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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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贤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昨天晚上我把随身带的银票放在了我们夜宿的那间破庙里,你去取,这些钱足够你在关外自己起个小本买卖,别回去,别再为长顺川做事了。
“然后您就开了这家会馆?”周若辛问道。
“嗯,一开始是家小客栈,后来,走西口的山西人越来越多,这儿慢慢就成了今天这样一家会馆。”周四点点头。
周若辛看看一边的周福,正想开口问,却被周福抢了先:“别问了,这是我爹。”
“你——你是周老先生的儿子?!”周若辛惊讶的问道。
“是的,”周福还没有开口,周四便抢过话头,“我恨你们周家的薄情寡意,我发誓要为祝老爷报仇,让当年辜负兄弟背叛主人的人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周家的人认得我,却不认得我儿子,所以我让我儿子混进周家商队。他又凭着自己的机灵劲儿在你们周家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然后让他一步步除掉所有仇人。”
“这么说来,二弟的死,二弟亡灵作祟,什么算八字寻阴亲的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周若辛看着周福,觉得难以置信,但的确又合情合理。
周福没说话,只是闭上眼,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爹,这些年,我只是按照您的意思,一个个干掉您和祝老太爷的仇人,可我从来没对您讲过我在周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今天,您想听听吗?”
周四愣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周福摇摇头,苦笑一声:“知道吗?祝老爷唯一的儿子过继给周老太爷以后,周老太爷拿他当自己儿子养着,而且从那以后,周老太爷居然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是女儿——”
周祥贵一辈子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自己亲生的,另一个则是祝兄弟的儿子。更让人无奈的是,周祥贵自己的儿子天生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祝兄弟的儿子却一天天长成一个见识胆略才干都让周祥贵欣赏不已的年轻才俊。
“你打算怎么办?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玉儿问周祥贵,“你真的要把家业传给——”玉儿咬咬嘴唇,“传给别人的儿子?”
周祥贵点点头:“我知道,你心高气也傲,我也一样,做什么都容不得自己比别人差。可这一桩事,我们拗不过老天爷了。长顺川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们不像年轻的时候,是自己给自己跑腿了。我们现在捏着那么多人的饭碗,可以对不起自己,不能对不起大家伙儿。把生意交给我们自己的孩子——你看他撑的起这个担子吗?”
玉儿不说话了,两个孩子的对比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不甘心有什么办法呢?玉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也许——真的是你当年错了,我们只有一个儿子,还是这么一个儿子,是报应……”
周祥贵一口郁气涌上胸口,咳了一个晚上。
周祥贵死后,祝家儿子当了家。长顺川的生意就像商号的名字一样越来越顺利,玉儿也当了奶奶,成了周家人口里的“老太太”。遗憾的是,周家的第三代依然只有两个男孩,老大叫周若辛,老二叫周若梓,周若梓其实是祝家的孙子(插播公益广告一条: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控制人口,人人有责。只生一个好@_@)。
然而周家的第二代也都短命,两个孙子还嫩着,得磨练几年才能当家。让周老太太头疼的是,自己的孙子老大周若辛身体一直不好,而说起来该算是祝明贤孙子的周若梓却天资聪颖,做事情井井有条,颇有他父亲的风范。周老太太心里真是又酸又涩,自己这一脉是真的要废了吗?说起来,我周家确是有负你祝明贤。可那也是情非得已,这么多年来,我们周家把你的儿子孙子视若己出,还让你儿子当了家,何氏疯疯癫癫这么些年,我们也一直悉心照料,没有丝毫怠慢,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那一天,来了个不知道来路的道士。那道士很神秘地在周家四下看了一圈,告诉周老太太:你们周家,被人下了血咒。
“什么是血咒?”我打断讲故事讲得很投入的何叔,“周家的几代人和那几个伙计是被咒死的?”
“所谓血咒,是指人死前咬左手中指,以指血画符咒,然后将中指吞下。这样被咒之人生生世世不得翻身,连后代都不能幸免。”何叔只大概描述了一下血咒的说法,没有详细解释。
“太可怕了!”我惊呼,“祝明贤不要这么狠吧?是人都怕死,反正他那时候已经是个废人了,周祥贵也没用亏待他的儿子老婆,他干嘛不依不饶缠着人家全家?”
