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
我已下了逐客令，但他并不急着走，他脸上是笑，双眸却慢慢暗红。“我姚简书为人一向愚钝，所幸记性是十分只好，恩情或者仇恨，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他日，必十倍奉还。况姚某最恨人造谣中伤，他人中伤姚某的那些话，娘娘还是莫要再提为好，毕竟，姚某是睚眦必报之人，他日若有得罪，还请娘娘海涵。”他将这一番话慢慢地说，一字字钉进我的心里，字字都**迤俪的血痕，他望着我，双眸森冷无情，决绝而坚硬，再没有半分令我熟悉的神情。
他如此嚣张，是我始料未及的，我震惊至无语，只是目送他离开。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因为当初那些事，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他这样执着的考取功名，不择手段的向上攀升，竟会与我当年的傲慢无礼有关？
他走后，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我并不想这样。雁云劝我，也不济事。我想象不出后来，在毓歆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为什么和他的哥哥突然消失，竟然那样许久，父亲不去问我，也不曾去找他们。我想问父亲，但皇上却在这时为了平定藩王之事派遣父亲到了西藏王的封地。
京中，南下的大军早已出了城，从此，再没有三哥的消息，只是听说南方大乱，战事胶着。我也听宫女们悄悄议论，说太后和皇后常去龙驭寺为靖远上将军祈福。此次战事的军报都报到了大政宫，半分也不向外宣漏，只说战事进行的艰苦卓绝，我军浴血奋战，互有胜负云云。
一月后，仍不见父亲回来，也没有三哥的消息，只有濯修，送过两三次字条过来。皇后与她的妹妹静贵妃倒是一刻也没闲着，皇后膝下无所出，静贵妃倒是有年仅五岁的三皇子长沙王臻，如今皇上立的太子是长子永，太子的母亲是冷落数年的惠嫔，太子永也不得皇上宠爱，郑氏早有意让长沙王臻取而代之，如今，这一对郑氏姐妹正在打霖儿的主意。郑氏盘踞后宫数十年，爪牙遍布整个后宫，虽说隹纭宫大都是父亲和兄长为我安插的亲信，但事关我儿子的性命，我仍是整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黄昏，散朝后皇上来到隹纭宫，我伴他用过晚膳，许久，他不曾在隹纭宫逗留，但我知道，这次，他是有话要对我说。
“几日不见，爱妃清减不少，朕看了心疼，怎么，这些奴才怠慢了你吗？”
“不曾，臣妾只是忧心兄长安危而已。”
“南下战事已是决战在即，此役，两位将军或许只有一人凯旋。”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并不是杀伐征战，又仿佛所说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臣妾妇人，皇上朝中之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盼兄长为国建功，早日归来。”我垂眸，平复逐渐紊乱的呼吸。
“太后身子愈发不好了，若归来的是你兄长，一年之内，朕许你，九重凤阙之位。”他用手托住我的下颌，迫我与他对视。他唇角含笑，依旧是暖如春风，清俊面容与我第一次与他相遇之时一般无二，可惜一去经年，如今的我只看见他眸中暗藏着与情意无关的缕缕杀机与诱惑。
我笑，心如冰冻，轻叹道：“皇上的后宫，原来也是群雄逐鹿的战场。”
他也淡笑，颇为玩味地问我：“爱妃在这逐鹿之战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我咬唇。“臣妾只求自保。”
他眸中火光一现，“自保？爱妃拿什么自保？”
我凝视他，双眸炯炯。“臣妾对皇上的一片真心，便是臣妾最后的屏障。”
他垂眼看我，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波光，最终摇头，微微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姓谢。”他语气中有沉甸甸的失望。“爱妃不觉得，贤相张泰辉和你的父亲谢骏，已给了谢氏太多的光辉？”
一瞬间，他眼中的黑色和殿中的黑色交织起来，像滚滚的洪流。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挺直脊梁，颤抖而倔强地说：“臣妾外公、父亲以及整个家族的光辉在皇上面前不过是星点之光，只为帝国点缀增辉而已。不错，臣妾身属江阴谢氏，但臣妾对于自己的出身，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看着我倔强的神情，脸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双眸冰冷，“朕给了你天下人无法企及的尊荣和地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谢氏现已是当朝第一望族，可是你能保证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不想要的更多？”
这就是他对我、对我谢氏的全部看法？除了权力、除了制衡，竟然没有别的。我心痛得厉害，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来。“皇上，你忘了，我是你的妻妾，我的家族是你的臣子，而你对我，就仅仅是对权臣的掣肘，没有半分情意？”
他神情一丝松动，别开眼去不看我。“你不是一直很坚强吗，以前的你可不是这种哭哭啼啼的模样。”
“我不要坚强，也不要你许我的这些富贵荣华，我只要你还我……当初你给的轻怜蜜爱，真心以待……”我忍不住痛哭失声。入宫这许多年，如果不是执着于此，我早已熬受不住这九重宫阙的冰冷与孤独，然而，他竟连这一丝丝暖意，也不肯给我。
他走了，当天黑的时候，一成不变的回到了大政宫，留下我孤独守着他给我的那一个承诺，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关于我执掌凤印的承诺。
而在庄严肃穆的大政宫里，皇上常常宣少府姚简书觐见，但大多数的夜里，只有皇上孤独的一个人，他常常夜不能寐，常常独酌到深夜，我不明白，他在坚持什么，在坚持一个帝王对一个幸臣的宠爱吗，我不明白。的1c
这是一场无可终日的等待，对我而言是，对我那夫君而言，亦是。
刚入宫的时候我爱他，然而现在，我怕他。我能看见他身为天子的英明果决，可我看不见他心中的喜怒哀乐，他对我笑、对我怒都仿佛是站在了云端，我看不真切，我只能猜，只能靠着揣测他的心思过日子。一年，两年，三年都是如此，当我有了儿女，就累了，不想再猜。我曾经以为，当我累了的时候，我就不再爱他。
然而，是姚简书的出现揭穿了我欺骗自己的一个谎言——我以为，我对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已不再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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