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七节 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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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神秘而静谧的大院,从这座大院伸出去了触角连接塔西市的千家万户,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很难想象,人们的生活如果没有电视,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院内的水泥路面筑成了电视英文字母“TV”的缩写,余下的空间都铺上了修葺得整齐平展的草坪,草坪上点缀着造型别致的花坛、亭阁,一条乳白色的长廊上攀附着匍匐茎紫藤、牵牛、啤酒花。几座楼宇都是乳白色的。主楼楼顶是这座城市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大小不等的天线人们习惯叫锅盖,电视台的发射塔高度120米,是塔西市的最高建筑。整个院落是一个多元文化的杂糅,既有充满现代感的各种造型,又有古典园林建筑的风韵,也有伊斯兰式建筑风格的亭台。
尽管昨夜方舟回得很晚,但他还是早早就起来了,他觉出嘴里的酒味还没有散尽,左眼布满了血红,打开碗橱胡乱找了一些吃的就往嘴里塞,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乐百氏”纯牛奶喝了起来,试图把酒气压一压。他把水往头上抹着,把几缕翘起的头发压下去,又对着镜子梳了几下,然后穿上衣服开始往外走。
久违了一些日子,大院里的一切他感觉亲切而又新鲜。他是这座电视台的第一代记者,这座大院有他的第一次婚姻,有了第一个孩子。屈指数来已有近十年,无论怎样地漂浮浪迹、游走四方,这座大院总是他灵魂的归宿和憩栖之地。他想,不管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场拓展得多大,具体地来说他还是纠葛在一个有限的人群中和有限的地方,不管今后怎样,他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地方生发出去的。平时在台里他是很少去注意塔顶那盏灯的,不知为什么,这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虽然天已经大亮,但还是依稀可见淡淡的红光。他一下想起了围绕这盏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说是这盏灯一旦坏了电视台没有一个人能从铁塔爬上去换,每次灯坏了都是重金悬赏,最高的一次一个人居然得了一万元的换灯费。传言虽然是荒诞的,但人们需要谎言所带来的奇异快感。他笑了笑往前面的办公楼走去。
早晨的阳光懒洋洋地爬上了一丛丛风景林的枝头,三三两两的人群大约从前后两个方向向办公区集中,有骑自行车的、有打的上班的、有专车送的、有走路的。一部分住在台外的,从前门进。一部分住在台内的,从后院往前走,就象方舟这样。
人们并没有急于去办公室,而是三五成群的在大院里随心所欲地站着,在期待着什么?还是在议论着什么?方舟走了过来,他们奇怪的看着他,相逢的应酬中多了几分拘谨和审察,仿佛要窥探出一个什么结果与自己的想象相对应。从这些诡谲的眼神中方舟预感到可能已经发生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方舟还是没有搞懂。而这里人又太多,暗中传播的消息是不适合在阳光下传播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王丽娜打来的。
“喂”,
“我是呀!”
“我听着呢!”
“不可能吧,我连党还没有入呢!”
方舟关了手机,忐忑不安地看着四周,各种情绪把他搅拌得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他急中生智干脆去上厕所。这时他恰好碰上了副台长黎亮,他上前几步握了下手。“回来了?”“回来了!”一问一答。黎亮又说:“今天有个大会,主要是传达邓小平南巡讲话精神,现在就上吧。”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也站着不动。
人群里有人说:“这么些年了,没听说有哪个会是市里领导来传达文件精神的。看来真要出怪事了。”方舟一下意识到了,王丽娜说的事真有可能就要发生。人们开始往楼上走,方舟放慢了脚步,这一刻空气似乎很凝重,凭着多年新闻工作的嗅觉,他已经感受到了人事变动已经发生了。
这时电铃响了,这是电视台集合的紧急命令,必须经过台长批准才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只在特殊情况下才能使用,也就是说,此刻,这座电视台还在李台长的控制之中。
