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引子 第三章 暗香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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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乏人调息片刻,胸口痛意渐消,心中一阵抱愧。抬目看去,月已中天,清流满空,夜风拂过林梢,哗哗声不绝,带来一丝凉意。王乏人叹了口气,想寻到一家酒肆痛饮一番,于是朝着来路徐徐而行。
王乏人满腹心思,不知行了多久,忽地闻到一股酒香,抬眼一瞧,不远处灯火通明,一张红色酒幡迎风起舞,煞是醒目。转眼看到一块木匾,上面赫赫题有“暗香酒楼”四个楷字,当下双掌一拊,赞道:“好酒!好名字!”忽又叹道:“我自诩游遍四海,饮尽天下美酒,竟不晓得这京郊僻壤之地尚有如此佳酿,端的惭愧啊!”一撩长袍,径往酒楼走去。
入得店门,只见偌大酒厅尽是客人,觥筹交错,杂音不绝。王乏人见已无闲座,便想沽些酒,寻个别处清静所在,自饮自娱。于是要了壶上等好酒,见酒壶上写有“伊人醉”三字,心想酒如其名,往腰间一系,便要跨出门槛。忽觉肩上着人一拍,回头一看,一个女子正立在身后,红粉施面,罗绮映身,美艳至极,不啻神女下世。王乏人年近而立,却并无妻室,眼见对面女子俏目含笑,幽香暗来,不觉面皮发热,讷声道:“不知姑娘有何事?”那女子闻言微怔,笑道:“姑娘?呵呵……我是这老板娘。”
临近居坐的几个客人听到他二人一问一答,纷纷大笑。一个络腮胡子说道:“老板娘仙女一般的人物,瞧上一眼哪,就像喝了这酒,让人迷迷糊糊,识不得老娘啦!”另一个压低嗓音道:“你们说三娘与老板娘哪个更有味儿?”又一人笑嘻嘻地应道:“自然是老板娘了,她过的桥只怕比三娘走的路还要多呢!”突然头上遭人重重一击,痛得他龇牙咧嘴,回头看时,不由跳了起来,大骂道:“马三儿,你娘的!老子说错了么?”那络腮胡子笑道:“说得没错。马三儿你瘦的皮包骨头,三娘能快活的了么?”马三儿似是被他说中短处,脸涨的通红,可是偏偏畏惧此人,只好侧目而视,恨声道:“杀猪的,你……你莫要欺人太甚!”络腮胡子得理不饶人,又道:“不如我给你些银钱,你让三娘跟了我吧!”众酒客都是些市井乡民,白日忙于生计,晚间才得闲暇喝几碗水酒,往往相互调侃,引以为乐,借以消磨时间。
那老板娘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此刻笑骂道:“你们嘴上都积点德吧,小心老娘翻了脸,把你们都轰出去!”众酒客哈哈大笑。
王乏人有点不耐,说道:“方才失敬,请老板娘海涵!如若无事,小可便走了。”那老板娘一改前态,多了几分温婉,轻语道:“先生慢走,不知你这古筝从何得来?奴家盼请相告。”王乏人道:“你识得童济云?”那老板娘听到“童济云”三个字,周身一颤,自语道:“是他,真的是他!”两眼一热,流下两行清泪。
过了片刻,她自觉失态,用手帕拭去眼泪,涩声道:“奴家失礼了,先生勿怪。为何这古筝在先生手中?”王乏人瞧她面色凄惨,料想必是童济云亲近之人,便如实说道:“我与他萍水相逢,似友似敌,在涤心湖边曾协奏一曲,得蒙他相赠此筝,后来却几语不和,打了一场。”那老板娘神色黯然,说道:“有劳先生了。”王乏人点了点头,见她欲言又止,说道:“此筝在我手中终究不妥,请代为保管,他日转交与童济云。”解下古筝,放于旁边桌上,道了声再会,转身便往店门走去。
那老板娘突然道:“先生留步!”王乏人折过身来,问道:“还有事么?”那老板娘道:“夜已深了,先生若无紧要事,不妨就在小店住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王乏人看看天色,已近三更,想来也无别处好去,便道:“如此便打搅了。”那老板娘嗤的一笑,说道:“休恁客气,住店哪有打搅不打搅的?”王乏人脸色微红,说道:“让老板娘取笑了。”那老板娘道:“奴家贱名芸瑛,先生直呼便是。”王乏人点了点头。芸瑛道:“请随我来!”
