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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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湘眉,这样一个名字是拜她那当教书先生的养父所赐,至于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养父对她很好就是。十六岁的时候,她嫁给了一个姓吴的丝绸商,半年后,养父过世了,她也随着常年在外经商的丈夫回了丈夫的故乡,一个叫樟和村的村子。这个村子很安静,安静地像个坟圈子,女人们都在家安静地干活,伺候老人,抚育孩子,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就是在天井里沐浴着并不慷慨的阳光做做绣活,或者三五个女人聚在村头,倚在漆皮已经剥落的陈旧的美人靠上望着茫茫樾河想念着河对岸不知道走到哪条道上的丈夫。整个村子没几个男人,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像湘眉自己的丈夫一样常年在外奔波,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回一趟家,家家户户到了秋天都会晒一种茴香枣,女人们常年嚼着茴香枣,倚在门框上盼着天涯人早回乡。
湘眉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不是樟和村的人,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心里自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更愿意隔三岔五的出去走走,上镇上的酒肆茶楼里去找自己那些旧友,顺便再结交几个新朋,虽然每次都得受累坐上小半天的渡船过那条樾河,但是只要能出去走走,她心里就舒坦。风清月明,飞觞传茗,新朋故友,诗酒文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丈夫疼她,也不管不顾,主要是常年在外,也没工夫去管她什么。但是樟和村其他的人嘴不闲着,嚼舌根子像嚼酱口条一样津津有味。一个妇道人家,成天坐着男人的船出去见男人,这叫什么事儿?可是湘眉不理会女人们软刀子一样的眼神,她只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资本活成自己的样子,却没想到即使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那树也有倒的一天。
丈夫活着的时候,湘眉并不觉得自己快乐,湘眉喜欢没事吟个词填个曲,填好了自然想找个知己来鉴赏一下,每当她高高兴兴地拿着散发着墨香的薛涛笺蹭到丈夫跟前像小孩子一样想讨个一句半句夸奖的话,丈夫却通常是读完第三句以后就会响起响亮的齁声。湘眉的朋友里很有几个风雅之徒,有位先生姓沈,这位沈先生肚子里很有些墨水,出手也阔绰,当然,湘眉并不在乎钱,她在乎的只是那份诗词相和,琴瑟合鸣的知音情谊。文如其人,文如其人,沈先生在湘眉眼里就像他笔下的文章一样细腻而多情。至于自己的丈夫,他只是个姓吴的商人,自己的似水柔情在他的不谙风情面前总是会碰一鼻子灰。湘眉就这样和沈先生用笔墨编织着自己的梦,藕花湖上买个红船载卿泛舟湖上,黄梅雨给这对男女的眼眸中镀上了一层烟波般缠绵的颜色,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什么翠袖生寒词,什么江南断肠诗,全是她作为一个木头疙瘩男人的妻子独守空房时的那些自怨自艾,此时此刻,她只想和自己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起赌酒评诗,管他什么古今万斛愁呢。
然而,湘眉偏偏忘了,男人,终究要的比女人更实际那么一点点。酩酊大醉的湘眉大大咧咧红香散乱的在红船上做着美梦,半醉半醒的沈先生更是克制不住混身的燥热做了一个男人最本能的动作。更不幸的是,刚刚回家不见娇妻一路寻来的吴先生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然而,湘眉偏偏忘了,男人,终究要的比女人更实际那么一点点。酩酊大醉的湘眉大大咧咧红香散乱的在红船上做着美梦,半醉半醒的沈先生更是克制不住混身的燥热做了一个男人最本能的动作。更不幸的是,刚刚回家不见娇妻一路寻来的吴先生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吴先生是个要脸面的人,并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推开了门又掩上了门,留下一个手忙脚乱的男人和一个头脑里一片空白的女人。