方舟一下觉得这骤然而起的铃声和他的命运有某种联系,心一下揪了起来,。他一下陷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孤独中,满眼都交织着大伙异样的眼光,这一刻他无法迈进熙熙攘攘的会议大厅,他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时,一辆面包车驶进了大院,出来的有市委副书记林毅,市委组织部部长朱天河、广播电视局局长樊斌,李台长上前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方舟突然感到一阵尴尬,觉得站在这里太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了。当然他是记者部主任,这个瞬间他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于是就往正在摄像的记者跟前凑,只有这里才是适合自己的位置。将要进办公室的时候,广播局长樊斌在他背后拍了一下,他不知道是让他和他们一起进办公室呢,还是以这种方法算是打了个招呼。他一下愣住了,当他们几个人要进门的时候,樊局长又返转身来招了一下手,这下他才确信是让他过去。方舟心里很是不舒服,作为一个局长行为举止如此不确定,在漫不经心中隐含着一种捉弄人的味道。
组织部长朱天河很年轻,是上面派下来的。上面派下来的和底下提起来的,一看就看出来了。上面下来的大都是年轻高学历,在衙门里煎熬过,思维敏捷、能言善变。他用眼睛和林毅交汇了一下后说道:“今天林书记和我、樊局长来主要是给全台传达市委关于电视台领导班子调整的决定,作出这项决定,主要是从全市宣传工作适应改革开放大局上来考虑的。方舟年轻有才华,思维超前,观念新锐,市委希望你能在舆论方面打破现在这样一个沉闷的局面,为塔西市的改革开放鸣锣开道。那么李台长这么多年,为电视台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次调动完全是根据工作的需要。李光明同志调任报社副总编,免去电视台台长职务。方舟同志任电视台台长,主持全盘工作。”方舟还愣在那里,而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组织部长接着说:“方舟同志要谦虚,多向老同志学习求教,作为留任的两位副手,要支持方舟同志的工作。这一点我要特别强调一下,这是一条纪律,请大家遵守。”
台长的脸刷地白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处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他问了一句说:“这就是组织谈话吗!”组织部长不快地说:“可以这样说,在党内嘛,有什么话都可以讲,但组织的决定必须服从。”老台长说:“那么方舟还不是党员,不是要求政治家办报,政治家办台吗!难道他适合掌管党的宣传工具吗?”部长说:“电视是党的宣传工具,这个决定是市委作的,市委把宣传工具交给方舟,难道市委错了吗?”李台长浑身颤抖着说:“你们这是卸磨杀驴嘛,我有意见,我要反应。”樊局长说:“全台人都已经集中了,先宣布吧。一次正常的人事变动,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下来再谈。”林毅已经站了起来,就这样一行人往楼上走去。李台长一阵昏眩,无力上楼。
大会由林毅主持:“首先请组织部长宣读市委的决定。”朱长河照例宣读了一遍,只是声音更加铿锵有力。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的震惊、有的惶惑、有的不解、有的嫉火中烧、真正替方舟高兴的只有极少数人。这时林毅请方舟表个态。方舟觉得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腿抖个不停,心慌血涌,声音哽咽,他使出浑身的控制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他相信这一刻总会过去的,他迅速组织着语言说:“对组织的这个决定深感意外,当然我只有服从组织的决定,相信有市委的支持,有我们这一批电视人的努力,有我自身对电视事业的执著追求,电视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会越来越大,电视台会越办越好的!”林毅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鼓了一番。
一切都要给权力让路。权力可以泯灭个性,也可以最大限度的丧失自己,权力也可以让个性最充分的展现,有权的人可以通过权力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实现最充分的占有。做官,是一个男人心灵深处的至深渴望,谁要说他不想当官,你就只注意这个人的演戏技巧就可以的,对他这个话的本身,你压根不要相信。作为一名普通的记者,方舟原本是有这个力量放逐这一切的。问题就出在把他提拔了,赋予了权力,他在一夜之间成了这座大院的主人,他就可以主宰这座大院。在这么大的一个权力磁场诱惑面前,原来重塑自我的创业冲动也就渐渐灰飞烟灭了,在权力面前,个人毕其一生所形成的意志和选择太微不足道、太不堪一击了,而只是在往事的回忆中伤感地谈起。本来他做完这部片子准备闯滩深圳,爱人张灿已经去北京上学去了,他甚至把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卖了。命运就是这样,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一个瞬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最后由林毅讲话:“东方风来满眼春。我们生存的地域板块本来就处在封闭的内陆,当我们了望蔚蓝色大海的时候,我们感到我们严重地滞后了。