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避难 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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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店能无漏,
孤灯肯更明;
中间通客路,
终夜有人声。
坐又坐不得,
眠来眠未成;
如何故山友,
抵死怨躬耕。”
此为宋人杨万里《宿乐平县北十里西塘》诗句,这乐平西塘乃嘉兴府所辖,运河水脉联通,间于松江府一老旧古镇。
坐又坐不得,眠来眠未成,这夜来总有人心恍惚,有人不落觉,有人不成眠,如此平旦至晨,天色也就放亮开来。
道是无利不起早,镇头饭馆便是开店做生意,糕饼点心油香半街,各路贩船也来上市,这西塘总是周围十几里的大集。街路上声多了,码头上人聚了,鸡轰鸭闹之间,初阳自是爬攀而起,九月初寒的日子也就平添暖意。
吃稀的吃稀,吃干的吃干,人们放下碗筷各自忙起,男人们到外出工,女人们家里营生,小儿们也结着群的乱跑开了。一切日常如昨,只是稍微留意间,那下塘的驳岸口多歇了两条敞船,而这屋角巷尾家弄处,更多了个人口晃悠。
怪人自有怪相样,这人便是装束奇异,烂鞋皮破帽头,一件补洞连补洞褂衫,看着已单薄不成样子。偏偏个寒露天里,犹要赤豁一条手臂,光袒出半边肩膀身来,空出这管衣袖,只是空瘪瘪扎于草绳腰间。一衣着手臂挽了个大筐篮,那空手里便捏半爿大蚌壳,挨到一家后屋头,便直奔这家倒粪屙缸,弯身探臂下到粪水之中,用那蚌壳舀刮不止。
眼见如此个叫化人物出场,镇头之人却是见怪不怪,只有一众小儿开始拍手起哄,尾随一路来叫唱儿歌:
“堕贫公,
撩屙虫,
半爿蚌壳刮刮空,
一身上下臭烘烘。”
这撩屙之人便是本地的堕民了,多是前朝的被贬之族,男不得读书,女不得裹脚,只可自相匹配,永出于四民之外,乃是下民之下民。这堕民多操贱行贱业,鸡狗零碎讨赏钱,与人帮衬走脚埭能事。这舀屙缸沙便是其中一业,专事去到人家户外粪缸里,舀刮缸底积粪沉沙,所得实是大肥之料,自有瓜农以谷米交换,撩起屙虫晒干还可中医入药。
弄屙弄臭趴粪缸,旁人看来自是污秽不堪,这堕贫公却是惯习如常,到个屙缸就探,伏个粪坑便舀。赤胳膊探下滑津津,上下舀刮腻腥腥,一蚌壳屙沙撩出臭熏熏,手臂筐篮黄汤直挂直吊恶心。粪缸几经搅动便得翻臭,东家门飘到西家窗,几个小儿更是捏紧起鼻头尖,一阵高朗唱来:
“堕贫公,
撩屙虫,
活头活脑油氽氽,
死头死脑清炒炒。”
如此前呼后拥半街弄,便是来到一家大宅后巷,后门头连排三只半埋粪缸,那汉子逐个探臂舀起。半缸大半缸的,其中一缸却是险险齐满,粪水差些满出缸沿来,汉子便是要深伏下去,半边肩头都要探入其中。到此舀来他是格外细致,一手下去缸底归刮,一头脸紧着贴挨屙缸沿,乱蓬头发已是浸到尿水之中,如此刮来一舀又一舀,三只缸轮番来工作。
“瑞生瑞宝啊,还不快些出来,有堕贫公来舀你家的屙缸沙啦。”
几个小儿再是来乱拍门,只将主人家的两个小儿也闹将出来,其后大人也忙跟随出来查看。
“这家堕贫公啊,却是面生的很哪,从前倒是不曾见过你来么,我家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家地多垩肥少,这缸沙还是少舀舀为好,拔去了肥力就种不出稻。”
主家娘子不大年纪,话脆生生很是硬气,却也不甚来凶人。