“怎么办?”事到临头,那个刚才还在和自己词曲相和的男人居然只会说这三个字,并且一边说一边慌忙的系着衣带,然后在湘眉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夺门而出。湘眉愣了,琴瑟合鸣,琴瑟合鸣,弦起弦断原来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事儿。
“啪!”狠狠的一掌扇过去,湘眉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五个指印。一个男人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另一个男人在她心上扇了一巴掌,扇的她无处躲闪。“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也甭去!”自己的正牌丈夫对自己的行动还是有绝对的掌控权,自以为懂自己心思的男人只知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懂自己心思的男人却要把自己栓在身边,湘眉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没走出过那个圈儿,从来没有。过去的日子过的太自在,自在的几乎忘了其实自己终究是在天井里,四面其实还是有着无形的墙把自己圈在中央。
好,既然出不了门,大门里面我也有我的法子,世界上没有比破罐子破摔更容易的事儿了,给家里跑腿的小伙计,挑着担子走村串巷的货郎,甚至来家里干活的小木匠,一个都不放过,笑的暧昧而放肆,滴着水儿的眸子把男人们的魂钩出来又给塞回去,湘眉觉得自己很无聊,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了报复丈夫?为了嘲讽情人?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压榨自己那些灰色的时光,用一种无聊的方式祭奠自己无聊的生命。
“你到底想干什么?”丈夫在车上问——自从上次在红船上撞破他们之后,丈夫再外出做小宗的生意通常会把湘眉带在身边。
湘眉咬咬牙,没说话,只是执拗地把头转向车帘子外面。
“这时候要是有杯毒酒,我立马给你灌下去。”丈夫咬牙切齿地说。灌下去好,一了百了,湘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一路上再也没有第二句话。
到目的地的第二天,吴先生却病了,病的不轻,大半夜的烧的直说胡话——最关键的是,这满口的胡话只是在不停的叫湘眉的名字,把湘眉冷硬的心一点点叫热,一点点叫软。原来,他并不是只会板着面孔看账本拨算盘,并不是只会在接过写满她心意的薛涛笺之后打几个哈欠沉沉睡去,并不是只会在她面前像一堵高大的墙一样只会让她想起庙里冰冷的泥胎菩萨。他其实也会这样温柔而无助的喊自己的名字,虽然只在病的神志不清的时候。做女人,还不就是倚仗那一点女儿娇痴,贪图那一点良人欢爱,得到了,也就罢休了。
湘眉大半夜披衣起身,穿过几条街去镇上敲开医馆的门请来大夫,又衣不解带的忙前忙后,丈夫的病好了,两人之间却又多了一份不自在:男人早服个软,女人早卖个乖,俩人早多这分心思,天底下不知道会多多少贤夫妻。虽然心里暖了化了,面子上也还是说不出口,还是僵着,就这么装模作样的僵着,僵到忙完生意一起回家。
走到樾河边上,涨潮了,渡船过不了了,只能绕道改走山路。说起来,这还是湘眉第一次坐车走山路,以往都是挑风和日丽的天坐船过河的。山路颠簸的要命,座位上虽然垫了很厚的软呢垫子,还是硌的生疼,湘眉好奇地想伸出头看看车帘外的风景,刚一望到脚下崎岖陡峭的石壁,湘眉立马觉得腿脚都软了。吴先生看了看妻子吓得有些发白的脸色,笑了笑,主动握住了湘眉的手,掌心的温度从湘眉的指尖一直传到心尖。
“你这么些年,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吗?”湘眉低声问道,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心虚。
“十三岁离开家就走这条路,走过千百回了,见怪不怪了。”丈夫满不在乎地说,他一贯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在湘眉听来却觉得比沈先生那带着柔情风情的语调更多一分安全感,“你是第一次走吧?我早就习惯了。”丈夫补了一句。
