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悲伤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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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就像是卡带塞进放音机里,被谁的手按下了倒带键,时光的齿轮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些曾经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季节不断反转重现,沉甸甸地浮动在你的眼眶里的,一定有来时路上你咬紧牙关的模样,那些悲伤的、温暖的、感激的、心疼的眼神交织着笼罩在那个自己的身上,就像是看到我们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如何扯着喉咙哭出最响亮的声响的。
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怜悯的吧?!
小虎托着下巴问爸爸,“你在火车上看见我的时候,一定是觉得我很可怜吧?”
爸爸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电视机的足球比赛上,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就扭过头来凶着一张脸说,“谁说给你听的?”
小虎咧着嘴就哭了。
从小爸爸就不喜欢男孩子哭,觉得那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男孩子长大是不会有出息的,更何况,小虎天生是兔唇,一哭起来样子很难看,甚至有点吓人。所以,每次小虎一哭,爸爸就不分青红皂白扯过来打**,可是,这一次,爸爸没有打,他伸手关掉了电视机,一把抱起小虎,“是不是老吴说的?”
老吴是爸爸的工友。
小虎在爸爸的怀里点了点头。
“那你等着。”
爸爸把挂在墙壁上的棉帽扣在头上,一把拉开门,外面的雪花被风扯进了屋里,冷空气扑面袭来。在把门关上之前,爸爸朝小虎露出一个笑脸,“你等着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门被带上。
玻璃窗被厚厚的冰凌花覆盖,根本看不清外面的人影,小虎拿吃饭的小勺使劲地刮掉白色的冰凌花,往外看去,爸爸的身影在风雪里模糊成毛茸茸的一团。
那天,爸爸是去找老吴算账去了。
爸爸没跟老吴算成账,而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抱回了一个小女孩。
小虎记得,爸爸顶了一脑袋雪花,就跟一个圣诞老人似的勉强咧开嘴巴笑了笑说,“小虎,这是你妹妹。”
然后爸爸下了厨房,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面端上来的时候,小虎看见了碗尖上面的两只荷包蛋。
隔着面条上升起来的雾气,小虎看见妹妹好像是哭了。
02
爸爸是一个普通的铁路扳道工,每天就守在那个很小的中转站上,给来来往往的火车指路。像是跟火车这种交通工具结了缘分,小虎是爸爸有一次去外地在火车上捡回来的孩子。在小虎三岁那年,艾杨也被捡了回来。
从此之后,两兄妹相依为命,一直到了六岁那年,因为严重的肾病和兔唇,爸爸不得不把小虎送给褐海城里的一家有钱人。
那是一对老夫妻,因为不能生育,所以想领养一个孩子。
根本不知情的艾杨和小虎还蒙在鼓里。
那时候的小虎正为艾杨能去学校读书而“努力”着。
原因是周围的同龄小伙伴都去学校读幼儿园的小班了。虽然小虎和艾杨并不屑和他们为伍,但的确是受不了他们的嘲笑和讥讽。叉着腰背着书包的吴小东拽拽地说:“学校的老师说了,像你们这样被捡来的野孩子,又不读书,长大后就是流氓,是社会的多余人。”
最关键的是,平时吴小东就老爱跟小虎作对。
经常带着一大帮男孩子欺负小虎,把他堵在角落里,嘲笑他的弱小和兔唇。比如说:
——喂,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吧。
——你那嘴那可真吓人。
——你的嘴不如驴嘴好看呢。
还有一次,吴小东跟别的男孩子打赌,看小虎的兔唇能不能把小孩子吓哭,他们就把小虎关在了吴小东家,让他那个一岁半的妹妹看小虎。小虎怎么挣也挣不脱,就站在他家屋里哇一声哭了。他哭的时候抬起一条胳膊遮挡住眼睛,所以,谁都看不见他流眼泪。可是当他把那只胳膊拿下来的时候,正瞪着眼睛盯着小虎的那个小女孩却哇一声哭了。
就像看见了大灰狼一样。
“也许我真的很难看吧。”小虎擦了擦眼泪,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艾杨的声音。她跟吴小东吵嚷着,不一会儿,吴小东就鬼哭狼嚎地叫唤起来。
