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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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开完没多大功夫,铁算盘跟两个工作队员一起到生产队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交叉揣在袖口里,低着头,嘴也是闭着的。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走上几步,鼻子发出轻微而短促的吸气儿声音。白面虎已在队部那里了,等着交结帐目。所有帐目最后一笔余额后边铁算盘都划了红线,按上手印。交接完又跟着工作队回大队,白面虎抱着一摞帐本跟在后头。
“凤儿,从今儿个你去跟老婶睡,记住没有?”虎头妈认真地说。
“非得跟我老婶睡啥呀?”凤儿不知是咋个意思。
虎头妈上炕就收拾凤儿的铺盖:“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大个丫头一点儿事也不懂!”
几天了,没消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初九这天,治保主任带着几个基干民兵到虎头家,治保主任只说了一句话,冲着虎头爸:“到大队去吧。”两个基干民兵一人一个胳膊抓住就走。虎头妈因为有了以往的经历,倒是没有惊慌,拉着二虎的手,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治保主任,治保主任假装没看见就往外走。
虽说虎头爸是四类分子,归治保主任管,可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他儿媳妇儿就是虎头妈给张罗的,平时明里两家不走动,私下里治保主任却是在年节的时候打发儿媳妇儿过来看一看。看这意思,虎头妈明白了,出大事了!紧着把虎头爸的铺盖抱起来就向大队走去,街上早有不少老娘们儿看热闹,三三两两的站在太阳地里咬舌头根子,看虎头妈过来,揣着袖儿都扭过脸儿,把声音压到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见。
这次刷墙没有虎头爸的份儿,由其他几个四类分子干。学校老师们又在满街筒子刷标语,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搞好计划生育的标语换成:“以阶级斗争为纲。”“坚决打倒走资派。”“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虎头妈虽然不识字,但她明白,运动来了。从吃食堂、四清、文化大革命,每次运动都刷标语,但愿……
可事儿就是这么邪呀,越往好处想事儿越是坏。正月十五这天,本来刘大手说好的带着虎头过去,唉,命啊,虎头就是个没媳妇儿的命!大队干部一人带着几个人,一拨去杨腰板家,一拨去铁算盘家,一拨来了虎头家。几个人到虎头家,对虎头妈说:“你家粮食在哪?”“里间屋。”“你们都出去吧。”虎头躲到后院去了,凤儿和二虎蔫儿蔫儿地站在虎头妈旁边看着,一声也不敢吱声儿。大缸里的麦子装口袋背走了,炕上用席子圈着的玉米装口袋背走了,在口袋里的高梁背走了,只剩下炕上堆着的白薯干儿。
看着虎头垂头丧气的,虎头妈的心就像让人一揪一揪的,成份不好,没人给介绍对象,好不容易遇到一份儿,又出了这事儿,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当妈的实在对不住孩子,连个媳妇儿都……虎头妈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出来。虎头妈知道,这时候不能哭,三个孩子可都看着呢,他爸不在,自个就得顶着撑着。刘大手那头儿是去不了了,有啥法儿,去了也没法儿说,何必让人家为难。
可不管遇到啥事儿,日子得过,饭也得吃。出了正月十五,虎头还得出车呢。看着炕上这堆儿白薯干儿,虎头妈直了一会儿眼,然后对凤儿说:“拿大簸箕装白薯干儿,碾白薯干儿去。”今年因为漏粉,就没怎么多切白薯干儿,这点儿白薯干是虎头妈准备着做粥吃的。碾白薯干儿很快,娘两个到街上用碾子压两遍没有大点儿的块就行了,回家过箩,下边是面,蒸窝头,剩下就是白薯残儿了(小碎块),煮粥。虎头妈叫二虎上房拿下来半筐冻白薯,把白薯残儿和水放锅里,再把冻白薯放在屉上,连煮带蒸。以后只有拿白薯过日子了……从今天开始,白薯成了这家子人糊口的唯一粮食。白薯真是个好东西,生的可以吃,熟的也可以吃,切成片,晾成干可以吃,稀的糨的都中。可现在虎头妈只能把白薯干变成面和残儿来撑着这个家。
