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遭劫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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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府北上即是苏州府,苏州乃是江南直隶巡抚驻扎之地,所谓兵向险处行,霍药师所求便是灯下黑,越是险处越得安生。水路几经迂回来去,便到了苏州府昆山县界,所经一河唤做张浦,贯通一镇便是张铺镇。此行再上即可到达太仓州,转而去往长江口,北渡过江即是通州,江南江北各不同,便又是一片新天地了。
张浦镇外河湾之上,两条敞船紧挨泊靠,船上几只臭熏粪桶,昼间日头烘烘一暖,几只耐寒苍蝇围绕嗡嗡打转,倍显四周安然清静。踏脚舱内团缩那小子,此时也四肢伸开来,近靠着的粪桶香臭早已不可辨,只是看那苍蝇攀爬着桶沿边,叮起叮落却是十分有趣。
“阿佑,你看我这功夫练的如何?”
另条船上水根闲来,一手两只木筷子,瞄准着练夹飞苍蝇,这一夹那一夹,那秋来苍蝇总有些僵木,手紧筷夹终于搛取了一只。
“水根哥哥,我是教你怎生练法?你是要夹那飞起的苍蝇,不是桶沿边爬屎的苍蝇。我家爹爹说了,这夹飞虫练的是眼疾手快,一夹一个准。你这等于死东西放在那里夹,却是练不出什么来的。”
先入山门为大,后入山门为小,阿佑虽说年少,俨然师兄姿态。
“那阿佑,你再夹一个我看看。”
小师兄自然也显过本事,大师弟不服也得服,水根再又递过筷子请教。
“你啊,心要静,神要稳,眼睛观住了,关键这手要有尺寸,快取快夹全在一念头。”
嘴上说来头头是道,阿佑眼睛余光闪到,起手便是一挥,一只苍蝇六脚挣扎,已然身夹在筷头之上。
“太快了,还未看清呢,再来,再来。”
水根只当看好看。
“这看着夹苍蝇啊,已是最基本的了。要是夹飞镖夹飞针什么的,势力大了就要难上不少。还有那暗器不定是从身后打来的,便得练到耳朵听风,听着风声便知来路,一下夹取了,那才是大本事,算得功成了。”
阿佑嘴上说着,手上不停来筷夹,夹也不夹十分重,只限于苍蝇夹住了,随夹又随放,随放又随夹,将几只苍蝇直是戏弄般,夹来夹去团团转。
水根看的眼便花了,自是要大大倾慕来,拍着手又问:
“那你功练成了否?可以听着风声便能夹到么?”
“我还大不成呢,你便是拿个石子来打我,我大概看着能夹住,若要练到听声就行,却不是简单可成的。”
阿佑罢下手来,拿筷到河水里洗了洗,道:
“爹爹说了,有些功夫却不是死练成的,师傅教是死的,还要学的人活悟了,开窍才能练得十足十成来。否则的话就成了耍戏法的,十成练得个三五成,夹夹苍蝇什么的只是叫人取乐。”
“那师傅怎样的了?他是有练到了几成?”
既然凶险同道了,霍药师早让水根改了口,正式认作师徒了,水根是样样稀奇,真江湖样样好问。
“爹爹说了,本来他也只得七八成,便是练死练不出了。后来军中去打仗,夜里攻城箭象蝗虫飞的,不由不多竖起几只耳朵分辨明了,险险几次以后马上长功夫,随便哪里飞出就是手到擒来,也就十成功夫给练成了。”
虽则未曾亲眼目睹,阿佑说书大劲道。
“是么?师傅是空手就能抓箭么?”
水根也是大兴奋。
“爹爹说了,往往练功夫啊,天残地缺的人往往最是见功夫。就是瞎子聋子什么的,瞎了眼睛耳朵就灵,耳朵聋了眼睛就尖,所以更加专心一意,功夫也就更容易练成。
阿佑又道:
“爹爹说了,他的师傅叫做千眼千手故世子,本身就是个瞎子,所以听声辨物的本事最高了。他练功时要用千般锣,就是拿很多铜锣敲起来,响哪面他打哪面。先是要拿木槌敲,后来就拿布槌敲,再练到后来了,就是拿根鹅毛在锣上刷一下,他也能够稳辨稳打着。”
“那这千眼千手什么子的,就是我们的师爷爷喽,可不知道他老人家还活着否?”