原来是艾杨拿烧炉子的铁钩抽在了吴小东的脑壳上。
铁制的钩子在吴小东的脑壳上留下了永恒的痕迹。在艾杨读大学那年,还看见吴小东脑壳上的那道伤痕。可见,在当时,那一下戳上去,对吴小东来说,是多么的恐怖和痛苦。他抱着鲜血横流的脑袋去向他爸老吴求救。
老吴很生气。
他把三个孩子带到爸爸面前。
指戳着爸爸的鼻子说:“你没能耐就别整这样的事,干什么啊,养了这两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要是想养好他们,就要教育好,别一个一个跟畜生似的。”
吴小东捂着脑袋补充了一句,“老师说,他们不读书将来就是小流氓。”
这话让爸爸很伤心,许多年后,艾杨想,凭爸爸血液里那份烈气和刚性,没跟老吴动手简直是个奇迹。
爸爸嗯嗯嗯地给老吴赔着不是。
甚至弯下腰给老吴点上一支烟,脸上堆满了苦味道的笑容,“您消消气,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担心,要我说,赶紧带小东去卫生所那去包扎一下,医药费我给你出。”
老吴翻了爸爸一眼,哼,这还差不多。
老吴走后,艾杨注意到爸爸转过身,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小虎扯着爸爸的衣角,努力地踮起脚,“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转过身,红着眼睛后说:“沙子飞进眼睛了。”
小虎低下头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爸爸,我……我错了。”
爸爸蹲下来,把艾杨和小虎搂在怀里,紧紧地搂在怀里,艾杨甚至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爸爸用前所未有地温柔语气说:“爸爸供你们俩去学校读书好不好哦?”
艾杨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
雀跃着问爸爸,“什么时候呢?”
爸爸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说:“下个秋天开学的时候吧。”
03
小虎开始跟着爸爸在工作之余捡废品。
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上五块钱。从一开始,艾杨就想参与其中,可是小虎总是不肯,他说捡垃圾好脏的,你白白净净的,肯定不行。
小虎说这个话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小大人似的,然后就提着袋子跟在爸爸身后走了。
一个月过去之后,小虎已经能独立“工作”了。白天爸爸去上班的时候,他就出门去捡垃圾,可是把妹妹一个人扔在家里他又不大放心,再加上架不住艾杨的死缠烂打,他终于应下了小女孩任性的要求——充当自己的小跟班,当然他还要给她买一根冰棍吃。
可是,没有大人的保护,这样的外出总是充满风险的。
不止一次被比他们大许多的男生们掠夺去花费了一个上午捡来的易拉罐、螺丝钉。尽管小虎不服气地跟他们争,可是对方高高大大,只轻轻推了一把,小虎就跌倒在铁路上,把一颗牙齿撞掉了。
鲜血流出来的时候,艾杨吓得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从地上爬起来的小虎说:“妹妹,别哭,等以后咱有钱了,我非整死他们不可。”
小虎说这话时,冷得像是冰。
艾杨说:“我们还有钱上学了吗。”
小虎说:“有钱,我捡废品就能供你上学的。”
04
就在父子俩捡破烂的钱差不多要凑足两个孩子的学费时,又发生了一件事。
铁道系统上面的头头们下来慰问,带了很多生活用的东西不说,还带了铁道医院的人来,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起初,艾杨甚至跟吴小东一样兴高采烈,因为……说不定,他们会给每个小孩带一块巧克力呢。
小虎拧着眉毛,像是在想着什么事。
艾杨就拉扯着小虎的胳膊说说:“哥,你干嘛苦着一张脸不高兴的样子啊。”
小虎说:“没。”
小虎说没的时候就像是要哭了。
艾杨可能没印象,但小虎却记忆深刻,上一次铁道医院穿白大褂的人来家里,看到小虎之后就说个没完没了,所有的话都围绕着小虎的嘴唇,尽管小虎也知道都是好话,却实在受不了那几个人说话的口气,批评爸爸就像是批评小孩子一样,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转身就又走了,他们走了之后爸爸愁眉苦脸了好多天。
艾杨重复着刚才的话,“说不定,他们会给我们带巧克力吃呢。”
小虎说:“我不稀罕他们的巧克力。”
拎了袋子就出门了。
“今天还要去捡破烂吗?”艾杨一把扯住了小虎的衣角,像往常一样撒娇。
“是啊。”小虎另外一只手握着小铁铲,拼命地铲着地,学费还差一点呢。
“我不许你去!”