“喔,喔,只舀一些些,只舀一些些。”
那堕贫公乍看下焦皮乱须,又兼草帽头盖着半边面孔,实是辨不大清模样,话一出声脸略扬起,却叫几人意外失色。
“啊呀呀,你舀一些些就舀一些些吧,象着你们种人啊,日子过来也是实在作难的。”
主家娘子支支吾吾支应声,身后一人已将两名小儿拖入家中,一边也是假声呼喝:
“臭气烘烘有啥好看的?家里有着干果子不去吃。”
舀屙缸沙人只管磨磨蹭蹭,那主家娘子又来轰几个外家小儿:
“六斤啊六斤,吃饱着点心就来外头瞎野啊,你家娘在家里喊喊不着人,到时又要拿笤帚把来打了哦。三大阿官,通通快些回家去吧,省得家里娘瞄不见人来心焦煞。”
“哦哦,回家去了哦。
堕民走四方,
晦气自家当,
烂手断脚骨,
嘴上生个大疔疮。”
几个小儿呼之和也,跳蹦着一伙散去,直将首堕民歌唱来应天响。
外家小儿自是去了,不防这家门后另有小儿脑壳探出,一望之下眼泪汪汪,直盯住那堕贫公认不敢认。这小儿非是别人,便是多日前被陆家管事携走的阿昔。而这一身烘臭的堕贫公亦非别人,正是宜兴一路逃难出,终于乔装到来嘉兴的霍药师。
父子相望认不敢认,阿昔一味抓紧后门框木,如何一直里气宇轩轩的父亲,再见却是如此落拓模样。看着个儿子白肤红脸,一丝不差气色,唯有眼睛是含怨委屈,一时不明缘故,惊吓怕怕样势,霍药师不免心中觉痛,面上还是展颜一笑来。
屋弄里脚步腾腾,即刻再有一人奔出,不待露脸便知,定是那管事陆家财了。这东也窟西也窟的,原来这嘉兴西塘镇,又是他们一处预伏之地。
“呔,你是哪里来的节郎货色,如何将踢土插到我家地脚上来?”
未等陆管事有啥开口呢,后弄便蹦出个程咬金来,看那破烂歪扯样式,正是西塘这块脚埭的堕贫公任七四,此地总归的舀屙缸沙佬。这堕民之俗,也是有规有矩,一家之业一家传,上辈脚埭下辈守,旁人横争不得,更不消说是外来流户。
“哇哇哇哇。”
霍药师不防出这意外,生怕着外乡口音突兀,便是连手带比划,装聋作哑巴。
“抢节郎卡到腔,你是出出不来啊,南风好替残盘来,根山瞎缠品水里,你个残盘当不当啊?”
任七四句句说来堕民暗话,节郎便是屎头,南风为臀,残盘为脸,根山自是男人根,品水自是女**水所在,正是字字污句句秽,好在旁人是大听不懂。骂得兴起便要动手,一把扯过粪筐篮,就地一砸连脚踏:
“娘秋盼,娘秋盼。”
“要么你娘个希匹。”
眼见着篮烂屎溅,大人一时难作法,身边那小子恶从胆边生,踏脚出门槛,拔脚个蹬山踢,只听“哈呵”声惨叫,任七四被踹了个软腰断。

9
“嘎叽嘎叽送,
堕民抬夜桶,
抬到吃肉肉,
袋里有铜铜。”
日升为旦,日落为暮,天地间又归黑暗,西塘镇闹热了一天,到此也就开始静歇下来。在于下塘的驳岸边,早间离去的两条敞船再又拢靠,这船舱里多装几只木桶,桶里多装污臭烘烘粪水,一看便知堕民的吃屙营生。
街路上走绝人迹时,镇口那家大户见动静了,一大一小腰门里出来,直寻着暗弄的黑处走。一路谨慎着避开人头,不一刻到了下塘驳岸口,船上两人接应他们上船,随即便是撑篙而去。
小船出镇又是几湾水曲,径直朝那鬼祟处开去,野浜荒芦几进几深,终于一处泊定下来。
“爹爹啊,你是做啥啦?这粪桶稀稀臭。”
阿昔从个踏脚舱里钻身出来,赶紧拿鼻头将衣袖嗅闻一番,只怕着也有蹭上了尿屎垠。
“阿昔啊,爹爹这堕贫公装的象是不象啊?你差些就认不出来吧?你要认不出来了,那帮要抓我们的坏人还能认的出来么?”
这许多天未有见着,想亲不能亲的,霍药师伸手去搂过儿子。
阿昔却是避不能避,只紧着鼻子偏过头,惟恐多沾了爹爹一身的屎脏:
“爹爹啊,你装个别的也好啊,为啥就只扮个舀屙缸沙的,污兮兮的你倒不嫌臭啊?”
