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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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
我不在乎宫里那些女人如何议论我狐媚惑主,我只留心皇上的每一种喜好。皇上以孝治天下,我便常常往玉檀寺吃斋念佛,为太后祈福。听说皇上喜欢蔷薇,白色的蔷薇,我便命人在隹纭宫种满白蔷薇,只为某一天繁花如雪,可博他一笑。
十二月初十,皇后很意外来到隹纭宫。她免了我的礼数,坐定后微微笑道:“妹妹来了这宫中大半年,可还住得惯?短了什么只管和我说,我不是个周全的人,妹妹不要疏远了我才好。”
皇后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虽谈不上如何秀美,但看上去温婉贤良,她总是对我笑脸相迎,此时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显得温婉。
“娘娘这么说让清荧惶恐万分,是清荧年少不懂事,少了礼数还请娘娘责罚。”我连忙跪下,低垂双眼,心中实是猜不透她的言下之意。
停了一停,皇后只是含笑,淡淡望着廊外满园的蔷薇,她沉默良久,却并不让我起身,也不言语,末了,才突然笑道:“妹妹快请坐。妹妹不仅生得好相貌,又有玲珑心窍,怪不得皇上对妹妹如此眷恋,我若有你半分才貌,又怎会让父亲落得今日之地步……”她微微吐气,面露惆怅。
我心一惊,对她言道:“国丈大人官居宗正,娘娘何出此言?”
她对我抿嘴一笑,淡淡说道:“妹妹不比我清楚吗,如今郑氏已如风中残烛,而令尊谢尚书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我愣了一下,道:“娘娘如此说实是太抬举父亲了。”
皇后挽了我的手臂,倚着长榻一同坐下,温柔说道:“妹妹花朵一样的人儿,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得很,以后不必这样拘礼,像静儿一般唤我姐姐可好?”
她与我坐在一处,笑眼盈盈地望我,令人如沐春风,我心中异样,但心知皇上心里反正是不爱她的,便握了她手道:“姐姐若不嫌弃清荧,我们便永远都是好姐妹。”
皇后离宫不久,一个面生的宫监在殿外求见。他大约二十左右年纪,低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递过一方锦帕。我扯开一角,露出里面寥寥数字的薄绢,我笑道:“大哥总喜欢这些个,脂粉气比过女子了。”我抬眼看他,他仍恭敬立着,双目视地,仿佛没有一丝表情。
“大哥说,你叫濯修?”我问,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面容清秀的宫监。
“是。”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低声回道:“大人救过小的全家,小的的命便是大人和娘娘的。”
“好。”我微笑着点点头,亲手扶他坐下,他起初要躲,却终是怔了一下,顺从地坐了下来。
皇后离去之后,我一直心绪烦乱,紧紧握着这方锦帕呆坐了半晌,待回过神来,正瞧见濯修在偷偷看我,见我望他,立即垂下眼去。
他的双眼清澈见底,我微微皱眉,这样的人,怎么会入宫做了太监呢,也可惜了的。
“你在哪里当值?”
“小的在尚食局,伺候皇后娘娘的晚膳。”
我突然猜测起大哥的用意,微微冷汗,强笑道:“宗正大人近日可曾去过皇后寝宫?”
“宗正大人没有来过,但皇后的兄长昨日进宫了。”
“好,你退下吧。”我摆摆手,顺势将缠在腕上的七宝金丝镯褪在他手中。“听说你妹妹要出阁了,这是送她的贺礼,你代她收下吧。”
濯修垂眸,将镯子收入袖中,后退一步站好,然后跪下叩头,什么也没有说,退出前殿。
我虽然少不经事,但我不傻。皇后今日的突然来访,既是拉拢,更是警告。大哥带来的书信说宗正大人日前因结党营私被刑部弹劾,这原本是件小事,不想皇上勃然大怒,朝堂之上严词呵斥郑宗正,并革除其亲王封号,此事已振动朝野。而弹劾宗正大人的刑部官员,便是我的大哥。
长清殿的王公公捎过话来,皇上今夜会来。
龙涎香,冰花茶,燃三盏绯红色六角宫灯,我在隹纭宫候驾,一切皆他所爱。而我,飞云髻,桃花妆,一袭绯红宫裙,满眼皆是笑。贴身宫女霜咏在一边抿嘴笑道:“娘娘心里在想些什么,任谁也看得出的。”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喜怒哀乐全然抑制不住地表现出来,爱他,也爱到了极致。见不到他时会焦躁难安,见着他时会忘乎所以,初入宫时这半年多,竟然成了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那天皇上很晚才来,他拉着我在榻中坐下,却毫无倦意。
“爱妃,让朕好好看看你。”他虽是笑着,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很凉,眼中没有半丝欢喜。
“今日上朝,有人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说朕沉湎于女色。”他温和的语调漫不经心,却又充满张力,他看着我,我不说话。
“好了,已经很晚了,朕还要到南书房去,今晚,就不留下了。”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皇上。”我急急唤他,他仿佛没有听到,没有片刻停留,迅速在帘幕后消失无踪。
我跌坐在榻中,泪涌出来。
第二日,有红衣宫使入殿密见。太后三日前于乾贞观卜得一卦,桃花乱宫帘,签上如是说。
翌日,太后微恙,有懿旨曰:皇后侍奉左右,宫妃皆不得报。
