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丽小姐……”
管家几乎是叹息着对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开口。
年轻女孩背对着他；和米白色洋装相配的帽子放在手边。她总是说洋装不适合她，但她姐姐从不这么认为。就算才正式接受贵族礼仪教育才不到两个月，她看上去就已经和别的从小就受到良好熏陶的贵族小姐没有两样。尽管如此，管家深深同意洁丽小姐自己说的话——简洁干练的猎装更适合她。活力和刚毅，管家这么形容那样的她。当这两姐妹站在一起时，谁都会认为温柔的姐姐和英气的妹妹天生就应该牵着彼此的手。
所以，他更难启齿，对这个一向视姐姐如生命的妹妹。
他注意到家庭教师已经停止了讲课，正一脸诧异地望过来。这似乎发生在他开口之前——这有点奇怪。
但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年轻小姐转过头来。泪水占据了她大半脸颊。她嘴唇颤抖着，用管家从没有听到过的胆怯语气，小声到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似的开口：
“是姐姐……对不对？姐姐她……是不是……”
她完全说不下去了，好像只要接下来那个词一出口，最糟糕的噩梦就会成真，灭顶的悲痛就会淹没她。
这是姐妹间的心灵感应吗？管家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但他必须这样做。
“是的……妮斯小姐她刚刚……长眠了。”
好像已经听不到别人的任何声音，洁丽陷入痛哭中。
这个家没有人不知道洁丽对妮斯充满深厚感情。
最近才正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的洁丽，原本是已逝的主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视和平民通婚为最大耻辱的老布罗迪伯爵坚决不肯承认这个孙女；布罗迪夫人自然也完全看不上这个野丫头。只有妮斯，坚定不移地寻找着只在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异母妹妹。
血缘是奇妙的；并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洁丽在见到妮斯之后就把她当做了可敬可爱的姐姐——她是对的。在洁丽最困难的时候，这个姐姐总是会帮助她，这使她充满感激。得知真相之后，两个女孩子之间越发亲昵，因为她们是彼此需要彼此扶持的亲人。如果没有妮斯，洁丽也无法坚持到她顽固的爷爷和偏见的义母放下成见的时候——有妮斯创造的机会，两人才能了解洁丽的一切美好之处，并真心喜欢上这个女孩子。
妮斯小姐以最宽容的心爱护着妹妹，好像时刻敞开怀抱等待搏击的海燕归来的温暖巢**。
这样温柔的女子，却在这几个月染上了重病；请来的医生都无能为力。
病榻上，被病痛折磨、脸颊消瘦的妮斯，却仍然露出温暖的笑容。
“我最挂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不要哭，洁丽。只是要记得把你的恋人带到我的墓前，让我看看拐走心爱妹妹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管家抹掉眼泪，同情而担忧地看着仍在哭泣的年轻女孩。
他希望洁丽小姐一贯的坚强能够让她挺过这悲伤的时刻。
××
葬礼明天就要举行了。
年轻的妮斯躺在装有魔法石的棺木中。被鲜花点缀的她，即使生前受到病魔的蹂躏，也犹如还活着一般引人注目，让鲜花成为陪衬。
大厅里空气沉闷得快窒息。
阴郁的天空也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原因之一。可以预见一场暴雨的到来。
洁丽一个晚上没有睡，头痛得几乎想呕。但她知道自己十分清醒。
对，十分清醒。并不是被妄想迷住心窍，也不是绝望到疯狂。
她握着挂在胸前的挂坠。姐姐送给她的这个挂坠将给她力量。这不是心理安慰——挂坠曾经是姐姐贴身之物，蕴含有姐姐虽然微弱但温暖的魔法波动。
和姐姐不同，洁丽继承了他父亲极高的魔法天赋。家中的人都认为，当上宫廷魔法师对洁丽来说，只是不远的将来她必定要踏上的一步。对已经拥有贵族身份的她来说，距离就更近了。
她鼓足气势站了起来。黑色裙子布料间摩擦的声音引起厅里其他人的注意；除了呆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刚刚失去女儿的布罗迪夫人。
“爷爷、母亲。”
悲痛的母亲回过神来，望着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
“姐姐她……不要下葬好吗。”
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提议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两个长辈说不出话来。
“只要持续用魔法石，尸体就可以一直不腐烂。”
布罗迪夫人呜咽一声的同时，老布罗迪摇了摇头。
“孩子，我知道你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只是让尸体保存，她也……活不过来了啊……”
“可以的！”
和表情同样坚定热切的声音让两人背后猛的一挺。洁丽倾着身。
“可以的！只要找到那个——”
她哽咽了。
