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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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沈太太也正好和那个影子打了个照面,吓得尖叫一声,声音不大,但足够那个黑影听见了,那个影子也惊了一下,把视线转向猫在一旁的淑绣和沈太太,淑绣本能地拉着沈太太低下头,那个影子在她们几步之外的地方停住了,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伏在地上的淑绣恰巧看到了那人脚上的一双鞋,那是双正常女人的小脚,鞋面是黑绒布的,鞋底好像是软的,走起路来才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声音,这双脚怎么——淑绣正在脑子里搜寻着什么,那双脚又动了起来,淑绣连忙又把头低下去一些。微弱的脚步声离她们越来越近,然后又越来越远,等她们终于敢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个影子早已消失不见了。
淑绣的衣裳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她突然发现沈太太的手凉的吓人。淑绣好奇地拍了拍沈太太的手背想安慰她两句,沈太太却惊得一跳,然后瘫在地上。
“是她,一定是她。”沈太太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颤抖,“那样嘶哑的声音,从寡妇桥上飘下来,一定是那个吴家寡妇又回来了!黑灯瞎火的,我们樟和村的女人是不会走那座桥的,还有她那个身段,那双眼睛……没错!一定是她!”吴太太的手脚和她的声音一样颤抖的不**形。
“怎么可能?”淑绣皱起眉,尽管是个女子,但她胆子并不小,也不太相信什么神神怪怪的事儿,“吴家寡妇死了这么些年了,怎么可能现在回来……”
沈太太的瞳仁慢慢扩大,还没等淑绣回过神来,她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嘴角溢出一串白沫。
沈太太就这样死了,被活活的吓死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沈太太是被一串在淑绣看来根本听不仔细的哭声和一个根本看不清楚的影子给活活吓死的,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这件事很快就在樟和村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虽然大夫证实了沈太太是惊吓过度而死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但淑绣作为唯一的目击者,没有旁证,却总是没法彻底撇清关系,衙门里也来了人,验了尸,写了供词画了押,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月,无果而终——反正怎么查,也还是被吓死的。
不过淑绣并没有因此而变清白,樟和村的流言反而变得更离谱。大家都说是淑绣身上不干净,招惹来不干净的东西,否则,怎么偏偏沈太太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碰上了这种事?各种各样的话越传越难听,樟和村女人多,都是些成天闲的长毛的守妇,眼睛里望不见远走的男人就转而盯着身边的女人,把一点子虚乌有的东西嚼的津津有味活色生香,这么嚼着,终于嚼到了樟和村最德高望重的节妇王老太太再也坐不住的那一天。
“到底怎么回事儿?”王老夫人把淑绣拉到偏房,又把旁人支开,低声问淑绣,“你们那天晚上到底看见了什么?”
“一个人,一个女人。”淑绣很肯定地说,“她的模样我没看清,走路的样子很怪,摇摇晃晃的,但是绝对不是鬼。”
“你怎么这么肯定?”王老太太皱着眉问,“大半夜的,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鬼?”
“因为我听见她的脚步声了。”淑绣说,“鬼走路不会发声音,她虽然走得很飘也很小心,但是我还是听见很轻的脚步声了,她一定是个人。”
“会不会是路人?”王老太太眯起眼思索着,“走夜路恰好经过而已。”
“可是村里人不都说了么,这不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儿了,总不会每次都……”淑绣突然发现王老太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忙截了话头,“对了,我看见她的鞋了——”
“不会是她!”王老太太突然像着魔一样喊了一声,把淑绣吓了一跳。“您……您怎么了?”淑绣试探着问。
“没什么,没什么。”王老太太摆摆手,“你回去吧,这几天别出门了,仔细再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淑绣点点头,起身正要往外走,王老太太却又喊住了她,“等等……我们王家在村西还有处偏宅,是几个远亲在那里住,也缺人手,你明天就搬过去吧。”
淑绣愣了愣,她明白,这算是逐客令了,只不过还给了她口饭吃罢了,淑绣咬咬嘴唇,点点头,退了出去。王老太太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又坐下去,昏黄的眼眸里映出淑绣的背影。
王家的确在村西有座旧宅,很小,远没有王家大院的气派,淑绣第一天推门进去的时候,门轴发出的那一声闷响让她觉得门板随时有倒塌的可能。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声同样带着霉味的苍老的声音——“谁啊?”
