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遭劫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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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头见着娘,躺在娘的怀里吃糖,甜丝丝酸滋滋,心里泛起十分之委屈,脸面上不觉泪湿湿,阿昔就此哭醒过来。人有睡梦中仿佛实境,而于真实中又仿佛梦境,阿昔紧揉双眼不敢相信。自己一觉醒转,却是身在个黑暗所在,昏烘烘半天上开窗,一抹光柱斜投而入,窗外铿铿锵锵传来锣鼓人声。
这是个啥所在啊?自己怎会落到这所在啊?四周摸下皆是稻草,地潮墙阴一似灶间柴房。再细听火轰锅响,空气弥漫来阵阵油香,由来便有对角两扇长门,门外即是走道过廊,随时有人脚步腾腾走经过。阿昔从来恁大胆,跳身起来就是去扑门,只可惜门松锁紧,探出条手臂,却钻不出身去。
没来由啊,才刚还跟水根哥哥船上抛豆子,转眼困到个黑牢地方,一切只是做梦不醒吧,阿昔便是自己来拧大腿,用力使命“啊呀”真叫疼。阿昔眼圈便是红了,急火起一身热汗出,这到底是何缘故来?恍然大悟记起来,那个体面标致的船上花阿姐呢,我便是吃着了她的芝麻寸糖的。
“爹爹,爹爹,我要见我家爹爹。”
阿昔果真觉出怕来,便是拍门来狠命大叫。爹爹这些日时有教导,江湖之上走,人心隔肚皮,那看着美的,脸带笑的,却最是使着坏的。想到此节大感委屈,自己却是未有好好听从爹爹话来,几块寸糖就着了坏道,害到爹爹此时肯定是遍寻自己不得,焦心上火不知到怎样地步?为此又愧又急煞,阿昔禁不住哭喊狠踢门:
“开门,开门,我要见我家爹爹,我要见我家爹爹。”
“好啦,小阿弟,莫哭啦,等会就开夜饭啦,有你的好吃的啦。”
如此闹腾间,走道里便过来个小阿姐,手里托盘茶水点心,听声歇下步来看望眼,只是笑来空安慰。
“呸,我不要吃啥好吃的,我要你开门,我要出去见我家爹爹。”
越是长相好看笑容甜,越是害人精,阿昔敌视起来,少爷脾气还是十足的。
“好好跟你说,脾气还犟的来,你就在里头关着吧,等肚皮饿了再说话。”
那小阿姐才满不在乎你,扭扭腰肢就走去了。
“我要见我家爹爹,开门啊,开门啊。”
有个人说话还着实,一个人走空只是虚慌,阿昔再是空哭空喊空打门。
“侬个小阿弟啊,在此好不哭好否?嚎哭丧嚎哭丧的,整个头都要叫你哭大了。”
门外再过来个婆子,忙叨叨的小步急走,却脚都不留留,只是偏头来再有说:
“省省你的力气吧,到得此地来就算是你的好落脚了,你就阿弥陀佛谢着吧。”
“开门呀,开门呀,我要见我家爹爹呀。”
一个人走来,一个人走去,看着是佣人丫头,全不把自己个少爷放眼里,这少爷的失落可是大了。
“啊哟喂,可真正是赶上杀猪了喂,叫得这种个惊天动地来,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样式的小官,号啕声出赛过个孟姜女。”
胖是真正胖大,实是真正实结,凶霸霸又来了个大厨子,一把偌大锅勺擎在手,气咻咻便是问罪来:
“小官,你是死了你亲阿爹是否?和我少哭哭好否?”
看你空有汪大叔的样貌,却无有汪大叔的和善,平白过来七凶八凶,还竟敢瞎咒自家爹爹,小子也就要勃然大怒:
“要么你家亲阿爹死了来,你来和我凶煞做啥?”
眼见个小子倒是止住了哭,却是横着添起骂来,那大厨子不禁光火:
“嘿,这个小畜生养,倒是嘴上不干不净会骂人来,看我不打你个……。”
他是咬牙切齿,一把锅勺凑手抡进门缝来,阿昔本身武底子,却还闪得灵,跟着回骂道:
“要么你个老畜生养的,你才是嘴上不干不净卵毛长的。”
“嘿,哪块石头里迸出你个小贼胚来?倒是骂起人来不带愣舌头,看我打不死你?”
那厨子的手臂还有长,探进门缝就来勾人。
“哪块石头里迸出你个老贼胚,你骂起人来倒是带愣舌头的?”
眼见他的一副笨相,阿昔想着就是使坏,抬腿蹬山踢,将扇门板往外对,只听得“啊呀”叫肉忍,一把锅勺失落地。
“啊呀哇,个小断命鬼,活活将我条手臂夹折了呀。”
缩回手臂连脚跳,大厨子这一惊呼,便将灶间些人通通招引来,看着你个大人叫个小儿戏,谁都不觉笑出声,你个萝卜空大无用场。
“你个小短棺材,看我不来打杀你,快把我的锅勺还给我。”
你假气势的,斗不过他真火头的,厨子这一遭挫,自家也觉大无趣,只是面上还来凶狠。
“你个老短棺材,谁要你个锅勺来?”