“为什么?”
爸爸说:“铁道医院的人要过来呢,要……”
小虎的脸刷地就变了,没等艾杨把话说完,整个人就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的运动员,忽然力大无比了,任艾杨使出多大的劲也拉不住小虎的脚步,一直到整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艾杨的视线,小虎才恨恨地停下来,抬手遮挡正前方明亮的阳光,手背上却沾上了冰凉的泪光。
那么,要过多久,才可以不因为自己的兔唇而害怕见人呢?
小虎从垃圾堆里捡到了一只胶皮娃娃。
黄色的头发,粉色的脸蛋以及宝石蓝一样的眼睛,在小河边清洗过之后,就如同是一个刚从商店的柜台上拿出来的新胶皮娃娃一样。这个礼物,艾杨一定是会喜欢的吧!一定喜欢它胜过那些大人们带来的巧克力吧?
小虎这样想着,咧开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河面上倒映着他的样子。
小虎看见了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笑容在他脸上一点点消失,脸孔一点点紧绷起来,扭曲,抽搐,一只手抓着身上的衣服,用力地拧着,眉心甚至渗出汗水来,下一秒地就这么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05
“要不是刚好铁道医院的人下来的话,说不定小虎就会有生命危险呢。”艾杨把那个好看的胶皮娃娃抱在怀里,就像个小女孩似的,目光清澈地看向了陆川夏,“你说我还能找到他吗?”
陆川夏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笑容,像是能把整个冬天所积累下来的冰雪全能融化似的笑容。他探过手,覆盖在了艾杨的头顶,语气温柔的说:“你们关系那么好,一定会再次走到一起的。”
“真的?”
“嗯。”陆川夏点了点头。
铁道医院的医生对小虎进行了紧急救治。
小虎醒过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只胶皮娃娃,只是那时,他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艾杨一张明晃晃的大脸。
“哥!”艾杨擦了一把泪,“你终于醒过来啦!”
目光往上拉,看见了爸爸忧愁的脸,皱纹像是又多了几条。
就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不论是艾杨还是小虎,如果是生病了,爸爸都会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再加上两只荷包蛋。
小虎看了看爸爸说:“我可以吃加荷包蛋的面条了吗?”
爸爸笑了,说:“可以。”
小虎也跟着调皮地笑了,“荷包蛋是两个。”
“我记得的。”爸爸说着转过身去。
眼泪就在那一瞬,从心底排山倒海地猛烈倒呛出来。两个孩子不知道,铁道医院里的医生们已经找爸爸谈过话了。小虎身上现在有严重的肾病,要不及早救治的话,可能会威胁到生命,而兔唇也是到了不得不手术的时候,再长大的话,就错过了好时机。而这比医药费用最少也得上万元。
这笔钱对于一个铁道扳道工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
“不然的话,我们帮你联系一家有钱人收养这孩子吧。”一个医生朝一脸愁眉不展的爸爸说:“你也知道,以你现在的经济能力,把这两个孩子顺利地拉扯大,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既然你是为了孩子好,为什么不让他去享受更好的生活呢?”
