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遭劫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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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一天里好运连连的,亦有一天里坏运连连的,这胖厨阿叔今朝便活该着触霉头,白天里才遭了伤手,晚间来又遭了伤腿,连带**墩摔作两瓣。
“喔哟哟,酸死我喽,酸死我喽。”
胖阿叔半天来爬起身,一条腿犹自又酸又麻,心里早就明白了几分。这阿凤总是江湖女子,手段自不是一般两般的,遂就将个色心收将起来,一瘸一拐出门去,嘴上总还有不饶:
“你个小崽子喔,看我回头再来收拾你。”
阿昔此时却不再有嘴还嘴了,只是啃着鸡腿嘿嘿偷笑,见着那阿叔出的远了,才又竖起脸来话说:
“臭阿姐,我便是知道你的,按人**还是真准呢。”
嘴上还来敌视着,心里却有大佩服,阿凤猜得出小儿心思,不禁也有大得意,道:
“香阿弟,我也是知道你的,你的蹬山踢还是很有门道的。”
“哼,臭阿姐,你也知道蹬山踢?”
被人一说一个明白,轮着阿昔大惊奇。
“哎,香阿弟,还不止你个蹬山踢呢,我还知道你会飞蝇夹呢。”
虽说个十六七的女子,阿凤也偏好酒来,提起酒壶就来对嘴饮。
“臭阿姐,你也会飞蝇夹?”
阿昔鸡骨头都忘了啃了。
“要不你来试试,香阿弟。”
酒也喝上,肉也吃上,阿凤将碟花生豆推上。
“臭阿姐,打你。”
嘴里说迟手上飞快,阿昔抓起一豆就后甩。
‘哎,眼到心已到,手到便擒来。”
举筷只是往上一推,那花生已然叮到筷头之上,随手甩进口里嚼,阿凤摇头晃脑唱道:
“长生果果味道好。”
“臭阿姐。”
一豆甩出更快,且去偏了远去。
“哎,他有来时你有还,手到无漏着。”
那筷夹还要快,刷的又是嗒住:
“两粒味道更加好。”
身手自是娴熟,招法自是高超,阿凤句句道来,正是爹爹教来飞蝇夹的口诀,阿昔不服也得服。心服意犹不服,小子必得使坏,口说声:
“臭阿姐,你看啥人?”
引着你偏头去门外,他一把花生抓起抛。
“啊哟喂,你哪好一把来?”
料不到你个心肠坏,阿凤一头脸的椒盐花生落。
“多了就没本事了吧?臭阿姐,你算什么飞蝇夹呢?”
小子表现来大大不屑。
“你有本事你来。”
阿姐也要反将你一军。
“我爹爹说了,我还岁数小呢,还练不出几成来,等我到了一定岁数上,保险比你来得狠多了。”
这好两日未有好好吃饭了,阿昔又将鸡骨头细细啃,道:
“换着我爹爹,那才叫真正厉害呢,他都可以城楼上空手接箭的。”
“这么说来,香阿弟,你爹爹是打过仗的喽?怎么又会成了倒粪的堕贫公呢?”
此回轮着阿凤来大好奇。
“我要告诉你多?臭阿姐。”
阿昔口风却紧,一句话又来噎煞,甩手一根鸡骨飞脸去。
“你还怕我不防着你么?臭阿弟。”
筷子一夹在手,臭阿姐又是得意嘿嘿。
园子那头唱和闹热,主家厅上想必酒酣了。船上花姐自酌自饮,酒也几分入味了。
“香阿弟,我来给你唱个歌子好么?”
乡音乡调唱来也无啥好腼腆,阿凤清清嗓门便开腔:
“一根芦苇直苗苗,
送与我郎做杆箫,
情哥啊,
你吹着千歌万曲万曲千歌我曲曲都爱听,
就是莫吹那个么断情调。”
俚曲自是悠长意切,臭阿姐半开嗓子唱来不免情深,醉眼眯眯桃花瓣,看起来十分之妩媚则个。
“香阿弟,你说阿姐唱支歌子还好听着么?”
“有啥个滥好听啊?臭阿姐,跟我家娘唱出的歌子差了远了,跟我家大姑唱出的歌子差出更加远了,我家大姑还能够弹琴的呢。”
阿昔肚皮有些撑胀了,吃饱了睏是猪腔,一天里多少动荡,眼皮不觉有些沉了。
“哦?你大姑是你什么人啊?她还会弹琴的么?”
阿姐也是吃酒吃乏了,侧身来与你同躺在草窠里。
“大姑就是大姑喽,要你管多做啥?臭阿姐。”
阿昔心中好恶还有,挪身去离你远些,**再是要牵痛。
“阿佑啊,这**爿还是很痛么?”
**翻了肉了,裤头便不能紧套上,恐怕血结了连脱不开,只在药面上覆了一块净布,阿凤就近去摸上一摸。
“啊哟喂,个臭阿姐,你倒是来好心了?我就被打杀了,管你屁事的?”