淑绣惊得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淑绣,王老夫人差我到这儿来伺候您的。”
“是她?”一个佝偻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里屋出来,在天井透进来的阳光下,她的面孔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个老人,看上去比王老太太略大一些,头发已经全白了,脸色还不错,只是因为常年缺乏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老太太盯着淑绣,耷拉着的眼皮里透出的眼神让淑绣觉得难以捉摸,远没有第一次见王老太太的那种慈眉善目的感觉。淑绣紧张的搓着衣角,老太太突然笑了,然后操着哑哑的声音说,“丫头,你是不是在王家犯什么错了?”
“没有。”淑绣很老实的摇摇头,然后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沈太太半夜撞鬼的经过讲给这老太太听,老太太听完,笑的更古怪了,那笑声又哑又尖,笑的淑绣不知所措。笑够了,老太太停下来,看着淑绣,指了指东面一间厢房说:“你就住这儿吧。”
“哦,好。”淑绣稍微挽了挽袖子,打算好好收拾一下屋子,给老太太留个好点的印象,随口问了一句,“这宅子里还有些别的什么人呐?我该为您干点儿什么呢?”
“没有人了,只有我们两个。”老太太咧了咧嘴角,露出几颗残缺的黄色牙齿。
“那我——”
“你不用干什么了。”老太太把淑绣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你和我一样,在这儿数数日子,看看外面的人,就行了。”
随着淑绣被逐出王家大院,各种流言蜚语逐渐也平息了下来。一开始,樟和村还有好事的年轻人大晚上跑到寡妇桥附近去蹲着,专等这个“鬼”现身,居然一次也没有等来,日子久了,大家也把这回事儿给忘了,直到,有一天……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很蓝,花很香,鸟儿嘤咛,空气很好,麻四踩着湿润的黄泥地朝村口走去,边走边哼着刚学来的安庆小调。麻四是樟和村的一个木匠,樟和村男人不多,一般的人家把男人都送出去经商当学徒了,整个村子基本都是些孤寡老幼,很少有青壮年的男人,麻四是这很少中的一个,他是个孤儿,又是个光棍,所以活的很开心,因为别人得为一堆人活着,他只要惦记着自己就行了。今天,麻四是要出村给人买木料的,途中要路过樟和村的那片远近闻名的牌坊群。
麻四不识字,牌坊上写着是些什么玩意儿他也不知道,什么“功德”什么“忠正”什么“贞烈”什么“节孝”在麻四眼里都是鬼画符。但是,石牌腿儿上一串“鬼画符”却吸引了他的注意,麻四虽然不识字,但是在樟和村待了十来年,也知道那些牌坊是被村里人奉若神明的,可是今天,四座呈弧形排开的牌坊两边的柱子上居然都被人画了奇怪的符,而且,那些符是暗红色的,红的很怪,麻四闻了闻,有点腥味,那味道好像是——血……
麻四跟疯了一样玩命往村里奔,边跑边喊出事了出事了牌坊柱子上有血字了,樟和村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一半是因为上气不接下气的麻四,另一半是因为樟和村昨晚的另一桩命案,和沈太太关系很好的周太太死了,脖子上有很重的淤痕,手腕被一条细细的东西给勒断了,血流了一地,不知道到底是被掐死的还是流血流死的,抑或两者都有。
周太太是寡妇,自己男人是沈先生商行的掌柜,和很多商人一样客死异乡,周太太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她没别的毛病,就是有点嘴碎,平日里爱跟沈太太一起嚼嚼舌根子,但好像也没跟什么人结过怨,尤其难得的是,周太太从十六岁守寡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孩子也送出门自己谋生去了,没准再熬个十年,也能捞一块贞节牌坊,步王老太太的后尘,可怎么突然就死了?而且和沈太太是前后脚?