一双手捂住了脸,爸爸痛苦地说:“不。”
“你自己想想吧。”那人不依不饶的继续说:“这样下去,苦的是三个人,可是,要是你把小虎送出去,他不仅医得好病,上得了学。你也有能力把艾杨供养**甚至读好书走出这大山,到那时,你们一家人再团聚也未尝不可啊。”
泪水终于顺着指缝哗然而落。
“不——”
把荷包蛋盛出来放在碗尖上,这才注意到身旁站着的艾杨。
“你也要一碗吗?”
“爸爸。”艾杨扯住爸爸的衣角,“爸爸,我不上学了。”
“为什么?”
“要是我去上学了,就没钱给哥哥治病了。要是哥哥死了,那我活着就没意思了。”
刚刚压下去的情绪被艾杨的一句话说得重新翻涌起来,但爸爸还是轻描淡写地捏了下艾杨的脸蛋说:“瞧你说话,就跟个小大人似的。爸爸有钱给哥哥治病的。你说放心吧。”
06
两个孩子坐在屋顶上,斑斑点点的星光落下来。
艾杨的手里抱着胶皮娃娃,小虎凝望着艾杨满足的小脸。
“这礼物是你喜欢的吧?”
“嗯。”艾杨墨一样的眸子闪着快乐的光,“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比那些上面的人送来的巧克力好多了,比爸爸的荷包蛋也好呢。”
小虎咧开嘴笑了。
“那你要记得好好珍藏哦。”小虎像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分离一样,“要是将来我们不在一起了,它可是我们互相指认的信物呢。”
“怎么会分开呢。”艾杨挥了挥手,“我要是会法术,就会把你变成一棵树,让你哪也去不了,我要抱住你的腰,就像是抱住树干一样,让你一动不动地守在我身边。”
“那你长大了也一直抱着我哦?”
“是哦。”说完这句话的艾杨大叫一声,“咦!你看,来了一辆小轿车哦。”
07
陆川夏在往回走的路上,满脑子都是那辆在夜晚抵达的小轿车把小虎接走的画面,而艾杨光着脚丫跟在一路绝尘而去小轿车后面边哭边跑的追赶镜头则不断回闪重放,仿佛自己真正经历过那段往事一样,肝肠寸断的心疼。
艾杨是个好可怜的女孩,一定要帮她找到哥哥。
08
从身后白着脸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的本班同学一把扯住陆川夏。
“快跟我走,出事啦!”
不明就里的陆川夏差点儿被拉翻了一个跟头,跑了三四步之后,一把甩开对方的手,厉声呵斥道:“什么啊?”
那人不顾陆川夏的烦躁反应,“总之……出……出事了。”
“那你也得说明白啊。”
“安可可她要跳楼自杀!”
就像是一个雷劈在了陆川夏的头顶,那一天所有在路上遇见陆川夏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红着双眼一路飞奔,撞翻了女生连句“对不起”也不说,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等陆川夏赶到女生宿舍楼下的时候,现场已经闹成一锅沸腾的开水了,人群里的议论声像像是不断从沸水中冒出的气泡,噗——噗——噗——
红色的119救火车一路响着刺耳的警笛声赶到了现场,穿制服的消防战士们二话不说在楼下铺垫上了巨大的海绵软垫,然后队长模样的人拿起喇叭朝挂在六楼上的安可可大声喊起来,“那位同学,我跟你说啊,你这种行为很不负责啊……”
陆川夏在原地停了一下,冲上去抢下了队长手中的喇叭。
“安可可,就算你要死,你也要听完我这几句话之后再死。”陆川夏在喇叭里大声地喊着,“你不差这几分钟吧?”