皇上几日不曾来。直到他下旨废黜我的封号,责我言行有违德行,我也始终不曾见到他。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低头看着明黄圣旨从眼前飘落,我的手在袖中蜷曲着。我以为他爱我,我以为他是可以爱我的那个人。
整整三个月,我被困在隹纭宫思过。霜咏整日愁容满面,她时常踌躇着告诉我皇上昨夜在哪个宫里留宿。有新进宫的美人,有先前的宠妃,有静贵妃,甚至,还有皇后,我却没有再见过他。
三月三过了,桃花又开了,我闻得到隔壁院墙里飘过来的淡淡桃花香,可惜我的宫院里种满了白色蔷薇,却没有一株我心爱的桃花树。
父亲来了。
我听到消息突然颤抖起来。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平静着,努力克制自己,却在听到父亲入宫看我的那一刻,突然泪流满面,我害怕看到父亲,害怕让他看到我憔悴的样子。
父亲在殿外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我才出来见他。脸上匀了比往日更艳的桃花粉,我特意穿了新衣,对父亲盈盈微笑。
“父亲。”我轻声唤他,低头不忍看父亲的眼神。
父亲缓步上前,他牢牢握了我手。“小荧儿,父亲来得晚了,早该来看你的。”
深宫重重,严禁外臣走动,更何况我现在又是如此境地,我知道父亲来一次甚是不易。
我慢慢靠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眼泪却滑下来。“父亲,女儿不懂事,让您伤心了……”
“小荧儿。”父亲转过我的脸,声音有些嘶哑。“是父亲无能,让你如此委屈……”
“不,我不委屈。”我抬起头,凝视父亲道:“这条路是女儿自己选得,女儿不后悔。”
“可是……”父亲不忍,含泪道:“你可知道,进宫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皇上不是平凡的男子,他不会只喜欢你一个,当初……当初要你进宫来,也并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要提拔为父来打压郑氏,现如今郑氏根基稳固,非朝夕可以剪除,所以你在宫里的日子必不好过。这些话,本想在你进宫时便说与你听,但见你那时开心快乐的模样,为父不忍心……没想到,反倒因此害了你……”
眼泪顺着脖颈滑进衣襟,这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听到父亲讲了些什么,他好象又说了许多,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开阖,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父亲,”我摇头,“皇上待我,终是与那些女人不同的……”我喃喃说道。
父亲摇摇头,而后又点头。“你且忍耐些,郑氏是皇上心头大患,早晚要除,而今,为父还有些用处,定不叫你孤苦无依。”
我微笑,眼泪又落下来。“我知道,这世上对荧儿最好的,只有您。皇上整日操劳国事,所思所想,终有他的考虑,我不怨他。”
十六岁的时候,我依然这样坚信,初次尝试的爱情,原来是这般一往无前,即使头破血流,即使心伤欲死。
父亲听了我这番话,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止住了,他离去之前只拉住我的手说:“无论到了何处,定要小心保重,伴君如伴虎。”
我疑心父亲是得了什么消息的,因为他来看我的第二日,皇上便指我为谕政阁女官,伺候笔墨。
谕政殿是皇上批阅奏折,与重臣议事的地方,在我之前是从不设女官的,因此,我不懂皇上此举究竟意欲为何,但只要能看见他,我就心满意足。
夜幕降临的时候,对我来说便是种折磨,因为皇上会在此时离开谕政阁,到长清殿去。深宫里关着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女人在此时焦灼等待,等待传旨太监突然从朱红色的宫门背后出现,宣她侍寝。然而我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只是谕政殿女官,住在隹纭宫的女官,这早已成为宫中的笑谈。
只有灵嫔还常来我这里走动,她说真心跟我做姐妹,她也不信皇上会永远冷落我。看了这宫中的许多脸色,我只信她讲得后半句。
四月末,宗正大人的事情平息下来,父亲联合泰辉党众臣力保宗正大人清白,皇上也有了台阶可下,此案终是不了了之。
五月里,濯修送来口信,说皇后娘娘近来迷上了西域进贡的各色香料,坤宁宫来了许多调香的宫人,皇上却去得愈发少了。
于是不久,便有价值连城得奇异香品悄悄被送入坤宁宫,檀木箱子上挂着谢府的精致铜牌。
通宝二年九月,我成为谕政殿女官才满半年,西北战事频仍,皇上时常彻夜不眠,他也常常让我翻阅各地送来的奏折,偶尔也会问起我的看法,他抬头看我的眼光有温柔,有赞许,还有许多我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渐渐地,我留意到这些奏折中越来越多地提到一个名字——西藏王。奏折上大多写他骁勇善战,煽动诸多部族大肆掳掠我朝富裕州郡,又说他虽身受皇恩晋封西藏王,却常常阳奉阴违,向北向东不停征战,大有吞并宁夏王与云南王封地之野心。
皇上批阅这些奏折的时候时常会神游物外,面带微笑,忽尔又眉头紧锁,心情大坏,这更让我对西藏王充满好奇。的28
我悄悄请人帮我物色通藏语的宫人,学起了藏语,原本我对语言便极有天赋,心里又只想着日后说不定能为皇上分忧,学起来倍加努力,才几个月的工夫,教我藏语的宫人便已无甚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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