“我不能……我绝对不会让姐姐就样死去。死神也不能夺走姐姐！为了姐姐，我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布罗迪夫人同样是出色的魔法师，但此刻也不明白她所说的是什么。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定……”
“到底是什么？”老布罗迪打断洁丽近乎发誓的自言自语。
“深红的魔女！”
厅内忽然一片寂静。片刻之后，老布罗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荒唐！布罗迪家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把希望寄托在那种虚无缥缈的传说上了！”
“不是传说！”洁丽竭力主张，“因为深红的魔女出现了！我在魔法公会得到的消息，有人看见她出现了！”
大厅内再次无声。布罗迪夫人眼眶满是泪水。
“谢谢你……洁丽。可是，就算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太危险了。你明白吗，我不希望你去。”
她拉着洁丽的手。
“因为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了。”
洁丽睁大眼睛。泪水涌出来，模糊了她的双眼。
“唉。”老布罗迪摇头，“那一定是假的。那毕竟只是传说。不可能的……”
“但是有希望。”
洁丽反握住布罗迪夫人的手。
“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不能放弃。母亲，因为我很自私……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姐姐。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没有她的世界。”
两位长辈看着已经下定决心的孩子。
“我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拜托你们，就算是为了我的任性，帮我看好姐姐……求求你们。”
老布罗迪眨着眼睛，但怎么也清不走眼里的雾气。被紧握着双手的布罗迪夫人流着泪不断摇头。但老布罗迪透过泪眼，看到的是孩子一往无前的神情。这个神情，他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看过。那时如果不是自己的顽固，儿子恐怕到现在还会好好的活着。
年迈的布罗迪伯爵心口发疼，不由得长叹。
“只有一年。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如果一年之后没有消息……就回来吧。我们想要一个体面的葬礼。妮斯也一定希望你在。”
“好！”
布罗迪夫人身体颤抖着。似乎一年的期限让她安心，她不再摇头。她哽咽着。
“不要……不要勉强。你要记住，我们在等你……你还有我们。”
“我答应你，母亲。”洁丽敛去泪水，“无论何时，我都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优先。”
布罗迪伯爵仿佛老了好几岁。他颤巍巍地坐下。
这个一向精神矍铄的老人现在觉得自己需要一根拐杖了。
×××
“因为拥有强大的魔力而不老不死……你觉得有这可能性吗？”
被问到的人懒洋洋的瞥了瞥坐在不远处的人：“看看公会的那些老妖怪，我看有可能。”
“喂喂，小心被听到哟。”
了解这两个人的话，就会知道这并不是恶意的嘲讽。被称为“老妖怪”之一的人也就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强大的魔力而停止衰老、寿命延长的事情虽不常见，但并不特殊。不过，像切斯特维•杨克这样不到三十岁就停止衰老的，简直是特例中的特例。
“切斯现在该有七十了吧？还是八十？”
亲密称呼着公会最年轻的长老，最先提问的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对朋友，斯坦尼•菲尔普的玩笑尺度一向很大。
“这把年纪过生日的时候肯定感慨万千吧。”懒散地回答着，克里夫•普利司通没发觉自己的话更刺人。
“明明说不笑的人容易显老，怎么在切斯身上刚好相反呢。”菲尔普感慨似的摇头。
“说不定如果他常笑的话会比现在还显得年轻。”
两个人一唱一和，完全不顾是在当事人面前。
被议论的对象——杨克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有点着恼，不过不怎么生气。和这两人相处并不是第一次，他早就习惯了他们的口无遮拦。何况他还有更挂心的事。
那就是深红的魔女。
深红的魔女出现在翰弗里王国——他们的辖区内。这个消息如果不是被封锁在公会内部，恐怕已经让整个世界沸腾了吧。传说可能被证实，最重要的，不老不死也可能被证实。如果说前一点只不过是让这片知晓传说的大陆惊喜的话，后者则会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波澜。
这片四分五裂的大陆曾被统一过——在传说中。那个国家名为列吉恩，建立这丰功伟业的国王名叫希洛。讽刺的是，无论在各国有何种变体，“列吉恩”这个词的意思本来就是“传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这个国家是否真的存在过。
和希洛统一大陆的故事一同流传的还有“深红的魔女”。据说深红的魔女是希洛身边邪恶的帮手，以强大的魔力杀人无数而被称为“深红”。
但英雄故事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结尾。