落后并不可怕,关键是我们塔西人的意识,依然还在过去的旧有观念中踟蹰徘徊,在解放大家的思想方面,我们的宣传担负着非常重要的任务呀。让方舟同志来担任一把手,就是基于以上考虑,就象刚才方舟同志的表态发言所说,市委相信电视台会越办越好,相信电视能够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释放出更加夺目的异彩!”会场一阵骚动、掌声如潮。在林毅看来,领导讲话就是这样,你讲了一些什么内容并不重要,谁也不会当回事,一般来说听完也就忘了,关键是你在讲话时听众听你讲话的那一刻,林毅追求这样的效果,这样的效果也就是领导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散会以后方舟送他们到大门口,在与林毅握别的时候,方舟不经意地小声说:“我晚上过去。”这种不经意实际上是一种掩饰。林毅没有回答,只是把手紧紧握了一下。
常委住宅小区在市委机关大院深处,和机关是连在一起的。从安全角度讲可以说是多层保护,首先必须通过大门武警通报检查,还有门卫,这些手续是比较确定的,更让人难堪尴尬的就是你很有可能被人碰见,也就是说无论你怎样调整你的心态,也不可能进常委住宅小区时就非常坦然,这个里面随便一个人都比你官大,你得恭维着点头哈腰吧,再一个,你往这个大院跑肯定是想攀龙附凤、你又不想让别人看到,而在这条路上走的人又比较多,不碰到人也就成了一种侥幸。
常委们住的都是两户一幢的小洋楼,说他洋也并非建筑设计方面具备欧美风情,而是通过一个洋字和一般的住宅区别开,突出他们身份的高贵。方舟按响门铃的时候还朝背后看了一眼,一切悄然,心中窃喜。开门的是林毅的爱人,进门以后就是一条甬道,左边是客厅,用一道装饰材料做的屏风墙隔开,屏风上有一些不规则的方格几何体,是用来放工艺装饰品的,至于是不是古董当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有了这么一个设置,你必须搁点东西在里面,而究竟搁点什么,又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太俗气不行,太华贵也不行。客厅里铺着手工地毯,不脱鞋显然不行,可是要脱鞋也不方便,如果是有脚气、脚臭的人那就更狼狈了。大嫂看出方舟在一堆拖鞋面前有点迟疑,便说:“别脱了,进吧。”方舟说:“只要您别在意,我就冒昧了。”客厅大约有三十平方米,周围一圈老式沙发,角上摆了一个不起眼的电视机,让人感到这些东西与整个客厅不和谐。
林毅从楼上下来,进客厅和一刹那,方舟注意的是林毅的脚,一看他径直走进了客厅,心里些许踏实了。林毅和方舟多年的交情,曾经都是记者,在一潭水里扑腾摔打,林毅写稿子倾向于时政,要闻采得多一些,而方舟热衷于文化方面的深度报道,方舟进电视台的时候,林毅到了市委当秘书。
林毅也没有太多的客套,直奔主题说:“本来我想早点告诉你,后来一想你又在深山大刹里,联系起来并不方便,索性给你一个惊喜吧。主要还是周昊,也只有他有这个权威,有这个魄力呀!不拘一格降人才。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真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当前改革的形势,需要有一个充满智慧的头脑,从舆论上杀开一条血路。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前无古人的改革态势,要把人们从固定的思维模式中解放出来本身就是一场革命,意识形态的作用不可低估呀!也就是从这个认识意义上,历史把一个机遇赐予了你,干好干不好,绝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而是直接关系到市委这个决策是否正确。不仅仅是你个人是否下了下不了台的问题,直接关系到市委的形象。你掂掂这话的份量吧!这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周书记的意见。”
方舟说:“我说我不想当官,这个话是言不由衷的。既然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也由不了我怎么想,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只有背水一战了。有时候我也反过来想,官场绝不是弱者生存的地方,真正有智慧的头脑,真正的强者,也许就在官场,官场才是有可能实现个人抱负的地方。从我出生到现在,始终都在生活的底线、底层煎熬,我相信我行。”“对你的能力我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再说了,有什么困难,还有我么。”林毅充满自信地说。方舟继续说道:“整个媒体,电视实际上是处在一个领军的位置,只不过不便这么公开说而已。在我看来主要是由电视的现代化传播手段决定的,它已经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对此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试想一下,自从有了人类的文明史以来,何曾有过一种媒体象电视这样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你说这个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哪一方面能离开电视。在我看来,电视的潜力远远没有被挖掘出来。”