水根又是大大神往。
“爹爹说了,故世子师祖是世外高手,不入什么世的,活着也就是死了,死了也就是活着什么的,总之我也弄不大懂,反正象是成仙什么了的,只在个山里住着,一年到头是不见什么人的。”
阿佑怎么瞎听,也就怎么瞎说。
“是么?是住在山里得道成仙什么的么?”
水根也只有瞎猜详的份。
“水根哥哥,你来,看拿两个茴香豆打我我能接着否?”
手里筷子一举,阿佑准备接招。
“好,我就是照着你身上打么?”
口袋里一把抓,几粒蚕豆子在手,水根扬手便掷。
“啊呀滑了,啊呀高了,啊呀抓住了。”
阿佑两夹不中,第三下索性不用右手筷,左手一抬相接住,又道:
“爹爹说了,故世子师祖所以叫千眼千手呢,他就是左右开弓,两个手都能接东西,就是两个手都不够了,张开嘴还能接呢。”
两条船上一大一小练功作嬉,不防浜湾有条船只途经过来,远远便将两人抛豆作法看见了,那木筷上下夹取样式,自有底子分寸。
“有人来了,快收手了吧。”
教导来习以为常,阿佑耳朵灵便,不等船近也有觉察。
“来,再来一粒。”
趁着阿佑偏头之机,水根又是一颗豆子杀到。
“哎。”
听声行动起,便是豆到筷夹,阿佑大呼:
“啊呀,我夹到了。”
2
“芦苇青青靠岸摇,
扚片芦叶做叫叫,
郎哥能吹千支曲哎么,
阿妹最爱听那个相思调。”
随着脆亮声渔歌子唱来,一条乌篷小船“咿嘎”摇至。那边头水根与阿佑,早被吸引着去看了,只见那船头之上,袅袅娜娜站一花衫女子,一边上撑篙一边上歌。
船家女儿生就的色沉肤黝,却也唇是红来齿是白,杏眼眨来如活般,水根将人观在眼里心说话,这个水妹子长的可是伶俐哦,
阿佑人小势矮些,需要抬头仰瞧人,展眼过去就是“噗哧”笑,船家女儿样子端,一双大脚可真不小。

一竿出水淋漓漓,一竿下水刹住势,篷船就此歇靠到跟前,那船上阿姐问话来,字字句句赛银铃:
“个船上个小阿哥,我家的夜香阿收呢?”
“收,白来的夜香哪好不收呢?只不过白来东西无白去,有点大不好意思呢。”
水根湖荡里也是跑惯,人来客气自然有一套。
“啥个白来了了又白去,小阿哥年纪轻轻里,说话倒也蛮会客气。”
船上阿姐格格笑,回头甩话后舱梢:
“伲娘侬看是否?假使个小阿哥来,脱落着一身堕贫袄,换身精精神神清着着,往个大街人堆里厢来一站,保准讨得大小花姐齐欢喜。”
“嗯,换的一身清清爽爽来,嘴上客气会说话,保准讨得大小花姐齐欢喜。”
后梢头摇橹的,便是一位年长些的渔婆子,面色轮廓母女一拓似,笑声格格十分同,不过是一个老来一个少。
“嘻嘻,大小花姐么齐欢喜。”
一露脚踝二露脐,网船上娘子泼辣辣,娘女两人也是无异,说话大肆言语露骨,直将水根个后生小子戏到,脸也红来耳也赤。
船上人家小篷舱,却是要螺蛳壳里做道场,又当铺头,又搁烧灶,吃喝坐睏全在一局里。一般船户吃水河面随手抄,屎尿蹲住船舷往河随处屙,叫做原来还归原去。难得有几户做事偏体面,还在舱里备上个小溺桶,大小娘子坐来不露风。
“小阿哥啊,喏,便桶拎得去。”
那撑篙阿姐将桶提舱出,一手臂便递过船头来。
圆圆兜兜只小红桶,其上居然还有金漆描凤,看着如此精美的个家生,如何却是个便桶,分明可以当作饭桶用。
“哦,个么谢谢侬大阿姐。”
只可惜水根来一掀盖,照旧是污秽熏熏宿宿臭。
“个么大阿姐,我来帮你荡荡清爽啊。”
女娘家的私货可闻不可观,小桶出到大桶里,水根一番做来分明又是脸红红,随后俯身船舷外,将那便桶一遍两遍过水清。
“个小阿弟,男儿家家做事蛮把细,着实是个有心人。”
不待船头女儿来夸说,船尾上当娘的已是大赞声。
“伲娘侬再看,从未看见过这般雪白样式的小官人,个小阿弟长的再是标致呢。”
船头阿姐眼睛偏偏来,再将阿昔观在眼,虽说连日夜风餐露宿,多少面黑污污,加之一件旧袄裹身,终不改本来少爷风范。
“是个喏,这般雪藕样白好小官人,却是少见出有。”
船尾阿娘也是连应声。
“个位小小官人,侬叫啥名字说?”
