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寿庆 第3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3
天上老鹰大,地上娘舅大,所谓皇舅,必定是皇帝家的娘舅了。只说那新京城里的当今万岁,便是与本朝开国太祖为同胞兄弟,道是英雄不问出处,皇帝家由来也是苦出身,祖上几辈草间人。许是真龙天子天数命硬要克亲,这先后二君少年早早父母双亡,衣食无着没依没靠,便得投去娘亲王家门里,舅婆顾惜外孙子,话说照例也是天经地义。这皇娘家王家,家中稍有几亩薄田,多不多干活人口,少不少吃饭嘴巴,日子过来难说小康,家财远也不到殷实。老话总说不错,一扇门隔一门亲,你个无父无母孤浪子,凭空插进门里来添两张嘴,多你两个多嫌,少你两个少气,时间一长舅家人也难免白眼相瞧。人在矮檐多低头,俩兄弟便是寄人篱下,喝口稀粥解得饥谢天,穿身破衣保得暖谢地,几年个苦煎苦熬自不必说。
这天生龙苗龙种两兄弟,长就副叫化子穷相,从来个奶奶不疼姥姥不爱,偏着舅家门里还有个后生的小娘舅,便是父母的老来子,大也不过兄弟两个几岁上,倒跟两个大外甥投缘的很。按礼数这小娘舅总是长辈,照岁数这小娘舅又不隔代,彼此着少年心气,走南逛北老小同伙,吃喝玩乐三人结帮,一直里很是要好轧道。娘舅赛兄弟,外甥胜骨肉,有小娘舅日常照顾,无异于外甥个心头靠,三九寒天里一盆取暖火,三更半夜里一盏照明灯,俩兄弟便是一早感念在怀。
是日必有挂中天,是龙定有冲宵时,以后叫化子造反包打天下,两兄弟面南称孤了,一帮穷亲富戚连带鸡犬升天,皇亲国戚白剩当得。这外甥打灯笼,头一照的总是娘舅,皇帝外甥最最感恩还是这老小娘舅,便在贡巷上封上块地,锦衣玉食样样优待,真个将娘舅当个娘舅供起来,这一来也就快二十年了。叫做二十年云烟荡荡过,这二十年里朝局纷争,便是弟弟篡了兄长大位,叔父谋了侄儿天下,他这老皇舅位置总也铁打稳扎,哪辈皇帝也要将他恭敬着,哪任诸侯也要将他活供着。
那掌管天下的皇帝不好做,这做着一方财主的皇舅却是好当,不必想官不必忧财,修神练仙还得风餐露宿,小老儿的日子过来比个神仙还自在。好在这老皇舅为人还积德行善,虽则独霸一方,却无鱼肉一方,乡人对你个老皇舅舅还颇有亲善之意,既然当今皇帝可称爷,那皇帝家娘舅总也可称爷爷,故所以乡里俗称便叫做爷爷老皇舅。这江南镇守曾禾公公,早年便是长随当今皇帝太监,如此外甥看娘舅顺带着,总也与你老熟交情,所以也连带学会了爷爷老皇舅喊热切。
“禾啊,你这一来便给那居老头送甚礼啊?莫非就弄了个女娘家放车里送他么?只怕这居老头老来老来了,再怎样个细皮嫩肉水样鲜灵的黄花闺女家,恐怕也是咬嚼不动喽。”
当年的小公公,如今个封疆大吏,归根结底原是皇家一仆,老皇舅照旧规矩,朝着一声“禾”唤来,再加几分话里调戏,总还透着自家人亲近。
“老皇舅您可说笑了,这便是我旧年上收了两个义女,此番凑着贺居老寿,一并领着来见见世面沾些喜气,车里再有就是帮她两个寻的奶妈子。”
而这明房阴房总管的曾公公,虽个位极人臣了的,朝堂之上对文对武皆可颐指气使,但是对着你个皇家老辈人,总也要殷勤表个“忠”字,亲爹亲爷般敬着。

“这是么?你便领了两个女儿?禾啊,这便是个正理,象你般总也无后无嗣,早就该这般好好设想来。认着养大来一男半女的,这也便后半世老来有了所靠,便是死了,棺材门前总也有个摔盆的了。”
老皇舅话出无忌,总也切着人心情脉,随后便道:
“这样么,这样么,我这身边上也未多带个什么物件,回头去到居老头那里,便问他讨上一样两样金啊银的,我便要赏赏你这两个小丫头,这老皇舅舅的见面礼,总也不能小器不给的。”
“那老皇舅,我便也不客气遵命是了,小的这里先替小女谢谢爷爷老皇舅赏赐了。”
曾公公再是一躬下腰,自也十分喜悦心情。
如此客套有时,阿大一牵毛驴再是开路,那曾公公也就不回车上坐了,便只随在驴旁与着讲讲说说。你个大人都步行随从了,那底下的随从更得随从随从,四人也各牵住马头,随后缓缓量步。于是这官道之上便见奇景,一仆牵一驴,驴上骑一老,一鲜衣官长相从着,随后一帮武夫有马不骑更从着,一辆马车跟住一辆马车,宽敞大道之上亦步亦趋,走得如同毛驴慢似。
“四天喜气,
八方来仪,
仙翁献桃,
彭祖延年。
文退县祝知县携同宝眷亲贺居老先生寿。”
这草桥南街西头巷,自有一片空场大屋,空场之上歇车停轿已是满场,大屋门首挑红挂彩煞是喜庆,草桥居家自是高门头,高门槛头早派上一位迎宾司仪,但凡贵客光临,必定一番好声喊传:
“寿同天长,
岁共地久,
七十不稀,
八十犹少。
龙隐镇张大全药号张老先生到贺居老先生寿。”
那替人家里掌礼作司仪的,多为当地半文不酸秀才人物,借来半纸戏词,偷得半腔歌调,东拼西凑喜话好彩,一通子门里叫嗓开来:
“佛祖坐西,
玉帝面南,
北向道乐,
东向梵音。
龙隐寺方丈一光法师光临凡尘贺居老先生寿。”
文不饰彩句不押韵,跟着又一嗓门:
“昼阳夜阴,
日中月圆,
山山开道,
路路搭桥。
西太湖马迹山许大帮首亲到贺居老先生寿来。”
如此一嗓喊来又一嗓,宾客一拨到来又一拨,或官或民或俗或僧,便是白道黑道齐聚一道,纷纷着接入客堂歇息。
“小老儿姓张名为果,
整日里过来便是神仙活,
有人说张果老倒骑毛驴儿,
有人道我骑驴看唱本,
叫做走着瞧话哎哎。”
耳听得尖尖溜溜冒出个唱调,寻声去便见个路头之上出来一队人马,引头着一老骑头青驴,前后随从总有一班,高马大车气象自是非凡。一时间报门来宾忘了自家姓张姓李,一时间看门司仪忘了哪家门高门低,通通一眼不眨关注去路头来客,竖直耳朵详听驴上那老嗯呀调唱:
“小老儿此来非为哪般啊,
为只为替个居家药翁把寿瞧,
都说那半百便是人走半道,
小老儿今朝便是特为来送个笑。
笑一笑来十年少,
十年少来再个十年少,
十年十年又十年,
不成神仙也成妖,
保管他个居老头哎哎哟哟哎,
白头白须还是老不死个料。”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