把喇叭扔给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队长。
陆川夏飞似的朝女宿舍楼跑上,就算是平时就箭步如飞,但他还是在跑到五楼的缓台处停了停脚大喘了口气,再迈起腿朝上跑,意外地摔了一下。站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血顺着小腿淌了出来。等陆川夏出现在安可可的面前时,泪水已经蒙住了眼睛,他抬起袖子,抹干了蒙在眼里的泪,才看见安可可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骑在窗户上,她转过头,湿漉漉的一张脸上蔓延着绝望,涣散的目光找不到焦点,她张了张嘴,说了句话,像是“我不想活了”或者“我还是死了清净”之类的话来。

陆川夏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隔着几米的距离,却一步也迈不动了,内疚感铺天席地劈面而来,要不是因为自己和李昂结下了莫名其妙的冤仇,要不是自己对安可可的放任自流,那么,安可可也就不会遭遇到被人玩耍的事吧。可是退一步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也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寻死觅活,可以预想得到,这事完结之后,自己在学校的名气又会跟着攀升一节。气愤跟着又灌满了胸口。
“为了一个根本不把你当回事的人,你下贱啊你!”陆川夏走过去一把扯住了安可可的胳膊,用力往回拉,从窗口上跌下来,倒在地上的安可可痛苦地伏在地上,然后呜咽着喊出了那句话:
“我就是下贱!”安可可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我这么下贱你还管我死活干什么?”
“可可,你不要闹了好不好?”陆川夏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只要你不闹了,我们什么都依你,真的,你是想要跟我和好的吧。”看着安可可摇晃着头,陆川夏又紧跟着说:“那,你是不是想我不要再跟艾杨在一起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再也不跟她来往了,行不?可可,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安可可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好看的男生。
那么安宁,那么干净。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真该去死,她觉得自己真脏,真的很脏。
“不可能了。”安可可狠狠地掐着陆川夏的胳膊,“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不想活了也得有个理由啊。”
安可可转身死死搂住陆川夏的脖子,嘴巴贴在男生的耳朵上,小声地说着:“我怀孕了。”
倒抽一口凉气的绝对不仅仅是陆川夏,还有站在门口的几个同舍女生。她们像是终于摸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嘴巴顿时咧到腮帮子的位置,忍不住将鄙夷的目光投放在了房间里那一对悲苦的男女生身上。
“他们俩还真是不害臊啊,谈个恋爱也值得大呼小叫地跳一把楼!”
“哪里是跳楼,分明是作秀给人看。”另一个女生抱着胳膊,更不屑的表情一览无余,“我看安可可啊,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在跟陆川夏好,叫别的女生不要再打他的主意啊,切,你看她那点出息吧,还跳楼,有种你倒是真给我跳下去啊!”
就是这样的议论,如同夏天旺盛的雨水,在陆川夏带着安可可前往派出所做笔录的路上,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将每个人的内心都淋得一片潮湿,甚至在转眼之间已经布满了一层绿色的霉斑。
安可可,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舒服啊?
09
学校派出所里的人看向陆川夏时含义复杂的目光让男生微微有些恼怒和懊恼。安可可则一脸的委屈,在被追问到为什么要寻死时突然抬手一指陆川夏,“他跟别的女生好上了,他想踹了我。”轮到派出所里的年轻人哈哈笑成一团,年纪稍长一点的则脸色铁青,看向陆川夏的目光也冷得像是冰,“你们再这么瞎胡闹,看我不把你们关起来。你拿生命当什么,你以为你是玩游戏啊?跳完了还能活过来,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脑子长虫啦!”
两个人从那里出来时,经过学校的布告栏时,白色的通报批评榜单已经贴上去了。安可可几个大字写得尤其清楚。
“哈,他们这速度还是挺快的哈。”安可可盯着那张白纸,“你说要是咱们系主任知道我肚子还怀着个孩子,他是不是得气翻了,然后直接将我扫地出门啊?”
“有这个可能。”陆川夏心事重重,忍了半天还是开了口,“李昂的?”