习惯了,习惯了,你习惯了这条路,我习惯了这条河,我们却为什么一直没有习惯彼此?以后的日子里,湘眉每天晚上都这样问自己,问的自己的心鲜血淋漓彻心彻肝的疼——丈夫就那样在她眼前掉下了山崖,那条该死的山路,那辆该死的马车,为什么偏偏他们要在那天回家?为什么樾河偏偏要在那天涨水?为什么偏偏要走那条路?为什么偏偏要雇那辆车?当车轮瞬间歪向一边,车子偏离方向的时候,来不及反应的丈夫只能本能的将湘眉一把推向车外,那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在把自己的妻子推向安全的方向还是悬崖的方向,他只知道待在车上只有死路一条。摔下车的湘眉连站都站不起来,她只能拖着自己已经使不上力气的脚踝奔向山崖的方向,那里没有人了,不远处的山路上只有一个掉下来的车轮子,已经变形的让人不忍去看。

吴先生的尸身还是找到了,当然,已经扭曲到让人没有勇气去描述。丈夫入殓的那天,湘眉看到了很多人。幸灾乐祸的女人,躲躲闪闪的男人,高深莫测的老人,可是湘眉都看不见,她眼里只有一个人,此时此刻正躺在棺材里的自己的丈夫,那个不会琴棋书画不懂诗酒风月的男人,那个永远让她觉得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那个这辈子唯一一个打过自己耳光的男人,那个在高烧不退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躺在自己怀里喊自己名字的男人,那个在颠簸的马车上会握住自己的手却不会说贴己话的男人,就在最后一刻撒手了。山太陡,车太快,时间太短,来不及多说多想,只来得及做一个动作:放手——不该他放手的时候,他死也不会放;该放手的时候,他宁可死也要放。这样固执而勇敢的男人,自己却一直当他的固执是冥顽,当他的勇敢是蛮横,自己一直没完没了的娇痴贪欢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才想起牵他的手。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的良人,其实就在身边,只是等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葬了丈夫之后,湘眉好像变了个人,成天连门都不出,只是坐在天井里每天望着天,从洒进来的阳光判断这一天有没有结束,还有多久结束。她恨自己,自己一直只知道求爱,贪爱,却独独不知道谋爱;一直只知道自己的一肚子诗情画意浓情蜜意需要找一个出口,却不知道最合适的出口就在身边;一直只知道自己叩了门环没有回应,却没想到再多叩几遍那门自己就会开了——可是现在知道还有什么用?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良人不可来……
这一天傍晚,湘眉难得地想出去走走,披了件外套,一个人踱到樾河边,歪在美人靠上发呆。她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背后有多少人在指指点点,她不怪这些女人,她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早能像她们一样安分,便能早一点懂得丈夫的好,即使不懂,至少不会让他伤心伤肝这么久,自己的丈夫,本来该像这些徽州女人的丈夫一样安安心心地在外做生意,而自己也该像她们一样嚼着茴香枣盼着早回乡——有个盼头再怎么着也比连个盼头都没有的好啊!湘眉的双眼模糊了,她抬手拭了拭泪。
“樾河,樾河又涨水了。”湘眉喃喃自语道,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扭头回了村子,径直叩开了村中长老的门。
“后来,她就出资修了这座桥,也就是你们说的——寡妇桥。”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把淑绣从故事里拉了出来。
“这么说,她修桥的目的是为了——”
“没什么目的,说白了,为了让大家伙以后过河不用再爬山涉水。”王老太太淡淡地接过话头。
“修桥是好事,积德行善的事,可她为什么一定要修双孔桥?”淑绣问,“坏了规矩,给人留了把柄,她这是何苦?”
“你果然不是我们这片儿的人。”老太太看了淑绣一眼,笑了笑,“我们这儿啊,有个规矩,做一年夫妻,就要选一件东西做信物,这样一年年的攒起来,死后夫妻合葬的时候做陪葬品,这样到了阴间两下一对,对上了,下辈子还能做夫妻。比如我那天指给你看的那位潘太太吧,她常年以刺绣为生,每到年底,她就拿出这一年的积蓄去换一颗珠子,一颗珠一年泪,就这么攒着——”
“这和双孔桥有关系吗?”淑绣还是不明白。
“呵呵,意思也就是说这做夫妻的年头在我们这儿是有特别的说道的。湘眉这傻丫头不知道听哪儿来的高人说,她修桥,桥孔孔数以他们做夫妻的年份为数,她死后他们就能在奈何桥上重逢——都是些胡扯的话。”老太太苦笑着摇摇头。
“就因为这个?”淑绣不敢相信,难道就因为这句真假难辨的话就送了性命?