“阿昔啊,这就是爹爹从前跟你说的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看看,连阿昔都嫌爹爹脏了,不想爹爹挨近来,别人见了更要怕臭,躲的远远的。那帮坏人也一样,远远的不愿多看我一眼,自然也就认我不出了。”
霍药师嗬嗬笑声,不意一把来抓过阿昔衣领,不顾有多挣扎,将他嘴鼻直往那粪桶口上凑,厉声道:
“阿昔啊,不要怕臭,张开你的鼻头好好闻闻这味道。你要懂得,这臭实在不是臭,它是香。这尿屎臭能救爹爹和你命,真臭也不臭了,它就是香,就象过年时吃的油炸年糕,喷喷香。”
“是,香,香。”
恶臭来冲鼻,喉咙里几欲吐出,阿昔嗯嗯声,眼泪却是出来了。
“阿昔,你跟我好好记着,还是爹爹跟你说过的那句话。男子汉大丈夫,龙门跳得,狗洞钻得,要会能屈能伸。今朝你爹爹啊,就是能屈,就是装堕贫公也不碍事,就是被人骂被人打也不碍事。这就叫屈,能屈之后才能伸。”
霍药师一番好训教。
“爹爹,阿昔知错了,今朝不该去踢那个堕贫公,阿昔不该嫌爹爹臭的。”
儿子说来便是委屈,一把来将爹爹围身住,便是号啕大哭。
“好啦,阿昔乖,爹爹知道阿昔是孝,不想看到爹爹被人欺负,阿昔最孝了,孝爹爹也孝娘,阿昔最乖不哭。”
“爹爹,我家娘呢?还有巧巧妹妹大姑他们呢?”
阿昔被提醒到,马上收住泪来。
“他们啊,逃到个远地方去了,坏人再寻不到他们了。”
儿子这一问,便轮到霍药师哑声了。
“哪我们这就是寻我家娘和巧巧妹妹么?还有大姑他们?”
孩子只往幸福好处里想。
“啊,是,我们就是寻他们,寻你家娘,寻巧巧妹妹,寻你家大姑。”
夜黑着,暗泪便是难分辨。
“还有汪大叔,汪孃孃,还有阿扶,阿娇妹妹,对了,还有阿忠阿诚他们,都一起寻见么?”
龙隐镇一别多少天,小孩子从此只在动荡里,阿昔将人头一一数来,自是十分盼见亲人。
“喔,忘了跟你说,这是你水根哥哥,他陪我们一同去寻你娘。”
另一船上撑篙的便是水根了,湖州过来水道湖湾,亏着他一路谙熟,避开了不少麻烦危险。
“水根哥哥,我以前却是从未见过你。”
阿昔从小皮大王,龙隐镇上熟人头的。
“是,阿昔,以后你就是我弟弟,坏人来欺负你,就我来帮你。”
水根那一身装束,自然也是个小堕贫。
阿昔移去水根船上,陆管事便与霍药师私语起来:
“你们这一去,又不知要几多远了。”
“是啊,我这趟去宜兴,确是莽撞了,此下到处是画影图形,这一带的驿站水关,查来也是极严的,要想安生,只有再往远了避开去。”
霍药师便是连说连叹,回头再问陆管事:
“你这回去会有碍否?虽说我每回到柯山,都要剃了须易了容去,总也难免会有眼毒的,多多少少对照图形认将出来。一旦叫人密报了,那石宕自然也是不保。到时这西塘镇,也难说会有妥当。”
“单单为了阿昔,我班兄弟忠义当先,此刻我就什么也不顾了,只随了大哥去也是应当的。只是事情还要长远计,我只随大哥去,路远人杂无有生计,只怕反成累赘。”
话说至此,陆管事沉默半天,缓缓才又道:
“我便只盼着柯山那边一切安好,维持住我等这处营生,到时大哥与阿昔远去总有回返时,到时好歹多一个踏实落脚。阿昔也总要大来,成龙与否两说,或许做个平常富户更为妥当吧。我留下此地也就替他经下一份产业,过些年风头下去,上面追查或者不再紧了,阿昔也就可以回来,安安稳稳做个富裕财主也无甚不好。”
“是啊,说的在理啊,何必成龙成凤的,安安稳稳做个富户也无甚不好,若果真能够如此,也算对得起他家大姑了。”
阿昔坐于那条船上,一味听着水根讲来船经,却是不知多少愁滋味的,霍药师眼望着儿子个种天真,又道:
“但愿柯山那边果真能无事吧,无事便是谢天谢地,好坏也是一家老小啊,牵牵连连又是几许人口。”
“是啊,孤身一人是最好,拖家带口的话,就不是说舍就能舍的了。”
陆管事再声叹息,又道:
“家嫂他们便是一无消息了么?方先生大姑他们?但愿着都能够逢凶化吉吧。”
“是,但愿着都能逢凶化吉吧,但愿着几家老老小小都能好,这孤身一人是最好,无有拖家带口的话,就不会有这许多牵挂,这人啊,便是牵肠挂肚的吊心,最最活难受了。”
水声荡荡,苇叶沙沙,人声说着也就稀淡,唯有一股愁绪,如夜般深沉下去,觉来愈发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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