这么一来动静就大了,牌坊群上被不知道什么人画上了莫名的血字,而且画的歪歪扭扭极其怪异,似乎是在昭示着什么特别的含义一样。樟和村两个名声很不错的妇人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明不白地惨死,其中一个还是方圆几十里名头还不小的节妇,樟和村是个要脸面的村子,出了这样的事,村里的老老少少除了不安,更觉得丢脸。衙门里也派了人下来,几个当事人没完没了的被拉去问口供,问的人头昏脑胀,该没头绪还是没头绪,总之,闹鬼的传言是越来越玄乎倒是真的。

再把话说回淑绣这头,淑绣来这所旧宅也有几天了,她发现这老太太性情有些古怪,能整天整天的不说话,成天闷在阁楼上,偶尔也会出来搬把椅子坐在天井中间晒晒太阳,每到这个时候,淑绣就会安安静静的挪到老太太身边坐着,老太太不说话,她也不多嘴,自己拿着自己的绣活打发时间,一老一少就这样在这座不大不小的老宅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和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干系。淑绣并不害怕这个有点古怪的老太太和这座安静的宅院,相反,这座无人的宅子让她觉得更安全,没有王家大院那种森严的气派,没有那么多双眼睛成天盯着你,这个旧宅让淑绣有种家的感觉。同时,她也本能的感觉到,这个老太太同样不讨厌她。更让淑绣觉得高兴的是,在这旧宅里待着,她能时不时的趁人少的时候出去走走,坐在美人靠上看看樾河,想想那个众人口中的吴家寡妇到底是怎样一番风流韵致。
这一天傍晚,淑绣来到樾河边,看到麻四一个人坐在河岸上发愣。
“小兄弟,干什么呢?”淑绣笑了笑,主动上前搭话。
淑绣声音不大,麻四却惊得跳了起来,倒把淑绣搞得不知所措。有些慌乱的麻四回头看见是淑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笑,没说话。他认得淑绣,早先麻四给王家修跑马楼的时候淑绣看他鞋子破了,还专门给他做了双新的,转天偷偷塞给他的。
“又被官家的人叫去问话了?”淑绣招呼麻四在一个角落里坐下,那儿有几个石凳,当然,两人离得很远。
“嗯。”麻四点点头,把目光转向樾河的方向,眼神有些茫然。
“这事儿要说也巧,要说也奇,难道真的是闹鬼?”淑绣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这吴家媳妇,倒是是个什么人呢?”
“你也知道吴家媳妇的事儿?”麻四看着淑绣。
“嗯,而且还是沈太太告诉我的。”淑绣笑了笑,“而且她还没说完,就被吓死了。你说也奇怪,怎么就那么一个人影子就能把她给吓死呢——”
“哼!吓死?吓死也是活该!”麻四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起来,把淑绣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什么,吴家媳妇是个好人,她不该死的这么惨,她是被人害的。”麻四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淑绣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愣在原地。
淑绣百思不得其解的回了宅子,一推门却碰上了老太太笑眯眯地靠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她乐,乐得淑绣心里发毛。
“你喜欢那个小木匠?”老太太笑着问。
“您……您说什么?”淑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那小木匠人不错,我看着他长大的,喜欢上他不丢人。”老太太呵呵一笑,拽着淑绣说,“来,跟我上来。”
淑绣跟着老太太沿着一架梯子上了跑马楼,楼上只开了一扇小窗,靠窗有一排很旧的靠椅,坐在上面,居然能将樟和村大道上人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乖乖,这老夫人每天就坐在这儿看外面人来人往啊。”淑绣吐了吐舌头,在心里默默地说,“难怪连我出去干什么了她都知道。”
“有意思吗?”老太太笑着把目光投向窗外,“我这些年呐,就每天坐在这儿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人走人留,真的很有意思,比和这些人实实在在打交道有意思的多,他们一个个什么心思,天长日久了都能看出来。比如那个女人,”老太太指指小路上慢腾腾走着的一个身影,“她家男人姓潘,早年外出做生意去了,可这一走便没了音信。这潘家的女人就这么等着,每年都会晒很多茴香枣,茴香枣,早回乡。可惜啊,晒了十年,盼了十年,不光没盼回自己的男人,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太太翘了翘嘴角,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她和沈家周家的两个女人的关系可是都好得很,两个人出殡的时候,我可是眼见着她哭的死去活来。”
“这几位太太我都认识。”淑绣点点头,“我给她们做过绣活。”
“哦?”老太太回眼看了淑绣一眼,“看来你和樟和村的女人都很熟悉?”