安可可一怔:“嗯。”
“你傻啊?”完全控制不住地激动。
“做都做了。现在你又来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是为你好。”
“你要是真的为我好的话,你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安可可饶有意味地看过来,“那你就帮我应下这个名分吧。”
“你别再闹了行不行,我们现在想办法把孩子打掉,然后……你不会打算把它生下来吧?”陆川夏对安可可的离奇思想表示匪夷所思,“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活着吗?”
“我能安静得了吗?”安可可嘴巴一撅,“马上全世界都知道我怀孕了。好啊,你们都看我笑话吧,我一个大二女学生怀孕了,怀的还不是自己男朋友的孩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脸上很有光彩啊!你是不是偷偷笑我走到这一步纯粹是罪有应得自取其辱啊!”安可可把下巴高高扬起来,像是恨不得陆川夏这时候朝自己扇过一巴掌来,就是这样的心理,最后一丝骄傲的倔强,在陆川夏毫不理睬的目光下彻底垮了下来,“我求求你了,就算全世界都知道我身败名裂了也无所谓,可要是让我妈知道我跟学校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还怀了孩子,你也知道是什么后果,小夏,我求你了还不成吗?”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要我承认,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陆川夏低着头,脸上一副怪怪的表情,胸腔无形中扩大了一圈,里面充斥着随时爆炸的不安定分子。“这个事还真是麻烦,你让我想想好不好?”
“你还想个屁啊!”安可可一把拽过陆川夏,“你要是还在乎我,你要是还想看着我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你要是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你就该干脆利落地应下来,应下这个事是占了便宜,我一个女生,连脸面都不要了,你还在乎这个名分,你还是不是个男生啊。”
“问题是,事情的本来面目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陆川夏对安可可强悍无理的逻辑无计可施,“况且,要不是你又跳楼又自杀的,招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人家谁关注你?怀孕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以为别人会盯住你不成”
安可可苦着一张脸突然笑了,“陆川夏,你现在终于开始嫌弃我了吧。好啊,你终于开始嫌弃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啊,脏得再也不肯碰我一下,对不对啊!”眼泪像是散了线的珠子落了一地,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赤着脚朝前走去。后面的陆川夏弯腰拣起安可可的鞋子,朝着安可可的背影大声地喊:“喂,可可,我答应你了好不好?”
安可可僵直了背,停在原地,慢慢地转过头来,脸上是两行清晰的泪痕,“真的?”
“嗯。”
“小夏,我向你发誓,要不是为了我妈那根脆弱的神经,我也不劳你的大驾,我答应你,我就再烦你这一次,等我把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我们就彻底两清了好不好,我欠你的,以后我会想办法还你!”
陆川夏习惯性地把手搭在眉毛上,“你欠我的太多太多了,就算你以后把人卖给我都还不清。”
“去死吧,你!”安可可扬起手朝陆川夏打去,接近了脸庞的那一刻却变成抚摸,“小夏,我都这样了,你还肯要我啊。”
10
渐渐模糊起来的暮色。
安可可小心翼翼地跟在陆川夏身后,凉爽的秋风从身旁掠过,卷起一地的落叶,角落里堆积着一堆堆枯黄的叶子,在等待第二天清晨环卫工人把它们扫进垃圾桶。安可可突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陆川夏回头看去,才发现挂在她胸前的手机正在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于是,不假思索地问过,“你接电话啊!”
安可可哭丧着一张脸:“是他的。”
“李昂?”
“嗯。”
“他找你干什么?”陆川夏一张脸像是结了冰,“接起来,难道他还能吃了你不成。正愁找不到他呢,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安可可慢吞吞地接起了电话:“喂——”
那边传来夸张的笑声,那声音让安可可的胃里翻滚起一阵恶心。李昂开门见山的说:“听说你今天跳楼了?挺爷们啊,你!”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啊!”安可可倔强的咬着下唇,“不过我是死是活关你屁事啊!”