血口一触连到肉,冷汗就是疼痛出,阿昔又是恨恨不已。从来大门里的小少爷,出世未有吃到此种挨打苦头,一天里惊魂连连,一天里苦楚连连,此情此景觉出来,不由不再又泪意盈盈。
“好啦,都是你臭阿姐不好,阿佑你放心好,阿姐保证你会没事的,保证你还会看见你爹爹的。”
听着你的哭出来,阿姐忙是安抚来。
“真个?你会带我去寻我家爹爹?”
小儿听在耳里,却马上来作真。
“是,只要你乖,好好听话,说不定明朝我就可以带你见着你家爹爹。”
大半壶老酒下肚,船上花姐有些醉睏了,紧着与你挨挨身来。
“你一定啊,明朝你一定带我去见我家爹爹,要是见到的话,我就不再喊你臭阿姐了。”
无异黑暗中见明灯,阿昔也紧着去摇阿姐身,眼泪鼻涕两路挂。
“香阿弟啊,侬不再喊我臭阿姐了,哪侬还来喊我啥?难道就跟我叫你的一样喊法么?你来喊我香阿姐。”
阿姐半眯着眼,对张小脸迷迷笑。
“哎,我再不喊你臭阿姐了,我就喊你香阿姐。”
“那你现在就喊我声香阿姐。”
“那你保证明朝带我去见我家爹爹。”
“好,我保证。”
“好,香阿姐。”
“哎,香阿弟,再喊一声。”
“香阿姐。”
“哎,香阿弟。”
那醉躺的阿姐便是醉意了,果真凑嘴上来,朝着阿弟腮面香上一口:
“哎,怎是咸的?香阿弟,你是哭了么?怎又要哭了呢?放心好,有你香阿姐陪住你呢,你就好好睡,睡个好梦过来天就亮了,香阿姐就陪香阿弟去寻爹爹。”
这天自是夜静许多了,园子里丝竹犹不消声呢,柴房里一盏灯笼早歇火了,香阿姐香阿弟挨紧了就着柴堆睡。稻草难比丝绸被褥金贵,草窠却可比棉床暖和,阵阵扑鼻进的草青气,竟是带着太阳的晒干香,烘得人的睡梦着死了。这梦里自有最想念去处,阿昔一头扎进了娘的胸怀里,那里真个是软软酥酥好温暖,便有一股子割舍不忘的奶香,诱着人满头满脑尽着去投,投住了便心安,投住了便舒坦,着着实实摇篮般。
8
昆山县城四城六门,东南西北各有市河,这东市河上建有一桥。唐人皮日休诗云:雨来莼菜流船滑。这桥取名却也单纯,曰:莼菜桥。
细雨滋滋也就下起了,季秋里倍添夜寒,再加一杆芦箫深沉出息,三更天更加几分苦愁。莼菜桥下一条篷船泊定有时,芦箫呜呜也已是良久了,夜静而声出,远远愈发传荡开去。

远远便听竹篙插水,自有一船寻声过来,再近些辨出是条敞船,船上之人蓑衣斗笠,船头船尾各持一篙力撑。
“芦苇开花芦絮逍,
五湖四海各自漂;
无缘匆匆一面会,
有缘千里再相交。”
一歌唱来中气十足,船头之人点篙拢船,来者非为别人,正是那失了千金子的霍药师,船尾也自是水根了。
“芦苇开花芦絮逍,
五湖四海各自漂;
有缘千里再相会,
无缘匆匆一面交。”
莼菜桥下船篷之中,一女子也出声应唱来,尾后两句稍作颠倒,却是大大差了情调意境。
“是,是你么?”
两船便是并靠来,霍药师隔篷相问。
舱里静了一静,那女子再是出声:
“那你是你么?”
霍药师声也柔了,一躬身道:
“是,我是兴山,阿姐。”
舱内更是默声,半晌才又道:
“喔,不是无缘匆匆一面会么?你这又来作甚?”
霍药师也要默声,长远再说道:
“有缘千里再相交,阿姐,这缘却也不是想断就能断的。”
舱里却出挑衅:
“喔,你还认着是有缘啊?说什么不是想断就能断的,恐怕这想断不能断的缘,总是断缘吧。”
“阿姐,我知你心里有怨我,可这一来二去也有十来年了,阿姐,你的气总还没消么?”
霍药师一股急火在心里。
“不是十来年,是十七年。”
那女子也要强忍情绪,喘口气再有话说:
“这十七年你可有一天想过你阿姐否?十四年前你有去高邮见过三师叔,十年前你有去衢州见过大师兄,七年前你有去天目山找过师傅,为何这许多年里你却从未上吴县去看看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阿姐,这些年许多事来,我却是有难言之隐啊。”
霍药师一味来躬身。
舱里传出便是冷笑:
“好个身不由己,好个难言之隐,哪你今朝又是得了什么大空来?却是身可由己了么?”