芸瑛带王乏人到了一间客房,吩咐酒保上了几碟小菜,道声万福,便欠身出去了。王乏人素来爱酒,等到芸瑛离去,便忍不住饮了三杯。此酒入口微辣,却香醇无比,喝到肚中,浑身顿时暖洋洋的,便像是躺在花丛中,和风扑面,带来阵阵幽香,每处骨骼都随之渐渐酥软,说不出的舒服。王乏人虽饮酒无数,这种飘飘的感觉却并无多有,心里大喜,索性抛掉酒杯,将余酒一饮而尽,咂了咂舌,兀自不能满足,探眼往酒壶里一瞧,已然空空如也,深深叹了口气,道声“罢了,罢了”,合身歪倒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这是一个小土丘,三丈来高,四面尽是树木。一人一袭灰袍,脸带面具,只身立于小丘顶端,夜风猎猎吹来,掀动那人灰袍,月光映照在他脸上,使人生出一股寒气。
芸瑛单膝跪地,黔首深埋,两手一拱,说道:“右使驾临,属下来迟,望岂恕罪!不知右使有何差遣?”灰袍人淡淡道:“查到童济云的踪迹了么?”芸瑛道:“属下办事不力,至今没有半点消息。”灰袍人双袖一甩,厉声道:“你晓得背叛我的下场么?断手断足,囚于万蛇洞,任毒蛇蚀心而死。”芸瑛娇躯微颤,怯声道:“属下万死不敢!”
灰袍人哼了一声,道:“你瞧这是什么。”手形一挥,一物落于芸瑛面前,正是那古筝。芸瑛看时,见古筝已被摔得粉碎,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深深嵌入了土里。灰袍人忽地狞笑道:“我就是要毁了它!毁了你的念想!”芸瑛默然无语,眼中布满了仇恨,狠狠地瞪着他。灰袍人敛去笑容,悠悠道:“琴声绵绵,筝意拳拳,琴筝相和,此情无变!”说着看了芸瑛一眼,又道:“多好啊!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他不会再要你了,你为何还不死心?”
芸瑛无动于衷,缓缓说道:“我不信他会弃我不顾,我一天是他的,一辈子都是他的。”语音听不出丝毫悲喜,平静得出奇。灰袍人一声怒吼,两手虚抓,凭空震断了两株大树。又厉声道:“你宁愿日日与那些市井愚民混在一起,也不愿跟我而去,是与不是?”芸瑛道:“是!”灰袍人怒极反笑,叫道:“好好!我今日就杀了你,我得不到,他也别想得到!”言毕,右手五指成爪,向芸瑛抓来。
芸瑛双目一闭,却不闪避。灰袍人一愕,右爪停在她面前,说道:“你当真不怕死么?”芸瑛冷声道:“要杀便杀,休要多言!”灰袍人道:“好得紧!”正要一爪抓下,忽觉脑后生起一股疾风,当下身形一侧,叫声:“鼠辈敢尔!”也不回头,左袖一卷,向身后拍去。来人招式一变,骈指点出,只听“嗤”的一声,灰袍人左袖破了个洞。灰袍人惊奇之下,左手自袖中倏地探出,扼住了来人手腕,不料来人手腕忽翻,挣脱了开去。灰袍人道声:“有些来路。”右手一沉,封住了芸瑛三处要**。

来人突然道:“快放了她!”灰袍人缓缓回过身来,瞧了来人一眼,见是一个俊朗青年,不由淫邪一笑,说道:“好个淫妇,竟还偷养着汉子!”来人闻言大怒,斥道:“休要恶语伤人!”灰袍人道:“倒要请教!”来人道:“区区王乏人,不知这位姑娘与阁下有何仇怨,竟要下此毒手?”原来王乏人夜里醒来时,烛已燃尽,屋内一片漆黑正不知是何时分,一阵箫声幽幽传来,满含肃杀,片刻又渐趋低微,直至了无声息。王乏人正自惊奇,忽听屋顶上几记“嗒嗒”声,似是有人行于上面。当下推门跃上屋顶,四下望时,只见一片绿影正消失在远处的林中。王乏人心想:“瞧这身影,不是芸瑛么?”想到芸瑛,禁不住追了上来。
灰袍人哈哈一笑,说道:“想要英雄救美,且看你有无本事胜得了我。”王乏人道:“打过再说。”双臂一张,掌心一吞一吐,催起两股旋风,蓦地两掌并在一起,往前送出,两股旋风顿时从两侧攻了上来。灰袍人右手一振,已将数枚石子吸到掌心,灰袖一抖,石子飞射出去。石子与旋风相撞,发出“啵啵”几声响,劲道激射开去,催落了无边树叶。
王乏人见他以有质破无形,端的高明之极,心想此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须得夺取先机,当下跃到半空,双掌各画一个半圆,构成太极图形,一招“弥天式”就此绵绵使出。灰袍人仿佛置身风**之中,脚下一虚,纸鸢般飞出老远,转眼看见身旁一株大树,粗壮无比,两腿一伸,足尖勾住树身,绕树转了三周,消解了风劲。突然自腰间掣出一杆长箫,朝空中一掷,十指横抹竖挑,长箫急速翻转,箫声呜呜而起。
