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润犁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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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没有牛,什么活都干在别人的后面。
起红薯的时候,都想赶上几个日头天,好晒红薯干。
因没有牛,只好等人家忙完了,牛闲着才能去借。
可这牛可是大牲口,没有一般二般的关系,比借钱还难。
这秋,等安尊文家牛借到,刚把红薯起掉,又下起了连阴小雨,那白花花的红薯干被雨一淋,黑烂的象狗皮膏药一样,别人家的都能卖两毛多钱一斤,自家这么黑的红薯干,喂猪,都要看猪的脸色,两分钱不值。
红薯干黑了这事,安尊文都与四嫂差点打起来。
因四嫂说他没球本事,人家牛犊子成群,自家连个牛尾巴都买不起。
说这屁话实在气人,天下人谁不知道,单干这几年,他安尊文做了多大的事,不但把圣桂要人的帐还的差不多了,还要供三个小孩念书。粮食收的哪年也不用再去拿茅草换稻,也足够吃了,并且哪天吃的不象过年的一样,金米银面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是有钱了还是怎么了,市面上东西也象汲湾里夏天的山水,见天涨价。不说别的,就说以前圣桂天天做梦都要吃的团结烟也从几年前的五分钱一包涨到现在的两毛五,商店里现在还有一种叫红三圈的烟居然卖到七毛钱一包,有人买的起吗?别人家的孩子,大都不叫念书了,都有现实的想法,念书有个屁用,到自家田里干活,把粮食收到手里,那可是自己的,谁也抢不去!谁会对吃饱肚子这等大事计较。四嫂早在去年老敢没考上高中的时候,也有打算不让老敢念书了,老敢都补习了两年,但连高中的门还没摸到,如果家里没有高老坟,能念成什么书?你看人家京生,个子不高,人没狗样,不打石头就两年,大学考上了!大学生就是戏里的中举人,听说在从前等到大学毕业,就可以当县官,就是现在也就当与公社书记一样大的官!大学生那还了得!没烧过什么高香,就不要再做什么美梦了。安尊文说你摸不到老坟就在瞎哭,净在瞎扯蛋,公社给解放前一样叫乡了,大队叫村了,现在公社书记叫乡党委书记的叫法都不知道,还在乱放!京生家的坟有自家的坟好吗?女人家懂个虾子从**放屁!不让孩子念书,长大就会变猪。
可是老敢念书就是奇怪,平时在班上也是前三名的,但一到考试就考不上。当然,高中肯定就是难考,不难考还叫高中吗,高中就是古时的秀才,那秀才也不简单,见了县官都不用下跪的。自从把花亭初中撤掉合成南禅乡中学,全乡每年不就能考上个把吗?现在说实话,什么都变了,就连考试也不象前多少年,靠推荐,现在不管你什么成分,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事,没本事,就是考不上。
四嫂说,老敢念书也很用心,每年都考不上,肯定还是因为自家老坟没力气,让他回来不念算了,扛把锄头到地里,还怕没饭吃?再说都快二十岁了,也该成亲要人了。安尊文平时不管四嫂怎么说都会让着她几分,但那次还是把手里吃饭的碗摔到了院子里,吓的满树的麻雀都乱飞。
前几天下的那场润犁雨,眼看着别人家呼老带小的把庄稼安种好,等到自己把牛求爹爹告奶奶的借到,雨都落到土里半尺深了,生意要狠,庄稼要紧,一寸光阴一寸金,现在虽然还可以安种,但收成与别人比较那就差多了。
还好,老敢、虫虫他们的秋收假还没过完,高高大大的老敢也是个耕地的好帮手,虫虫这个猴崽子吃完饭就与秀珍挎着小钢锄去满地去拾红薯去了。
安尊文这次借的牛是头两个牙没怎么耕过地的小牛。
到地的时候,安尊文把犁子从肩头放下,先让老敢找点红薯藤子喂几口牛,自己蹲在田头吃袋烟。
这牛有些健壮,健壮的象老敢。不知道是否可以顺溜地干活。
“爸,套牛吧!”老敢一旁搓着手。
“让牛再吃几口吧!人家的牛,不能狠用!”安尊文吃了几口烟。
“爸,套牛吧!”老敢一旁又在搓着手。
“你不会!?你套一下,我看看!念书不行,牛还不会套!?”安尊文又吃了几口烟,眯着眼睛斜看着老敢。
老敢一听安尊文这么一说,虎着脸,把袖子往上一卷,提着牛索头真的就往牛的脖子上压来,可是还没等靠近牛身,那牛却象看不起他一样,把眼一睁,蓝汪汪的眼球却泛着丝丝血色。
哞的叫了一声,牛摆着头,喘着粗气,往前走了几步,把老敢吓的一呆,手里的牛索头也掉在地上。
安尊文被老敢的熊样,气的哭笑不得,猛地站起身来,把叼在嘴上的香烟**连着一口浓痰吐了出去!