霍药师再次一躬到底:
“阿姐啊,我便是求着你了,是你将那小儿弄走了么?你还是让我见着他来。”
“什么小儿?喔,对了,是有那么一个扮做堕贫子的小儿,雪白笃笃的漂亮小官人,看着便是人见人爱的。”
“是,就是这小儿,阿姐,你是把他弄哪里去了?或者他就在这舱里么?”
霍药师半天半夜的慌神,到此大为心定。
“啊呀,他是你儿子还是什么人么?看你急到个那般样子。”
舱里依旧怪调横出。
霍药师愣上一愣,才又低头说:
“是,是我儿子,还望阿姐将他还我。”
“还你?凭什么还你?你也知道阿姐吃哪碗饭的,做的就是小儿买来卖去生意,却哪好到嘴的肉还有吐出来哉?”
舱里声尖着。
“阿姐,我也知道你有好心,不会不将我的儿子还给我的。”
霍药师一番好说:
“至于肉不肉的,阿姐尽管开口好,兴山便是金山银山,孝敬阿姐也是应当应份的。”
“金山银山?什么应当应份?你倒是说说,是哪种的应当,哪种的应份?”
舱里便是声利了,女子勃然大怒:
“哦,这也对了,不是官府告示说了么,宜兴的府库官银都被盗了的。至于那盗库的强贼,画影图形也是有张挂的。这官家的银子,多起来倒是可以金山银山的,不过只怕那盗库的罪责也是大似山的,再多的金啊银的,老娘也是消受不起的。”
“阿姐,声轻些,我便到你舱里去说好么?”
“哈,还真是你?我的小阿弟啊,你便出去这十几年,愈发的胆大无天了?”
“阿姐,不是那回事来,便是阴房的乌衣追杀我,官府对外瞎说的。”
“哈,小阿弟啊,你还真大能了,连到那乌贼都要点名来追杀你,你还真大能了。”
“阿姐,这其中原委复杂了,你还让我入舱跟你说吧。”
舱里的声一下又缓了,女子悠悠道:
“记着曾经么,我有求你入舱你还不入,这十几年一过,你便改了性了么?哪能巴巴的求着要入我的舱来?”
“阿姐啊,我便这里求你了,事体关系重大啊,你便让我进舱去说话吧。”
霍药师不由不央求来。
“进我的舱来,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阿姐。”
“怕什么?便不怕我来吃了你么?怕着失了你的道义,失了你师兄弟情份。”
舱里再是冷冷声。
“阿姐,我也知,从前多是我错,总是伤了你的心来,这回兴山便是求你了,你便让我见着我那儿子。”
霍药师一味低头认错。
“哈,你还真当你家儿子一个宝来,为了他,连最怕入的你阿姐的船舱都敢进了?”
舱里更多嘿嘿冷笑。
“阿姐,兴山就是求你啦。”
“无缘匆匆一面会,有缘千里再相交。这有缘无缘的,倒是全靠着你这宝贝儿子了,横着生出一个缘来,你既然有胆子,就入来吧。”
话说到最后,舱里转而轻声了。
“水根,将船就在近处泊着,小心看着有人来。”
话说着甩下蓑衣斗笠,霍药师跳过阿姐船舱去:
“阿姐,我这就进来了。”
布帘子才掀起,舱内一灯便吹歇了,暂时间一片暗氛,阿姐自有话说:
“还是黑着火点好,船上的渔婆子老得快,这十几年一过,只怕丑的便不能让人看了。”
“阿姐哪会丑来?兴山眼里啊,阿姐总是最体面的。”
“体面?只怕街路上见着,老滋八叉都不敢认喽。”
“网船上阿姐水观音,
眼角尖尖会割人,
看见着恶人会叼去心肚肺,
看见着善人会发出慈悲心。”
将只渔歌轻唱出,霍药师又道:
“阿姐啊,你一向来最善心肠,便是老了也好看的。”
“哈,你倒还会这小唱来,记得你老早也是这句话跟我说,阿姐你最善心肠了,就是老了也有好看的。”
阿姐听到话软处,自然添些泪意来。
“阿姐啊,你是最善心肠,对兴山也是最好的了。”
“是啊,我从前对一个人是最好的了,便是什么都可以给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可惜他却不领情,只管着虚情假意做他的正人君子去。”
恨里带着爱,爱里又夹着恨,那哭音更重了。
“是,阿姐,是兴山不识抬举,总是辜负了你。不过,阿姐,我家阿佑是不在这船舱里么?”
暗头里也摸索不出个所以然。
“哼,阿弟啊,说到底你为着啥来?”
听得阿姐冷冷笑道:
“实话告诉你吧,你来得晚了,我日里已经将他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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