“做绣活认识的呗。”
“那你说说,你看这些女人,都是些什么人?”老太太似笑非笑地问。
“沈太太,说不清,我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子要把人往死里逼的劲头,而那个周太太,看起来是个本分的寡妇,我却感觉她心思很深,她的心思并不本分——”
“照你的意思,这樟和村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了?”老太太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的很痛快。
“那倒不是,这只是我自己乱猜的。”淑绣摇摇头,“这些女人说起来,要么是守妇,要么是节妇,还不都是些苦命人。”
“是啊,苦命人。”老太太点点头,“苦命人又何苦为难苦命人呢?”老太太眯起眼,声音变得很低很沉,“丫头,能不能告诉我句实话?”
“什么?”淑绣问。
“你们那天,到底看见了什么?”老太太一字一顿地问道。
“一个看不清的影子,一阵听不清的哭声。”淑绣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不会撒谎,谁问她都只能那样回答。
“哦……难道,真的是她回来了?”老太太自言自语道。
“她?谁?”淑绣不解地问道,“吴……吴家寡妇?”
老太太并没有回答淑绣的问题,只是抛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要真是那样,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这个潘家媳妇了。”
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月,周太太的死和牌坊上的血字都没查出什么结果来,似乎全天下的草包都集中到衙门里去了,或者换句话说,朝廷的俸禄皇粮根本就是拿来救济草包的。总之衙门的人从不识字的麻四不着四六的口供和周太太那既耳背又一问三不知的婆婆那里得出了一个很不靠谱的结论:怨灵作祟,村里闹鬼。为了求得逼真的效果,还请了几个出家人像模像样的做了场很大的法事来超度亡灵,然后便向上头交了差。糊涂人有糊涂人的活法,樟和村的人于是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当然,一句“亡灵作祟”让很多人心里不安起来,生怕这死不瞑目的怨灵哪一天祟到自己头上,也有不怕的,比如天生胆大的淑绣——她怕什么呢?没做亏心事,鬼叫门也睡得着。
自从上次和老太太在阁楼上看了回风景之后,老太太也不再避讳淑绣了,没事就让淑绣陪着她在阁楼上坐着,她望着窗外发呆,淑绣就在一边做绣活,谁也不搅扰谁。
“丫头,你绣的是什么?”老太太突然主动的发了话,让淑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趁着她愣神的空挡,老太太主动拿过淑绣手里的活计,“哟,这活儿可真鲜亮。”老太太摩挲着细密的布面,发出由衷的赞叹,“哟,这绣的是什么?”老太太看着五彩鸳鸯明知故问。
淑绣笑了笑,没搭茬。
老太太把东西还给淑绣,望着窗外轻轻叹口气:“还是你活的痛快敞亮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谁就大大方方给他绣对鸳鸯,哪像这村里的女人们,什么事儿都往自己心里藏,生生把自己憋死,把别人逼死。”
“老太太——”淑绣放下手里的活,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我能问您一句实话吗?”
“什么?”
“那个吴家寡妇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淑绣略略压低了一点声音,“沈太太说她死的活该,麻四说她死的冤枉,衙门的人说什么牌坊血字周太太暴毙寡妇桥半夜鬼哭都是这寡妇的怨灵作祟,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些事我该不该告诉你,但我估计你迟早得知道,算了,权当是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太太的声音变得沉而艰涩,仿佛一扇尘封了多年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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