深红的魔女的魔力强大到了能使自身不老不死；这使得爱上这个魔女的希洛国王痛苦不已。他开始疯狂寻找各种方法给自己延长寿命，但他本身不是优秀的魔法师；在其它方法无果之后，便开始疯狂收集霸占魔法石以为其续命；所作所为引起人民不满。最终魔法师们向宫廷宣战，突袭王宫。深红的魔女这时候却没有出现——她之后亦再没有出现过。希洛在战斗中身亡。短命的国家也和国王一同崩灭。
而后，混沌时代开始。
尽快找到深红的魔女，这是杨克从顶头上司那里接到的命令。他能理解“尽快”这个词中隐含的深意。
据说深红的魔女非常危险；对来求助的人有求必应，但一定会收取对方珍贵的东西作为报酬——情感、记忆甚至灵魂；又传说她喜欢拿人体做试验。所以，为一般人好，要在其它人之前掌握住她。
但除了大义名分，还有更深沉的动机。
有谁不想得到这强大到长生不老的力量？
身为翰弗里辖区副司，杨克很清楚，桑德里克总司绝不希望有人抢在他们前头和深红的魔女接触。从地理上他们有优势，但还有更有优势的人——奈特特别辖区。掌握深红的魔女的情况，这份功劳总司并不想让给明明应该隶属翰弗里辖区、却依靠着强大财力为后盾而分离成为特别区的奈特直属区总司。此人一直是翰弗里总司桑德里克在公会里往上爬的绊脚石；两个人的明争暗斗有时候出格到必须以总公会的力量弹压。
杨克也知道，容许两人相争，也不过是总公会的大长老们所谓的御下之道罢了。
同杨克一同来执行任务的两个年轻人漫不经心。
普利司通和菲尔普虽然年轻，但不是没见识。深红的魔女出现的传闻，不是第一次出现——虽然并不频繁。
上一次有这个传闻是在一百年前，公会的文献有记载。
有阅读繁杂枯燥的公会文献的心思，这两个年轻人就已经比其它同龄人更高一筹了。更何况在这么繁多的文献中还记得这样的小细节。
以往的传闻，不必说，最终都被查实是假的；或以讹传讹或凭空捏造。嘴上说着“有可能”，两人心里都不怎么相信。
他们虽然年轻有为，但魔法方面到底比不上杨克，所以体会不到杨克被一股若隐若现的魔法波压抑着的心情。杨克相信，就算他们不是在向深红的魔女靠近，也肯定要面对一个强力的魔法使用者。
他抬起头。被茂密的树叶遮挡着，他看不到星星。
在燃烧的火堆旁，两个年轻人的聊天还在继续。
“反正，人类就是这么个东西了。”菲尔普抬起轻蔑的嘴角，“自私、贪婪。强大的、漂亮的，都一定要抢到手，否则就嫉妒地毁掉。”
普利司通撇撇嘴角，不置可否。
×××
“我最讨厌那种一副超脱样子说‘人类怎样怎样’的家伙了。”
不是小女孩所说的话，而是她撅着嘴的可爱表情让其他人笑了。
“明明自己就是人类的一员，装什么洒脱。”
小女孩吐吐舌头，继续用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评判人类，至少也要说得全面些。做作出来的愤世嫉俗只会让人恶心。”
连续吐着不符合其年龄的恶语，小女孩终于得到了第一个回应。
“那你眼里的人类是怎样的呢？”
问他话的少年表情充满兴趣。
“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呗。”
“好普通的说法啊。”
“普通也常常意味着放在哪里都是对的。”加进对话的人是另一个社员加耶沙•法兰巴克斯。他微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
少年、或者说至少看上去是少年的社员啧啧嘴。
“不过追求独特是年少的人最可贵的**之一。”法兰巴克斯决定给他的同事一点安慰。
“我可不年少了。”克里斯•赫洛因嘟囔着抗议。
看上去是少年，但他的同事都明白他已经成年的事实。赫洛因对自己的娃娃脸多少有些无奈，但他最郁闷的是身高没有再长。喝牛奶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尽管相信他而让他在这个新闻社工作，其他人在聚餐的时候仍会下意识不让赫洛因碰酒——直到他认真抗议自己身为成年人的权利被剥夺。
他们的新闻社并不是全大陆规模最大的，但说出“隆利夫”的名字，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这并不是说他们发行的报纸量有多大，而是新闻社的兼营业务名声很响。除了主营的“新闻社”，他们还是“情报社”。
用隆利夫社员自己的说法，就是“针对性付费新闻”。他们乐于坚持自己新闻人的身份，而无视情报业务事实上已经超过他们的新闻业务成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事实。
拥有大量情报而不被别人嫉恨觊觎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事。隆利夫之所以还能经营到现在，就是因为除了专业人员，他们还积极招募魔法师和武者在社内工作。
因此，隆利夫新闻社卡多路国分社，已经很久没有迎接过像现在这个家伙一样一脚踢开大门的无礼客人了。
门被踢开的巨响吸引了谈话中的三个人。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他们等着看这个只一脚就让大门报废的人是怎样的虎背熊腰满脸横肉。
出乎意料，来者是一个看起来带着些许贵族矜持的少年——尽管他一副旅人打扮。
那个少年微微皱眉，没有盛气凌人，反而显出困惑来。
“对不起，”他干巴巴地说，“但我敲了很久的门。”
安静的现场突然冒出一声高呼已经是好一会儿之后的事了。
“啊，昨晚加班睡觉时候用的静音魔法忘了解除！”
赫洛因话音刚落，就发现全体员工都露出了“我就知道”的表情。
不只脸和身高看起来未成年，赫洛因的心理也还是个孩子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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