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琴瑟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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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拟渌水深,
明同秋月皎,
鸣凤栖高梧,
舞鹤娴清沼,
相得在忘机,
无欺物类小。”
春日清晨雾烟虚缈之间,一缕琴音悠然荡生,听来正是宋人刘志方之《忘机曲》,弦动而声徊,一味杀入街衢坊间,抚心而激神,促醒而安眠。
瑞生堂前店后家,住宅之后更有一别院,如今镇间公学所在,馆内也是公私得兼,偏房两间便为冯先生安家,一子一女老妻作伴。
“纳音,你这弹琴便叫做流水记账,只求一音不差,不求情贯其中,这曲子原为《忘机》,所谓相得在忘机,你这无时无刻不忘谱子,如何才有相得情致?这曲听来也就实在平泛得很,了无景象生气。”
廊下自设一案,案上自列一琴,抚琴者自是冯家独女纳音,教导者正是冯家夫人。
“娘,我们这便又要搬家么?我这心里一乱,便是想要入境也难的。”
春到兰芽分外长,这纳音总也十二三岁上,眉开质生始透女儿之气,清清落落小姐样当。
“事到临头无得失,你啊,总个差些定性啊。你便归了心思,重新来过一遍。”
冯家娘子平素看来多有板固,便是家中对待儿女,也十分板面则个,从来严求到底。
寂然不动机已兆,感而遂通机乃神,那《忘机》之曲遂又响起,断续之间无思无想,落升之中无欲无念。
“地柱啊,便马上有船来接了,你且再少要到外头瞎投去。”
好一物好之又好,这冯家夫妻最好抚琴,儿女亦以古琴分部名称起名,女为纳音,长子为天柱,小儿即为地柱。话说是事到临头无得失,冯娘子口中无得失,眼见着一地包裹一片杂乱,心中早也患得患失,再向房里问道:
“延庆啊,那边便是说一早来接么?我就怕着夜长梦多,不巧个冤家路窄,总无个安生来。”
“万事不由人,一切全在命,菊英啊,你也尽休要瞎怕来,昨夜来人不也说了么?我们这一去全要与此间交代清楚,省得叫人多起疑心,便是误了此地大事。”
房里一凳之上枯坐,冯先生话说如此,却也一脸沮丧。
山水得益彰,琴瑟倍和鸣,这对琴瑟夫妻,冯先生冯夫人,自然非是别人,正是昆山鼓楼秦家府上管事范大夫妻,也是从前常熟走江走湖许家一对私奔儿女延庆菊英,江湖人称鹰公子鹤娘子是也。
“我便疑着天与过不去,谁想到从那昆山城里避到这龙隐小所在,那渔婆子母女阴差阳错还会闯了来,真个叫做天地宽来道路窄,窄得直叫你个碰头来。”
从个富家府第的管事婆,做到如今穷酸教书匠娘子,鹤娘子只个相差几月,减了油水消了福态,整个一脸苦相瘦形不少。在于昆山城中,自家隐秘身份遭人识破,却又杀人灭口不成,鹰鹤二子为免有人寻仇,自是报知明房求获调遣,及早离开是非之地。一处棋死,一处棋活,鹰鹤二子也便是棋子,遂又遣到龙隐镇头教馆匿身,潜伏窥刺这处龙藏虎卧之地。
“我们便叫做啊,一不顺诸不顺,不顺接不顺,一旦露了回机,便叫你不想露来也得露。”
从个作威作福财主管家,到个成天掉尽书袋的教馆先生,鹰公子却个满脸横肉大消,少了几多霸道,多了几分厮文。早在多日之前三月三,阿凤前来龙隐镇求医,这鹤鹰夫妻就曾大惊失色,以为着事无这般凑巧,莫非自家行藏为人觉察?于是夫妻俩夜来蒙面出动,试探下阿凤究竟有何来由,好在终究有惊无险,门前风不关屋后波,夫妻俩尽量几日闭门不出,一场虚惊眼见渡过。

“这一露再露,一调再调,便不知上面又会遣我们走哪里去?真个到个荒山野岭无人识的所在便不罢休?”
鹤娘子做梦难料事由,昨日草桥居家大摆寿宴,那半面子母女径直闯门认女婿,居然个老皇舅欣然帮媒撮和,鲜鲜怪事一桩,竟个成就喜事佳话,那曾禾曾大人即是亲眼目睹。有道是风无好停天无好晴,该当之劫任避不过,一旦那阿凤嫁进药家门,前门不撞后门撞,与你鹰鹤二子个撞破,便是坏了曾公公暗下好子。于是公公连夜遣使,命着夫妻二人及早撤离,必须个不动声色外人无觉,不因一着失,坏了整盘局。
“昔为水上鸥,
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
毛羽日摧槁。”
鹰公子哀吟一诗,不禁长叹:
“我今日便是更知当年赵孟頫为臣之心境了,道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啊,我们那年这一入公公门下,总也早该知晓当一生为之驱驰了。”
“在山为远志,
出山为小草;
古语已云然,
见事苦不早。”
当初为情舍亲抛家,期希从此上便是闲云野鹤,不想神仙侠侣天高云淡未成,总落得个半人不鬼苟且偷生,鹤娘子思来不免欷歔:
“是啊,当初我们两个常熟出来,眼前茫茫出路无觅,只为求个好的前途出身,却不想一步上歧途,从此便是好日全无,落得多少年人家檐下做奴做仆。”
“空有丹心依魏阙,
又携十口过齐州;
闲身却羡沙头鹭,
飞去飞来百自由。”
这一来拖家带口,又该是居无定所失根本,鹰公子再是感慨:
“我们这便叫做,想自由反而失自由,真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的。”
鹤娘子闻之浑身一震,立马收住泪意厉声:
“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延庆,你这便是后悔了么?当初与着我从家门逃将出来?便是从此后再无安稳好过?”
“菊英,你又怎个话说?我又有哪点与你一道后悔来?你却少要瞎多心,我只说或许我们当初,根本不该想着投官家这条路的。”
地老天荒海枯石烂,这鹰公子总个情比金坚。
“我啊,有你这句话就成,你便与我一起甘心情愿,我别的也就万事无求。做奴也好,做仆也好,做明房的狗也好,只要有你始终陪我来,我便与你一起香一起臭,就是一起烂了也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一世鹤娘子对个鹰公子,总也死死生生许在一起。
“人生贵极是王侯,
浮名浮利不自由;
争得似,
一扁舟,
弄风吟月归去休。”
夫妻两人同吟而歌,赵孟頫妻管仲姬之《渔父》词,一个悲泪一个苦意,正当相抚相慰之际,便听外面脚步动静,纳音地柱姐弟同时欢言:
“哥哥,你怎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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