第一次领导班子会议,主要研究新班子分工。
会议在黎亮的办公室开。黎亮是塔西市广播电视事业的奠基人,60年代初期主持建立了塔西市第一座广播差转台,是塔西市为数不多的几个工程师之一。在他的天性中对政治有着浓厚的兴趣,而命运也许总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居然以技术台长自居。他懂得,书记这个位置虽然是大家选出来的,不是正式任命的,但在政坛上,支书意味着什么,他是深谙此道的。
方舟进门以后,黎亮动也没有动一下,李副台长举着茶杯依旧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方舟和办公室主任只好坐在沙发上,方舟无形之中陷入了一种做错了某种事的被动之中。
还没等方舟说话黎亮便先说了:“我是书记、副台长,宣传我显然要管,这是不言自明的。至于技术工作,方舟你刚上来,你也要考虑,如果能把我解脱一下,这样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政治工作上来。”
方舟原本拿了个记事本,上面还列了几条,准备主持第一次会议的,这时他把本子装进了口袋里。李副台长说:“做了一辈子行政工作,我是老调常谈,大事集体研究,开支上一支笔。小方呀!你还年轻,一下到了这个岗位上,要谦虚、多学习,切莫操之过急。”最后还特别交待公章还是由他来管。
不完全是一个权力,而且是一个人格和尊严问题,他觉得自己此刻正在遭到侮辱:“你们说的话也不能说不对,可是市委宣布我主持工作,你们都管完了,我管什么呢?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黎亮说:“我们并没有说不让你主持工作呀!刚上来,可要注意班子的团结呀!我们多做一些具体工作和你主持工作并不矛盾嘛!不要造成一个你一上台就争权的印象。”
这种滋味对方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一股奔突的热血往头上涌,突然站起来吼道:“你们欺人太甚了!”一摔门走了。
黎亮是理智的,他十分清楚市委作出这么一个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变的。你不改变并不表明我就只能被动的接受。在他看来方舟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在政治漩流中淬过火,要找他的问题、扼制他、搞倒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给老李说:“沉住气,用不着太急,办公楼只付了个定金,钱都是施工单位垫付的,你把这个口子有控制地让给他,让他去找钱呀!方舟这个人做个记者还勉强能说得过去,这一下让他主持工作,我们得替他多担着一点。技术这一块,他是没有办法,宣传上我是想留出一块来让他扑腾去,我琢磨着他下一步还是要拿你这一块,你想一下,他想控制这个局面不可能不动人,我推想,他首先会从人权上下功夫。接下来就是财,既然上面用了他,可能还会给他一些支持的,他不可能把钱拿回来让你批的。”李副台长一怒之下说:“一级市委,简直是拿党的事业当儿戏呢!他不是党员居然掌管了党的舆论工具,你说这是不是太荒唐了。关于人的问题我看是不是这样,今后统一由党总支研究。在这个问题上要正本清源,党管干部,党管人事本来就是一个基本的常识。我们还是要给他出组织牌,就入党这一条,我看他也得妥协,你信不信?”
“我看未必,上面要用他总是看中了他的某一方面,而上面看中的也许是我们忽略的东西。你看上面总是在批评我们宣传滞后,搞得不好这小子会从这条口子上窜出来,等他把屏幕形象树起来以后再从根上来动咱们,搞不好就把一辈子埋葬了,这可不是耸人听闻呀!”
老李说:“还是要打组织牌,据我所知,他们那批同龄人对他是不服的,我不相信这么大一个群体还钳制不了他。那个殷玉华不是你的培养对象吗!他父亲依然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你不可能没有考虑吧!”
方舟出门以后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他几次拿起电话想拨通林毅发泄一番,但又想了一下还是算了。两位副台长在官场上斗了几十年,自己一下子骑到他俩头上去了,反弹起来是正常的,如果就此俯首听命反而不正常了。正如他俩估计的一样,他必须从宣传上从舆论导向上杀开一条血路。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份《深圳特区报》,原本是为去深圳谋职订的,此刻他对上面的几篇述评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评论员文章突然发生了兴趣。
他仿佛一下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这不正是自己的优势所在吗!他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改写塔西电视的历史。他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室,深情的看了一眼大院。他深信对大院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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