于是引得全家都跟着喝,倒是喝出了说饭不是饭,说菜不是菜,说水不水,说汤不汤,却能给这个家庭带来温暖的美味。一包辣椒面五分钱,自从全家喝起了辣椒面,二虎隔十天八天就去小组买一包回来。
约摸半夜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敲锝当当直响:“起来开门。”“起来开门。”“我们是大队的”……全家都醒了,虎头爸披上棉袄把门打开,看见有五六个年轻人全是知青:“点灯,回炕上去,不要看。”虎头爸老老实实的把洋油灯点上,回炕上把眼一闭不敢看。二虎没看见过这阵式,吓得钻进妈被窝里,两眼直直地看着妈,一声儿也不敢吱声。虎头妈搂着二虎,一种保护爱子的天性被激发出来了,有了这种天性她变得坚强起来,倔强地扭过身子看着他们翻箱倒柜,抄家的人说道:“别看。”“……”“不要看。”“……。”几个人把板柜翻了个底儿朝天,捣腾了大约有一个钟头,翻来翻去似乎很不满意,只把二虎的一摞小人儿书,一个没有哨子的喇叭,虎头没来得及穿的棉焐炉鞋,还有柜上摆着的两个大掸瓶一块儿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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