有了多看客,这戏演来也就着劲,以牙还牙以舌还舌,阿昔分外骂得响,一把锅勺照门缝甩出去。
那锅勺添着劲带着风,只朝人的门面砸出,亏着那厨子闪得快,“嘡啷”一声落到地,几个帮厨立马惊呼:
“这个小棺材,看不出来喏,倒是有股狠劲的。”
“你个小出鬼,我就看你狠狠狠,到时饿着肚皮没有饭来吃,我就看你再会有啥本事狠。”
面子跌落,里子还要,跟个小官计较大犯不着,厨子一把锅勺来狠敲几下门,气哼哼就走开了,众人大议论不着,跟着也是一伙散。
跟人打闹还尽兴,一旦又孤索一个,小孩子难免又是怕惧。不过哭也哭了,骂也骂过了,却实实闹不个出路来,阿昔就地去一坐,便是抽抽泣泣起来。
“哎,十三郎,哭啥个哭啊,来,给你两个荸萁吃。”
未听着声响,门缝里却露出几个人头,个个少年俊貌,与阿昔相仿不差年纪,引头的便是咬着个果子吃。
“谁是十三郎啊?要么你家才是郎啊郎的。”
阿昔也乏了,就坐死地上不领情。
“我家是都叫郎啊,你还不知道么?我们便是这鼓楼秦老爷家新创的戏班子招进来的小戏,挨一挨二排着数字叫名字,我便是大郎,他是三郎,他是七郎,到你便是十三个了,就该叫十三郎了。”
那大郎两句话说明白了,自然只把你当自家郎了,一个荸萁抛将进来。
“你们尽管郎来郎去好了,我偏不要叫什么十三郎,我自家是有名字的,叫阿佑,菩萨保佑的佑,我还有个……。”
便是一下急糊涂了,又将瞒身份的事给忘了,差点将个“阿昔”也露出来。
“啥菩萨保佑?既然你爹爹将你卖到秦家来了,以前的名字就再不好叫了,从今往后你就只叫做十三郎,只准叫做十三郎。”
都是同样经历过来的,门外三个人大为不屑。
“谁说我家爹爹将我卖到秦家来了?谁说我家爹爹将我卖到秦家来了?我是被你们抢来的,我是被你们抢来的,我就偏不叫你个十三郎。”
阿昔腾身跳起来,蹿到门口与人论争。

“谁说抢来的?你家爹爹拿了银子卖你会跟你说?自己被自家亲爹卖了都不知道,还傻神气个什么呢?”
门外三郎相互嘿嘿笑。
“要么你,你家爹爹才会拿了银子卖了你。”
怒从心头起,阿昔一拳便是直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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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官衙去收监坐牢,先要打下杀威棍棒,这大户人家新进了人口,要得要不得,初来乍到也要打杀了威风先。扒去衣裤双手吊起梁上,那范大爷一杆细竹梢子,直将阿昔抽得血红道道,喊疼之声叫惨了,**上是皮开肉绽。
“看着服是不服?再饿他两顿饭吃,看他再有力气伸拳打人。”
那范大爷大户里管人,自有一套管事手段,从来惩戒罚人,竹梢子打折也非一根两根。
“打一打也是要的,不然拿了银钱还要满世界瞎嚷嚷,竟好似我家门里专门诓人往火坑里跳一般。”
范大娘老娘叉住腰,背后来助助威也是要的,转头再与个渔婆子说:
“于婆婆啊,照老规矩,银钱先着拿去一半,这人先留下放一阵子再说,果真一切无事妥当了,到时余下一半再来结了。”
“照老规矩,照老规矩,大娘你且安心好,这人是保险不会有大问题的。”
于婆婆一只布包鼓囊囊,银子总是可藏不可露。
“伲娘啊,你便办你的事体去好,我便留在此地陪这个小官了。”
阿佑小官实实叫人吊起打,女儿阿凤却不大忍心看,只是避去走廊里逗引只八哥鸟,人家养八哥只为训练学舌,圈禁笼关如同小戏一般。
“有阿凤来陪服侍倒也好,这**上打下的伤却是要好好养的。”
范大娘便是大乐意,这人口进门最怕着底子不清,你自愿押下个人来两下大好。
“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反正我也大管不着你。”
老娘嘴里如此说,心里也是暗喜着,毕竟马上出门去会人,多个女儿在身边,添顾添忌不便利。
这夜便是黑了,人家里灯火通明亮堂堂,主家老爷太太们用膳,灶下的厨子忙到手脚不够,有荤有素有干有汤,几多菜式排开出去。这夜宴开来,照例是要唱些小戏的,作主的吃喝安享,作奴的歌舞娱乐,在于个阴寒夜里,人家方显着富足气象。
“舞袖歌鬟簇画堂。
就中偏是展家娘。
待道无情还有思。
恰似。
昆山日暖凤求凰。
海上潮生人尽醉。
催起。
兰舟分散不成双。
回首玄都春梦里。
从此。
桃花应自怨刘郎。”
唱来正是张翥的《定风波》,所陈上代昆山旧事,一春一秋如梦里,却也不觉多少异常。
丝竹之声传出园外,一头灶间柴房里却是隔了人间,有人伏卧于茅柴草堆,痛着睡去痛着醒。
“阿佑啊,看阿姐好不好啊?帮你拿好吃的东西来了喏。”
阿凤提了个食龛子,热烘香气就开门来,说话笑嘻嘻:
“你说阿姐好是不好呢?”