何叔摇摇头:“祝明贤有没有给周家下血咒,没人知道。一个将死之人还能不能完成血咒很难说,毕竟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是这个道士的信口胡谄罢了。我只是想说,自从这个道士告诉了周老太太关于血咒的说法以后,周老太太的心头就又多了一重心病。”
因为,所谓血咒,靠的是血脉的延续。要破掉血咒,办法只有一个,让祝明贤的血脉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换句话说,就是让周若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的意思是……”周若辛从椅子上站起来,眼里写满惊疑,“我二弟的死——是我奶奶干的?”
周四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周福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二少爷的死是他……咎由自取。”这四个字太狠,却是实话。对周家的恩怨,周福更愿意做个清醒而安静的旁观者——虽然他不得不生活在父亲和那个他见都没见过的“祝老爷”那些生生死死掰扯不清的仇恨里。
祝明贤的儿子精明,孙子也精明。精明人做生意是好手,做别的也是好手。从周若梓的父亲,祝明贤的儿子开始,就开始在巡查各处商号的中途暗渡陈仓,和别的商号暗通往来,企图一点点蚕食掉周家的生意。当然,周老太太不是傻瓜,蛛丝马迹之间她渐渐也看出了端倪,只是她不愿意说出来,不愿意拆穿,对于祝明贤的儿子,她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开始是小打小闹,然后胃口越来越大,还没大到周老太太发话的时候,祝明贤的儿子得急病死了,这也成了笔烂账。烂在老太太肚子里,周福也知道,但是不说。周老太太多想这笔帐就这么烂下去,好好的把周若梓当自己的孙子养出来,都到第三代了,再生疏的血脉也该融在一处了。此时的周老太太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总爱跟自己男人争道理处处不肯输人让人的玉儿了,她只想守住这片基业,守住自己唯一的两个孙子。然而,道士关于血咒的话却又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怎么办?”灯下的周老太太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没了平日里众人面前的精神头。她面前只站着两个她最信任的人,她多年前从半道上捡来的一个快饿死的丫头——现在的周家老厨娘,另一个就是周福。
“老爷当年做了亏良心的事情,是老爷有错在先。但是这些年您和老爷对祝老爷的儿子、女儿、夫人、孙子还有孙女的恩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您没必要太苛责自个儿。”厨娘淡淡地说。
周福没说话,他更想知道老太太会怎么想,怎么做。
周老太太苦笑一声,看看天,摇摇头:“不行,周家永远欠祝明贤一笔债,这笔债算不清,没法算,没有债主,没有账册,永远也还不完。更何况,这是件丧天良的事儿,不能干,不能干……哪怕我周家断了香火,也不能再错第二次,否则,这笔帐债赶债利滚利,生生世世都是块石头,压的我周家在‘良心’二字跟前永远抬不起头。”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话,周福觉得自己心头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轻松。当然,他没法违抗自己的爹。他知道,自己的爹这么多年只为报仇活着,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包括自己的儿子,还有……
然而,很多账,不是想让它烂掉它就会烂掉的。周若梓很小就知道了自己祖辈的那段恩怨,也很小就知道了仇恨和如何在周家面前隐藏这种仇恨。所以他非但不罢手,反而越做越大,大到终于有一天,周老太太也坐不住的地步。
事情的起因是周家在江淮两地的盐业生意。这两地的盐业原本是由两淮商人垄断的,但晋商以汇兑借贷换两淮盐商的经营权,慢慢的也和两淮盐商构成了南北之势。山西人经商,最讲朋合和兼济,同乡是伙伴,更是根基。偏偏周若梓一念之差,试图与两淮的山西商号勾结未果,竟然和两淮盐商搅和在了一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出,两淮的山西商号一下子炸了锅。自然,周家如果不给个说法,今后在两淮同乡面前将无法立足,往大了说,整个长顺川的名声也就臭了。

“叫回来怎么办?”周福试探着问周老太太,“家法?”