在大队的院子里,此时已经堆起了三个粮屯。粮屯是用席子圈起来的,差不多有两米高,粮屯上面露出来的全是小麦,这三个屯粮食看起来差不多真有一万多斤。小麦上边还放着两捆粉条,粮屯边儿上各放两个口袋,口都开着,一个是玉米,一个是高梁。在三个粮屯前的高大横幅上写着:“私分瞒产现场批斗大会。”横幅下面摆了三个从学校里拿来的桌子当主席台。

这天,公社领导和大队书记台前就坐。二虎跟全学校的学生一起排着队进会场,看见会场里坐着一片穿黑棉袄黑棉裤的社员,虽然坐的不成行不成排的,可没有人说话,大眼儿小眼儿都紧瞪着,两只耳朵支楞着,只有从嘴里吐出来泛着白的烟被风儿吹的四散飘去。也不知道知识青年啥时候回来的,立在主席台前举着愤怒的拳头高喊着口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坚决打倒牛鬼蛇神。”“以阶级斗争为纲,打倒一切反动派。”“坚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
大队书记宣布开会,基干民兵把杨腰板、铁算盘带上台,一人站一个粮屯前面。虎头爸是两个基干民兵压上来的,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压在另一粮屯前面,猫着腰,背着手,头发被人揪着,头被迫抬起来看着台下。
“是二虎爸。”“他爸又搞破坏了。”“他爸是阶级敌人。”二虎愣住了,眼睛发直,死死的盯着台上的爸爸和老叔,准确地说应该是傻了。二虎此刻就盼着这个世界只有台上的爸爸、老叔和自己,没有批斗,也没有等级。为啥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人就不能我敬你你敬我吗?二虎不明白。可同学们的冷语和老师的冷眼他不得不承受,不得不忍着。二虎想起书上说的一句话:“横眉冷对千夫指”,可此时,二虎只能冷对却不能横眉。
从慷慨陈词的发言中,大伙儿终于明白了啥叫“私分瞒产。”三队沟边地头种的白薯和部分高粱没报产量叫瞒产——两万斤。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出的主意,三个人共同私分,让贫下中农忍饥挨饿,妄想喝干贫下中农的血。在时刻警惕的人民面前彻底暴露了阶级敌人的本性,证据如山,就堆在台上。阶级敌人在广大的无产者面前,必须低下反革命的头,必须向贫下中农坦白交待反革命罪行。
哗……台下社员们议论声起来了,就连发言人的话也没人听了,一些人气愤地开始骂:“啥玩意儿,我们家天天吃不饱,他们偷着分粮食。”“活该,使劲儿批,使劲儿斗。”“妈的,分这么多粮食,几年都吃不完。”“要不说他们天天大米白面的,咱们天天吃窝窝头,原来把好粮食都拿自个儿家去了。”一些人惊叹,两万斤呐,屋里还不全是粮食?那得吃几年呐!只有少数人有点儿不明白,两万斤不是说都是白薯和高粱吗,咋变成了这么多麦子了……既便是这样,稍稍有点儿不明白的人也被愤怒所感染,被淹没。一时间,恨不得上台把阶级敌人掀翻在地,掏出阶级敌人的心肝……
散会了,同学们起立,向后转,按顺序退场。可二虎还傻愣愣的坐在那里,直到成为革命接班人的拌脚石,影响到了同学们撤离会场,同学们大声叫骂着:“滚开,狗崽子,专门儿挡社会主义道路。”二虎对于这些无产者和革命者的后代,无言以对,只有低下反革命狗崽子的头。就像秋后霜打了的白薯叶,先黑后蔫,蔫完了萎缩,萎缩后再烂,烂完了再变成泥土。二虎现在真的想成为在地下的白薯,把自己深深的藏起来,躲开风吹和雨打,见不到阳光也没关系,哪怕是给一点儿营养或者是水分,他也能在地下暗自活着。可现在就连学校这个唯一的土壤都容不下他,就算是地下的白薯,也没有他生长的空间了,必须烂掉,必须永无抬头之日,永远与黑暗为伍。
虎头妈想着这大正月的,也不能天天的吃饽饽头吧。换,拿肉换,庄里边年前娶了媳妇儿的人家肉还不够呢。虎头妈从西屋里把肉拿出来,看着在一边蔫蔫站着、睁着直勾勾眼睛的二虎,心里发酸,可还是提溜着出去。听着二虎在后头叫“妈”也没回头。二虎叫着“妈”,希望妈留下一块肉,哪怕是一点点儿,知道妈不会停下,二虎仍然叫着,依然叫着,追着妈到门口。虎头妈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几斤白面和一袋高梁米。“凤儿,下地和面,咱们包饺子。二虎,去到地窑里拿两颗白菜。”虎头妈看着三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她说不来是高兴还是难受,虎头妈只是从蒸饺子的屉上捡了一碗垫屉的白菜梢和着酱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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