“你好个屁,专门要拿吃个东西来骗我,好阿姐了,要么臭阿姐。”
吃一堑来长一智,阿昔吃亏只在贪嘴上,忍住痛来恨恨声。便也怪了去,照说叫人掳来遭了打,罪魁祸首正是你花姐,阿昔嘴上凶归凶,心里却也无有大恨来。要么这花姐果真笑面好来能化人,要么是才刚梁上放下来,全是她来穿衣帮护理,烂**给好好上了层药面,那份杀肉痛也就不再觉得十分之钻骨钻心。
“好阿姐也好,臭阿姐也好,总之你还叫我阿姐就好。”
一盏灯笼来照着明,阿凤启龛摆碗,原旧是嘻嘻笑:
“你叫我臭么,我便反叫你香,阿佑啊,今后着我只叫你香阿弟好否?”
“臭阿姐。”
身子一动**牵疼,阿昔呲牙又咧嘴,不过身边有个人陪着,心里总归踏实了不少。
“香阿弟,看臭阿姐给你拿来什么好吃的?”
食龛里有饭有菜,另外再有一壶酒,阿凤将只肉碗送过来,道:
“这叫做啊,吃啥补啥,你看这红烧肉皮油是不油?专门来补补你打开了的**上肉。”
“要么补补你个**上肉,臭阿姐。”
阿昔嘴上是不肯服弱的,肚肠里早有馋虫爬开来,毕竟这是大半天里没吃甚了,分外还挨了顿死打,早就饿到个前胸贴后背。
小儿童言无忌,出口全是无心,大姑娘家被人说到**肉,总要触动羞涩来,哪怕是网船上小娘,脸皮老老也有嫩薄处。
“阿佑,瞎说啥呢?大肉肉还堵不上你的嘴?”
阿凤蓦然热红脸来,筷头夹起块肉皮就来塞嘴里。本还想着阿昔会有抗拒呢,不料他是大口一张,囫囵便是吞下了,倒是叫人好奇则个:
“香阿弟,这一起倒不怕我再拿药来迷你了?”
阿昔油嘴大嚼,回答也是干脆:
“我已经到你们手上了,还怕你再来药我什么?臭阿姐。”
你是一口一声骂,阿凤听来却是舒心无比,嘻嘻道:
“你还真是有聪明,一点点年纪倒是什么都能清楚了,香阿弟,你便跟臭姐姐说,你爹爹果真是个倒夜香的堕贫公么?”
“为啥要告诉你?臭阿姐。”
阿昔嘴一张开,就等着你再来塞口肉。
“我看着你就不象个堕贫子,倒象是好人家的小官呢?莫非哪也不是你亲爹爹,你也是被他诓上船的。”
阿凤也是好服侍,一块大肉又来塞嘴。
“要么你再会诓人骗人呢,我爹爹就是我亲爹爹,臭阿姐。”
肥肉总是油嘴,阿昔边嚼边含糊来骂。
一个是臭阿姐,一个是香阿弟,嘴来口往斗着呢,过廊里便有脚步进到,那烧灶的大厨推门进:
“阿凤啊,看我又给你拿来什么好吃。”
鲜花自能引蜜蜂,也能招来苍蝇叮,那胖厨油纸偷包包,便是藏来半只油酥鸡。
“谢谢你了胖阿叔,我和这香阿弟可有着好吃了。”
有着送吃上门无不好,阿凤那是老实不客气,接过鸡只就是撕鸡腿,伸手便又塞进个小嘴里。
“喔喔,阿凤啊,你就光知道给这小崽子吃,就不晓得也给你阿叔倒杯酒来吃?”
荒年饿不杀火头军,胖阿叔老皮脸脸,猪头拱嘴就是凑前来。
那阿佑实在是个炮仗,想要蹦身**吃痛,只得使劲骂:
“要么你个老崽子,倒你酒吃呢,要么倒杯夜壶水你吃。”
“嘿,你个打不杀的小鬼,哪只鸡大腿还撑不死你张臭嘴来,看我再叫你骂。”
眼前桃花顾不着闻香来,胖厨子抬起个胖腿,便欲一脚踩去个血印**。
“阿叔,你就省省力气吧,跟个小官计较啥?”
阿凤反应还快呢,手肘横来一撞下,不偏不倚正落人酸**上,立马抽筋缩腿连脚跳,那胖厨一**跌坐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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