周老太太颤抖着揉捏着帕子,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先叫回来再说。”
然而周若梓不愿意回来,不愿意要周家给他一点同情和怜悯——这就是所谓的周家二少爷一夜暴毙的真相。周若梓死了,周家主动撤出了两淮的盐业生意。因为周家的声望和地位,这件事没有人再追究下去。但是,周四仍然活着,所以又有了亡灵作祟和那桩恐怖的冥婚。
冥婚的规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亲,而是死人和死人成亲。周家要蕊儿死,因为这是冥婚的规矩;周四父子要蕊儿死,因为她是仇人的孙女。说到底,蕊儿踏上了那顶挂着白灯笼的花轿,就注定是要死的。
冥婚的规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亲,而是死人和死人成亲。周家要蕊儿死,因为这是冥婚的规矩;周四父子要蕊儿死,因为她是仇人的孙女。说到底,蕊儿踏上了那顶挂着白灯笼的花轿,就注定是要死的。
但是周老太太终归是狠不下心来,从她第一眼看到蕊儿开始,她就觉得像自己的孙女。周老太太没孙女,女孩儿就是贴身小棉袄,孙子得当家,但孙女却招人疼。更何况这孩子的爷爷和爹也都是倒在走西口的路上——想想自己的男人,想想祝明贤,想想这么多风餐露宿一辈子奔波在路上的同乡,她下不去手。
厨娘却急了。她没那么多念想,她的命是周老太太给的,她只知道该死心塌地的对周家好,就像周四只知道该死心塌地的为祝明贤报仇一样。周老太太不忍心破血咒,结果周若梓自己死了。可现在怨灵不除,血咒还是破不了,周家的头顶上永远悬着一把剑。厨娘想引蕊儿接近何妈,因为何妈是疯子,看到年轻姑娘会狠命的掐人家脖子,疯子掐死人,没人会追究。可是何妈却一直不碰蕊儿,也许在她仅存的那点模糊的意识里,能感觉到蕊儿是她的孙媳妇?厨娘没办法,只能在蕊儿的饭菜里下附子粉,附子是慢药,每天一点,积少成多,日子久了自然有毒发的一天。
“这一趟,是你们算计好的?”周若辛定定的看着周福父子,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周若辛顿了顿,摇摇头,看着周福,“枉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我从小就没我二弟聪明,没他能干。我从小就觉得老太太对我很奇怪,不喜欢我,但又总爱盯着我。我受了委屈都找你诉苦,就连得一包果子都拉着你躲起来分了吃。直到现在,老太太信任你多过我,我也没有任何不平和抱怨。我嫉妒过我二弟,可我从来就没嫉妒过你,可你呢……”周若辛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想杀我,趁我半夜睡着了直接抹脖子就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何苦?”周若辛的声音很轻,但却逼得周福低下头,不敢正视周若辛。
“别怪他,是我的主意。”周四眯起眼,“我只是想看看,你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是不是和你爷爷一样。果然——”周四冷笑一声,“你们周家,都是这样的孬种。”周四猛地站起身,手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周若辛后退几步,却发现已经退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周四冷笑着举着刀,慢慢向周若辛走去,一字一句地说:“别怕,这一天是迟早的。杀了你,你们四家人就彻彻底底地灭了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都甭想跑……”
就在匕首离周若辛只有几寸的时候,周四却停住了,周若辛惊恐地看着周四的眼睛慢慢瞪大,面孔逐渐扭曲,一缕黑血从他嘴角滴下来——他的胸口上露出一截血红的刀刃,刀是从后背插进去的,他背后的周福满手是血。
“你……”周四缓缓转过身,指着周福,“为什么是你?”