老太太皱起眉,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所谓修桥修单孔,不过是石匠们的行内规矩罢了,只要石料选得合适,弧度算的好,吃得住力,单孔双孔都无所谓。所以村子里的长老听说湘眉要修双孔桥,心里虽然咯噔了那么一下,但是几个人私下一商量,还是答应了。其实村子里早就想修这桥了,在吴先生之前,这山上就摔死过不少年轻后生了,只是一直没人愿意出这个银子,现在有人肯出了,皆大欢喜。
湘眉大大方方拿了银票,请最好的工匠,出最高的工钱,哪怕把家底花光也在所不惜——家底还不是自己丈夫挣下的么?取之于汝,还之于汝,我们活着没能走到一起,就筑一座石桥把天人永隔的我们连在一起吧,湘眉每天在跑马楼上望着一天天渐成气派的桥,满心说不出的欢喜,仿佛看到了丈夫那双沉稳的眼眸。满心欢喜的湘眉此时眼里只有这座承载着自己一辈子愧疚的桥,却偏偏忘了,凡事有因,必有果。
人不安分的时候,别人会指指点点地让你安分;真的到了想安分的时候,又偏偏又有人不让你安分。随着石桥渐渐完工,暗处的另外几双眼睛也盯得越来越紧……
为首的就是沈太太,没错,就是那日匆匆忙忙逃下红船的那位沈先生的正牌太太。沈太太知道自己的男人好个风流的毛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自己是他沈家明媒正娶的夫人,老太爷老太太跟前最得宠的儿媳妇,还怕那些城里的**么?凭他怎么寻花问柳,不减这泼天富贵就是了。但是,沈先生这回勾搭的居然是离自己家仅仅几堵墙的吴家女人,那个自诩读过几年书就眼睛长到天灵盖上的女人,这就让沈太太再也坐不住了。她觉得自己臊,虽然这件事除了他们夫妻以外谁都不知道,她还是觉得臊,臊的沈太太想起这事儿就恨不得把湘眉的头发一根根拔下来拿自己的心火点上烧个干净。
还有那位周太太,死的不明不白的周太太,据说再熬上十年也能得块牌坊的周太太,也一贯看不得湘眉的做派,当然,她没有沈太太那种刻到骨子里的恨,她只是跟沈太太关系好,沈太太骂湘眉,她也跟着帮个腔,沈太太说要找机会给这个“拿墨水当饭吃的贱货”一点厉害看看,她也跟着说没错我们帮您留意着点儿她有什么把柄我们一一给她记着——别说这周太太犯贱没主意只会抱粗腿,要知道,在徽州,立贞节牌坊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多少烈女排着队人挤人的等着那块石牌子,凭什么就非得落到你头上?一句话,上面有人,好办事,周太太不傻,她知道,枝繁叶茂的沈家可以拿来当她头顶上一片遮阴的叶子,至于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切,本来就和自己不是一类,早除了早好。
比起来,潘太太倒是最无辜的一位,她虽然讨厌湘眉,但是总不至于生出害人的心思,潘太太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她心里除了惦记自己那个十年没见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丈夫以外,其他的事儿她真的不愿意过问太多,只是在其他人吐口水的时候也跟着做个口型免得落单罢了。但是,她家的小伙计潘富偏偏着过湘眉的道儿,所以潘太太不想上两位太太这条船也不行了。
“咱们……咱们换别的法子不行么?”潘太太迟疑地问道,她打心眼里不愿意沾惹上这种事。她知道,这话一出口,湘眉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别的法子?你倒是给个法子啊?”周太太抢白了一句,沈太太没说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哼的一向胆小的潘太太一阵肝颤。
潘太太沉默了,只是低头搓着袍子上的花边不吭气。沈太太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说,你家男人出门也这么些年了,你就一点不想他?”
“谁说不想?”潘太太抬起头,眼圈一下子红了,妆匣里那些珠子,一年光阴一粒珠,一盒子的珠子,一辈子的泪,谁说不想?
“我听我家一个老伙计提过,似乎在婺源一代见过他的踪迹。”沈太太有意无意地提点着,“我家先生正好最近有一趟跑湘赣线的生意,你要是真有心,就让他下本钱打听打听,没准能找到。”声音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砸在潘太太心尖儿的命门上,躲都没处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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