“别啊,我这不是关心关心你嘛。咋说你肚子里不是还怀着我的孩子吧!“李昂顿了一下,听见电话那边的安可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才调整了语速,说了句,“跟你核计个事呗。”
安可可气得一张脸都白了,让李昂这么羞辱自己,也的的确确是自食其果。
李昂眯起眼睛,看着窗外渐渐黑下去的天说:“你再帮我借点钱呗。”
“我为什么要借给你钱?”安可可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李昂面前,然后拿乱刀砍死他才甘心,“我还得跟你借钱呢,没有钱我怎么流掉这孩子?”
“瞧你把话说得这个绝。”李昂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孩子的事我先不跟你谈,是流掉还是生下来都是你自己的事,跟我可没关系,可是,要是我打电话给你的系主任说,安可可之所以跳楼是因为怀孕了。或者,打电话给你妈也行,我核计那时候想要去跳楼的,就不是你了吧。哈哈哈——”
“李昂,你他妈的啥意思?”
“我没啥意思,就是让你痛快地给我准备三千块钱。”
“你做梦吧你!”
“你可要想好啊……”李昂的声音里**了凶狠的味道,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可不是跟你说笑,要是你不答应的话,别怪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昂,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怕你是不,有种你他妈地上电视去说啊,你去说啊,你这么烂的人,早晚要横死街头!”
“你等着。”李昂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后,电话“啪”的一声,挂掉了。
而之前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轰然一声往无边的黑暗深渊坠落下去。安可可合上电话,蹲在了地上,额头抵住膝盖,小声地哭了起来。
陆川夏走过去,也蹲在地上,姿势别扭地抱住安可可。
“别哭了,都会过去的。”陆川夏调整着姿势,想要把女生完全裹挟在自己的怀抱里,可是安可可跟块长在地上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陆川夏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见什么效果,就生气地说:“你这样对身体不好,而且回家妈一问你眼睛怎么成烂桃子了,你怎么说啊!”
“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安可可突然发起飙来,“就算我不说,李昂他也会去说,他威胁我,要是我不给他凑钱,他就四处散布我怀孕的消息。”
“啊?”黑暗中低低的一声惊呼。
11
黑暗中,站在家门口的陆振东一动不动,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一声惊呼。陆川夏和安可可一起抬起头来,朝楼道门口望过去。响应灯因为有了声音而突然亮了起来,陆振东就像是一个憔悴的玩偶站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整个人瘦得像是只剩下了个轮廓。
陆川夏的脸在黑暗中迅速蹿红:“爸——”
陆振东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从哪说起,悲痛欲绝的表情渐渐浮上脸庞。
“爸,其实我们……”陆川夏感觉到安可可在后面用力地捅了一下自己。他知道安可可在示意他闭嘴。
陆振东从灯光下走出来,一直到了光亮找不到的黑暗处,“下午学校老师有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他顿了顿,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亮着红亮的光,陆振东狠狠吸了一口,“说可可要跳楼,后来被解救了。要家长立刻赶到学校协助处置。你妈当时没在家,所以我也就没跟她说,下午我跑了次学校,但没见到你,你们学校老师说你去了派出所接受审讯,目前为止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寻短见,是因为……”
“没错,你也听到了,的确是因为我怀孕了。”安可可走到陆川夏前面来,“爸,这个事,我和陆川夏能解决的,只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我妈,我怕她受不了。”
陆振东有些为难地朝安可可看过去,“你们……能行吗?”
安可可笃信地挥挥手说:“爸,你放心吧,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可要是我妈她知道了,你也知道,那就好比谁在咱们家放了一颗原子弹,我也怕影响到你们。再说,我妈她有心脏病。”
“我知道我知道。”陆振东的目光转移到陆川夏的脸上时立刻变换了内容,满是愤怒和斥责,语气也不由得严厉起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爸,其实——”陆川夏想要解释,却拗不过陆振东抛过的一句让人心凉的话,“看你这点出息吧!”