“你!连屎都吃不上!二十岁了,连牛都不会套!还不如人家十三四岁的小孩!滚一边去吧!”安尊文的话象一连串的带痰的香烟**迎面向老敢砸来。
“我,我也没套过牛!”老敢不知所措。
“你吃过屎吗?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吗?!”安尊文从地上拣过牛索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用索头猛地向老敢砸来!
“去死去吧!连牛都不会套,怪不到念不好书,考不上高中!!”
那粗大的索头,被抡了起来,打在牛身上,牛也会喊痛的。但安尊文才不会打牛,牛是借人家的,老敢是自己生的。打人家牛别人下次不会给借,打自己儿子,有什么大事情?
老敢的肩头顿时象被钢鞭扫去半斤肉一般,大叫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
(二)
四嫂打理好瘟鸡,挂在绳子上正要晒。虫虫却象做贼似顺着墙根溜到了院子里。
四嫂一眼看见,也不理他。虫虫却象做错事情似的也是一言不发。
“你拾的红薯呢?”
“没有……”虫虫话语吞吞吐吐。
四嫂一见,骂他偷懒,等秋假完了,看老师要交的五斤红薯干怎么办?家里的红薯干是黑的,老师肯定不要,不交红薯干,书就不给念了。
四嫂半为生气,半在开虫虫的玩笑。
“不念正好!本来我就不想念那个屁书!”虫虫的声音让四嫂吃了一惊。
“你不念书,看你干什么?十二三岁了,还象烟袋干这么高,拉去喂狗,狗都不吃!
“我不念了!我要学拳,练好了,我想打谁就打谁!”虫虫用手纂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四嫂笑了笑,说虫虫的手腕还买有家里黄狗的爪子粗,整个人还没有四十斤重吧。
虫虫说肯定有,上次家里卖猪时,他称的是四十六斤重。
四嫂说虫虫看瘦的象狗,还不多吃死鸡肉,现在有吃的了,嘴也变尖了,小时候老肥虫都抢着吃。
这几年,村上各家都可以喂养鸡鸭,但,每年到立秋以后的时候,村上只要有一家鸡鸭毛病,不消半晌,全村的都得完蛋,也不知道这瘟神从哪里出来的。反正每年买鸡娃鸭娃的多,见鸡鸭生蛋的少。
老懒虫说在耶苏教可以保证家里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但她家也有死鸡死鸭,甚至还死过百十斤重的猪。
怕别人不相信教,不相信老天父的仁爱和灵验,索性,老懒虫家这年把再也不喂鸡鸭了。

公家现在对信教真的不管了,老懒虫家每天晚上都有唱神父好的歌,声音还很大,怕住在高高天上的老天父听不到似的,弄得她家比戏院还热闹。
信老懒虫教的人,大多是妇女,也有男人,不过男人大多是几个被村上认定是差心眼要不到人的男人,比如她自己家的大圣。
一开始人也不多,但听说去在教可以得到一两颗糖果,说是神果,小孩吃了能得到老天父保佑,在一段时间内人猛然间多了许多。
人多了,好啊,人多了更能得到老天父的注意,教堂才会兴隆。
但又有人胆小,恐怕出什么事情,被公家收拾,去了几次又没得到神果,慢慢的不想去了。
老懒虫是个识字的人,安教然的女人还不识字?她不知道从哪里还搞到一本《圣经》,整天还用红布包着,在人多的时候偶尔才打开,有时还对着书大声地朗诵着,别人也听来听去也只能听到老天父三字还算清楚,其他的都象肚子疼一样,乱哼。
但许多人都觉得有些神秘,听不清的东西恐怕才有神道,和尚、道士念经都是这样的。
老懒虫还从《圣经》上学会了洗礼,所以她要所有来信教的人要洗礼。
在桃花山罗汉寺门脚下,有一处水塘,这水塘本是原来和尚们吃水洗菜的地方,却有些古怪,许多人都知道,从前有条蛇,尾巴挂在罗汉寺后的大白果树上,头就伸到这个水塘喝水时,被雷劈死的。也许是地理位置的偏远,或是有许多说不清的讲究,这水塘之处,很少有人前来,只显得有些僻静。
老懒虫说信教的人不能迷信,有老天父在,什么魔鬼都不怕。
洗礼,就在这水塘洗。老懒虫说洗完礼,如果不信教,老天父不帮你,那大蛇的鬼魂就晚上要你命或你全家人或你家所有牲口的命,自家的田里也收不成庄稼。
去水塘的时候,有一二十人,但在脱衣服下去洗礼的时候,不到十人。
老懒虫是第一个脱去衣服的人。水只到她们腿根长着胡须的地方。一群女人在水里也居然没有相互嬉闹,都知道洗礼是一件严重的事情,所以都站在那里,象征性地抄了一点水,放在胸口,嘴里喊几句老天父万岁之类的话,一任一漾一漾的水,把零乱的胡须弄的象泼墨。
有着十来个洗过礼的信教人,信教人数真的多起来了,为此,老懒虫家的厢房还专门腾出来,用作晚上来跪着唱歌的人用。
村里的鸡鸭,还是照常死,不然四嫂今天也不会让虫虫多吃死鸡。
死鸡的味道也不错,不过在炒的时候得多放点辣椒和大蒜。
一听四嫂说死鸡,虫虫一改平常厌恶的样子,还对四嫂说今天他一定要吃一整只。
四嫂也很奇怪,问为什么,虫虫说,吃鸡肉,长肌肉。长肌肉就有劲,有劲的话,今天在田里拾红薯的时候,就会象狗蛋一样,搞的多。
四嫂对虫虫的解释很不理解,细问之下,原来是知道狗蛋他在田里专门拾别人家还没有挖二遍的红薯,别人一不让拾,狗蛋就要打人。
被拾的红薯都是不姓安的杂姓人家的,狗蛋是讲家下的。
今天狗蛋没拾到红薯,见外村小孩的红薯,不但把人家人打哭了,还抢到满满一蛇皮口袋,虫虫见打架了,就跑了回来。
安尊文回到家吃午饭的时候,还黑着脸,老敢一见到四嫂,眼有些发红,被安尊文用牛索头打的肩头也顿时疼了起来。
“又怎么搞的?打圣元了?!”四嫂对安尊文喊到。
“快二十岁了,连牛都不会套,还念个屁书!把书塞到灶里烧掉算了!”