“我受够了!”周福声嘶力竭地吼着,“我受够了你一辈子只为一个‘恨’字活着!我受够了你心里只有恨却不准别人爱!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替你杀人,杀掉一个又一个!我受够了你毁掉我的朋友,我的……”周福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周四倒了下去,周福俯下身抱着自己的父亲,泣不成声,“爹,你知道吗?我有多想好好过日子,我在周家这么多年,你知道看着别人过日子的滋味有多难受吗?我不想一辈子活着就为报仇,爹……”
周四听不见了,他的手僵硬地垂了下来。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眼中写满惊恐和不解——直到死,他也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他。
周若辛愣愣地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是木然的挪动了一下脚步,却被周福喝住了——
“别过来。”周福抬起头看着周若辛,“我爹恨你们周家,可我不恨。我爹告诉我,你其实想救我,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即使别人会,你也不会。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朋友,哪怕——”周福咬了咬嘴唇,笑了,“哪怕我爹安排把曼珠送到晋中,又嫁给了你。”
“曼珠?”周若辛喊道,“她是——”
“曼珠是她的本名,她是我爹的养女,也是我的……”周福没有说下去,即使不说,周若辛也明白了。“知道我为什么恨我爹吗?他毁了我的一切,我的一辈子。”周若辛的嘴角微微颤抖着,“也毁了曼珠,她是个多好的女孩,为了我爹,为了我,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委屈都咽得下去——”周福低下头,身子慢慢蜷缩在一起,等到周若辛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匕首已经穿透了周福的胸膛。
“告诉曼珠,我对不起她。今天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见她。”这是周福留给周若辛的最后一句话。
四具尸体,两个是惊恐,一个是困惑,另一个则是解脱——相逢何喜,相离何悲,情到深处,无以牵挂。
当我现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何叔是如何详细描述周若辛带着四具尸首回了家,又向周老太太和家里人讲述这一切的经过了。因为听到后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之前一直被我忽略掉的叫曼珠的女孩儿,想象着她在过去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咽下多少苦水泪水才能做到和自己真正的爱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又故作陌路人。
“蕊儿呢?蕊儿还是死了?”表姐的话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我和她一起把目光转向何叔。何叔笑着摇摇头:“没死。周老太太不是说过么?周家的一切祸事皆由‘良心’二字而起,所以事关良心,再也不能错第二遍。否则,债赶债利滚利,能压得人永远抬不起头。”
“也就是说周家在最后一刻还是救了蕊儿?”我感觉自己松了口气,说真的,我从来不觉得一念之差做了错事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一“差”带来的后续效应会没完没了纠缠不清。
何叔点点头:“蕊儿没死,但是大嫂死了,何妈也死了——”
从岁数上看,何妈算是寿终正寝。而周家的大少奶奶,我们还是叫她曼珠吧,曼珠在同一个寂静的夜晚把自己缠进了一根白绫里,对于自己在周家度过的这将近一千个充斥着尴尬和煎熬的晨昏,她只用六个字做了个了结:死无恨,求共命。
何妈是被火化的,周老太太让人带着何妈的骨殖烧成的灰来到了曾经的三晋会馆,后院埋葬的正是祝明贤的尸体,五十年,他们还是到了一起。当回来的伙计经过杀虎口的时候,又遇上了山西商人的商队,好像比之前又阔气了些,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后来,周家又办了一次冥婚,不同的是,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冥婚了,曼珠的棺柩上系着上好的红春绸,算作周家的女儿从周家大院动身,一路抬到城郊的坟地,周福的坟侧早挖好了一**,露出他棺柩的槽帮,像睁大的眼睛一样眼巴巴地瞧着曼珠的棺材一步步靠近。一把花红纸钱扬起,一对生不同衾死同**的夫妻就此并骨合葬,一抔黄土便是最好的合欢酒。
“大喜——大喜——”带着哭腔的道喜声在空荡荡的坟地上空回荡着,“哭喜”恐怕该算是“冥婚”特有的一道风景了。花红纸钱被大把大把地扔进火里,化作坟头飞舞的烟灰,鼓号和唢呐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两毛烧”一样烈的呛人——
一步低唤哥哥亲,两步我揭红头巾,
三步相依看明月,四步回眸笑而行。
五步踏过妹妹心,六步酒红滴穿冰,
七步八步醉九步,步步走断生死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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