12
三个人在黑暗中上了楼。
把钥匙插进门锁,转了几下后,拉开门,黑暗中陆川夏朝安可可说:“还好,你妈还没回来呢。你赶紧去卫生间洗洗吧。你这一天闹得跟被人怎么样了似的。”
安可可怒气冲冲地顶回去,“你嫌我脏请直说,不就是想说我被人强暴了吗,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安可可找到墙壁上的开关,随手拧开后立即高声尖叫。陆川夏顺势看去,崔春丽正拿着长长的教鞭站在安可可的面前。
“你是不是怀孕了?”
“啊?”突然跳出来的崔春丽吓了安可可一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啊?装神弄鬼的,想吓死谁啊?”
“别转移话题,你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谁跟你说的?”在看清了崔春丽那张冷得上了霜一样的脸后,安可可知道无路可退了,她转过脸用不屑的目光看着一脸无辜的陆振东,嘴角慢慢浮上倔强的表情来。“——就算是身败名裂又能怎么样,我众叛亲离,我孤注一掷,我玩火**,这样总是可以了吧,不必你们这样假惺惺地跟我说什么‘你妈没在家,所以我没告诉她’这类骗鬼的话来博取我对你的好感,虚伪的人,请你去死!”
安可可冷着脸直视崔春丽说:“是。”
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硬生生地抽在安可可的脸上,屈辱感在那时才真正油然而生,火辣辣的疼痛四处蔓延,耳边是崔春丽的谩骂,“你还真是不要脸啊!”
“我就是不要脸了。”安可可的眼泪齐刷刷地流下来,“可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爸爸也很不要脸呢。”安可可说着,把头转向了正在一旁局促不安的陆川夏,“小夏,你说,你是不是也很不要脸呢?”突然之间逆转的情势,陆川夏完全没有招架的准备,脸于是飞快地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辩解着:“妈,其实……”
崔春丽的长教鞭却不容分说,就势抽过来,“啪”的一声甩在了陆川夏的脸上,一条红色的痕迹立刻肿起来。
“我还真看走眼了,你这个畜生!”崔春丽扑过来。站在一边的陆振东想要阻拦,也是招惹来一片骂声。全是不堪入耳的词语,听得陆川夏一阵阵心寒,乱成一团的家里,安可可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心里的话是,“既然要折腾,那就你们陪我一起折腾吧。”
陆川夏朝安可可看过来。
可可,你为什么要昧着良心那么说。
为什么?
安可可所不知道的是,一个小时前,正在学校准备上自习的崔春丽接到了陌生人的电话,一个声称是安可可同学的男生说,安可可最近遇到了麻烦事。崔春丽警觉地问了为什么,那边的人笑笑说,你该准备准备当姥姥了。然后对方就要挂断电话,崔春丽抢着问了句,你到底什么意思。那人又冷酷又笃定地说,问问你冰清玉洁的女儿吧,怀上小孩的滋味好不好受啊。崔春丽觉得当头一棒敲了过来,两眼一黑,她差点没晕过去,朝着走廊对面走过来的同事强颜欢笑,却在奔出学校门口后止不住地泪水滂沱。
其实,那时候她还没有怀疑到陆川夏。就算他们俩关系暧昧,但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崔春丽一度以为安可可出了什么意外。
真是想不下去了。崔春丽捂着难受得像是被刀子插进去又搅拌个不停的胸口,两只眼睛差点要冒出火来,安可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
迅速擦干眼泪,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崔春丽面无表情地坐进去,然后说:“去白山路。”
阳光在眼皮上晕出暖色调来,一片一片的白光打在远处教学楼的窗户上,在视野里形成了一个一个白色的旋涡,而这样的温暖,很快就要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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