听四嫂那么一问,安尊文却莫名其妙的发起火来。
“不念就不念!我明天就去老黑山去!”老敢吼了一句。
“你这个孽子!早知道从小把你放到尿桶里淹死!”
听老敢吼叫,安尊文冲上去,举着拳头对着老敢劈头盖脸打来。
老敢不躲也不跑,等四嫂冲上去拉安尊文的时候,两条红蚯蚓一样的血流已挂在老敢的嘴角。
“你把他打死吧!你心里有什么毛,我难道不知道吗?不念就不念,你他妈蹲劳改的时候,我们娘几个,不也活的好好的吗?你乘早滚蛋吧!我全当死了男人!!”四嫂一见老敢的血,双手象抓着十把锥子一样,向安尊文的脸上抓去!
接被四嫂这么一闹,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不消一会,便来了许多好象劝架的和看热闹的人,院子里树上的鸟儿早不知道被惊飞到哪里去了,剩下乱摇的空枝,没人有暇去看。
《三》
安尊文捂着被四嫂扎破的脸,疼痛的感觉刺激了他将要发怒的拳头,眼看四嫂将要被一顿暴打。
安尊武的到来,不但吸引了在场人们的眼光,也让安尊文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许多人见了安尊武都笑着打招呼后,不知道为什么只说了一句事忙后,离开。大概也许是将看不到热闹的缘故。
“四哥!你也不知道现世,都抱孙子的人了,还搞这一套!”
安尊武站在了四嫂与安尊文的中间,伸手抓住四嫂还要扎下去的双手,把**对着安尊文,脸上的笑容对着四嫂,象对着娘。
“四嫂,你收起来家伙三吧!看你都是做奶奶的人了,怎么还象年轻时的脾气,我找四哥有事情!”
安尊文见有台阶下,灰着个脸大骂了几句骚婆娘,还抬起脚要踢四嫂,被安尊武推着就进了屋里。
二蛋、老骚蛋还站在院子里看热闹,被虫虫瞪了一眼,二蛋对虫虫苦笑了一下,老骚蛋却让虫虫与他们一起去玩。
虫虫说玩个**头,不想理他。
老敢此时早用地上的灰把鼻子上的血摸了干净,低着头,也不说话,虫虫想上去给他说两句,但见到老敢阴阴的双眼后,站在远地未动,其实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说为好。
一会儿,安尊武从屋里伸头喊老敢进屋,老敢也不做声,站起来就走了进去。
老敢走进去的时候,安尊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骂到:“孬儿不乖的样子!你爸打你,你就不知道跑吗?孬子!”
不知道为什么,四嫂好象也忘了刚刚抽打安尊文的事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顾笑骂老敢和着安尊武的骂,说老敢就是一头犟熊。
“你爸打你是为你好,不好好念书,也对不起你娘老子!”安尊武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老敢大叫一声“打死我也不念书了!!!”说完就奔向里屋,抓起书包又冲了出来,看也没看就仍到了门外。
把院子里刚想离去的虫虫、二蛋他们吓了一跳。
“不念就不念!日你娘你吓着谁啊!你再去念书,我打断你的腿!”回过神来的安尊文冲上去要打老敢,却被安尊武拦了下来“别打了!这个小死孩给永化一个吊样,犟驴一头!不念就不念算了!等秋后给他找个人,成家算了!”
“给他找个木人!不念书滚**蛋!这个家别想再进半步!”安尊文还想发火,又被安尊武打住:
“四哥!你听我说!我今个来是有大事与你商量!”
太阳在院子里不住地翻着跟头,搞的树枝的影子象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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