王乏人听那箫声,初时像漆黑的夜晚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阵阵萧飒的秋风,忽然又变得汹涌澎湃,像是江河夜间波涛突起,风雨骤然而至,碰到物体上发出铿锵之声,好像金属相互撞击;进而又像奔赴战场的军队正衔枚疾进,听不到任何号令声,只有人马行进的声音;后来又掀起一阵“咚咚”声,像是万户捣衣,接着悲歌四起,似有不尽的怨妇争相哭诉;再后来哭声渐逝,一派鸾凤和鸣,分明男婚女嫁,喜事不断。王乏人听到这里,只觉身体内部有股气力,随着那箫声起伏,忽强忽弱,有时布满四肢百骸,顿生压迫之感,有时了无踪迹,犹被挖空了一切。头脑猛地一惊,暗叫了声不好,迅速收回心神,抱元守一,聚敛内力去压制那股气力。
灰袍人诡秘一笑,十指挥得更急,更无任何节奏,箫声及处,野草由绿变黄,木叶哗哗飘落,一群林鸟唧唧惨叫,纷纷坠地,顷刻即死。王乏人额头已渗出汗来,只感到那股气力遇强则强,渐渐将自己迫得喘不过气来,再也压制不住。灰袍人蓦地一声尖笑,十指一按,箫声戛然而止。王乏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两腿忽软,栽倒在地上。
灰袍人悠悠道:“你可服了么?”王乏人忍住剧痛,冷笑道:“要杀要刮,尽皆由你。服与不服有何分别?”灰袍人道:“你我武功本在伯仲,若要分出胜负,非得百招之上。我这曲子有个名目,你可知晓么?”王乏人道:“休兜圈子,今日落于你手,但凭处置,王某若有一丝胆怯,算不得好汉!”灰袍人抚掌赞道:“好胆识!今日便让你死得明白。”王乏人瞧他得意之情,重重哼了一声。
灰袍人不以为忤,说道:“这曲子叫做‘秋声曲’,乃是我从前人所作文章中参悟出来的。夫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你催发内力与我相斗,然而你强我更强,始终都在你之上,最终你的内力便会达到极处,所谓物极必反,反过来便会同我一道,将你逼成内伤。也可谓你在和自己斗,哈哈……你如何赢我?”
王乏人叹了口气,说道:“似你这般奇才,举世少有。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终有人会索你性命。”灰袍人道:“我看你也堪当人才,奈何如此迂腐?倘若你肯屈服于我,自此对我唯命是从,我便饶你不死。”王乏人笑道:“人谁无死,但叫得其所哉,死则死矣,无须留恋。”灰袍人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慨然赴死,我便成全你!”芸瑛突然道:“你放过他,我跟你走。”
两人听到芸瑛所言,都是一惊,见她正慢慢朝这面走近,嘴角溢出一片鲜血。王乏人急急道:“芸瑛不可!王某无需你为我做什么。”芸瑛道:“是芸瑛承受不起,怎可因贱躯而害了先生?”王乏人道:“但叫王某有一口气在,决不让这厮动你分毫!”说着竟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挥拳向灰袍人打去。灰袍人轻轻一避,顺势一带,将王乏人掼出老远,重重摔在小土丘上。王乏人挣扎欲起,才爬起来,腿上一麻,又跌倒下去。
芸瑛狠狠瞪了灰袍人一眼,切齿道:“卑鄙!”灰袍人嘿笑道:“多感人的一幕啊!你竟为了这人强行冲开三处**道,于自己性命而不顾。可是,你们越是痛苦,我便越是高兴。哈哈……”芸瑛淡然道:“你放了他,我即刻随你走。”灰袍人道:“你要我如何信得过你?我若放他之后,你却要寻死,我岂非上了大当?”芸瑛道:“我在此立誓,若他日有违,万死不得超生。”
灰袍人道:“我终是信你不过。除非我先将这人囚禁起来,等到你我大婚之后,再还他自由。”芸瑛胸前起伏,气得又溢出血来,片刻才道:“你又如何要我信你呢?”灰袍人嘻嘻笑道:“你有的选择么?”王乏人听他将芸瑛逼得退到极处,竭力道:“芸瑛,我王乏人死不足惜,你万不可应了他!”芸瑛朝他勉力一笑,转而向灰袍人说道:“好,我答应你。”灰袍人志得意满,放声一阵狂笑,说道:“这便随我去吧。”一手拉了芸瑛,一手把王乏人负在肩上,展开轻身术,须臾隐遁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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