撑篙阿姐话说软糯糯。
小小年纪有把持,阿佑头一偏:
“为啥要告诉你?”
“我夜香都有白送你,为啥个名字还不肯告诉来?”
花衫阿姐笑色色,口气里满是来戏噱。
“你是送给水根哥哥的,又不关我事。”
少爷自有少爷脾气,阿佑还不吃你一套。
“个么好,我给你几块芝麻寸金糖吃,你总可告诉我名字了否?”
接过便桶放回舱,船上阿姐顺手取出个糖盒来:
“喏,告诉名字有得吃。”
“……。”
一套不吃一套吃,小孩子大大禁不起个食诱:
“那水根哥哥也要有得吃。”
“嚯,小小年纪还讲大义气,阿姐倒是要特别奖赏来。”
不待你多说,糖盒已是送过来,任由两个取。
“我叫阿佑,就是菩萨保佑的佑。”
阿佑心狠不心狠,甜糖多拿上两块,心想还好留与爹爹吃。
“是么?会是菩萨保佑来。”
花阿姐糖甜嘴也甜,回头照顾到:
“水根阿弟,侬虽然人大,却还不如阿佑大方来,这糖也多拿几块去吃。”
“哦哦,有了,有了。”
拿着人家,又吃着人家,水根吃在嘴里,必定甜在心里。
“阿佑,看侬个年纪小轻轻,却也可以一个人撑条船来么?”
好客阿姐再又问到来。
“我一个人撑船也是撑得的,不过么还有我家爹爹了,他和水根哥哥一人撑一船。”
阿佑虽说年岁少,被个船上花姐五花六花,心里自然也起个痒痒块。
“喔,还有你家爹爹了?他却是到哪儿去了?”
闻听说此话,船尾的阿娘先问来。
“他啊,上岸上去买点吃的来。”
大大漂亮阿姐面前,阿佑却要瞒一口,实在不肯提及爹爹还有去淘屙缸沙。
“是吧?你家爹爹还要来跟你们一块的啊?”
船尾的阿娘更好问:
“个么你家娘呢?阿佑你家娘又在哪块啊?”
阿佑嘴里吃着甜,闻听此问心头立即觉着酸,嘴扁扁道:
“我家娘啊,去到个远地方去了,还有巧巧妹妹。”
“是吧?还有巧巧妹妹,都到远地方去了?”
那阿娘重复话语,想起再问:
“那么你跟你爹爹都不跟你娘妹妹在一块么?”
“我跟我爹爹就是要去寻娘呢。”
阿佑话说着,怎就又些瞌睡了呢,话声也迟了,眼睛也迷了,只管想倒伏下去。
“水根啊,这糖甜是不甜呢?想不想还吃一块呢?”
眼前的花阿姐,果然整个模样都大花起来,说话声音也是花色色,隔着天际虚飘飘。
人在江湖,难免不中蛊迷,这下了药的寸糖可不是好吃的,看着船上一大一小倒睡下去,花阿姐就此收下笑容:
“伲娘你看来,他家般身手,却是一路子否?果真是哪头来历否?”
“总不差太多吧,看着就象是了。”
那阿娘脸色早凝了,分外露出些凶狠来:
“即便真不是哪一路,报不得官府领不得赏,便是我家熟营生,将这雪白小官人卖得个好户去,也是亏不了一笔好银两。”
男子出门怕遇盗贼,妇孺出门怕遇人客,果真是江湖遇着险了,这花姐样母女非是别种人,正是所谓的人客,俗称的人贩子。
说话间依旧风平浪静,船头阿姐已将小儿驳入自家舱中,船只随即撑篙起行,三两篙子已远开不见影迹,空留下两条粪船,水根兀自熟睡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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