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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就是把十数载所学在十几个小时里倾脑而出的一个过程,凌叶认为那不是人干的事,落榜早在意料之中。爸爸怕他成为社会的负担,硬把他塞到个性学院里说是送他去深造。学校以他擅长诗词为由录取,并收入文学系的门墙。凌叶的诗词简史是这样的。他还没上学爸爸就逼他学诗词,看到别家的孩子都在外面嬉戏,凌叶的心就仿佛长了草,脑子只在几行文字上徘徊。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灵魂似乎已随群莺而飞,神游太虚而不能自己。凌叶故伎重施向爸爸请益。他庆幸爸爸还为自己开了一扇门,不必斋戒三月沐浴熏香后等他排程。爸爸听到儿子要请学,高兴得唇离齿露势如木鱼。
小凌叶把写着问题的草纸摊到爸爸跟前,然后坐到他旁边的空椅上,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爸爸秉着慈祥而富有耐性的面孔,足见早已做好了与儿子详解的准备。
“古有二玉,其一像美女般漂亮的如玉,其二和氏璧。爸!你说哪块玉更值?”
爸爸看着书中自有美女颜如玉和和氏璧心悸不已,担心儿子涉性过早,惟恐他以后翻书过于勤奋,不顾一切摧毁平生所学说:“二玉各有特色,价值因人而异,所谓狗弃黄金而择骨也。”他本想说狗弃黄金而择屎也,想到自己视钱财如粪土,此言无异于自己掌嘴,况且他也不知道屎和骨头,狗更喜欢哪一样,言急要言只好以人之心度狗之腹,以骨代屎。说完又怕儿子深究,忙叫他到外面玩,别累坏了身体。
夏天晨读好比冤鬼索命,往往杀人于无形,清早就弄个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小凌叶来到世上没捞到什么好处,不甘心做短命郎君。念罢两首诗,不敢再低声下气吟而无力,朗声诵道:“停车坐爱枫林晚——”爸爸自食苦果被逼早起,肉身起床灵魂却还没苏醒,听儿子一句标准的谐音国语诗“停车**风流晚——”不禁精神陡振,诗似曾相识意不可忘,以为儿子正在研究自己是怎么投的胎,忙说:“别念了,今晨天气凉,张口容易进风感冒。”
文人骚客的笔墨好比绝世武学,要在凌叶这位旷世奇才身上才尽得展露头角。凌叶庆幸文人骚客不像大熊猫珍稀,隔三岔五又换一出。爸爸传统文化习得太多,思想死而不化,只要微闻诸如花到堪折直需折——只是当时已惘然,《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此类的句子就让他停学,每次都懊悔自己教儿子读诗至情至境。许多年来,二人以诗文争斗不休。凌叶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平时净记家有劣儿家不破国有劣臣国不亡;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诸如此类的句子来应急。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中便成全了爸爸,培养了一个诗儿,而且在地方上小有名气。
凌叶的诗词造诣还不足以撑大场面,只够投机取巧应付些小较场,抗学不成只好领命续学。其实他早就看出爸爸只是想找一条绳子绑住他,苦于无计可施。他发誓一定要好生深造,将来学有所成,有命必抗,诗出惊人无以反驳,让爸爸体会一下春蚕到死丝方尽——作茧自缚的贡献精神。
文学系两个班,甲班几十号人女生居多半。凌叶一进教室门就想好了年三十的门纸非贴六畜兴旺不可。他没去过大林寺,但估计即使是四时桃花也已荡然无存,只剩人间四月芳菲尽,不知转入此中来。空位寥寥无几,凌叶游目四顾,后排胖子的同桌上书一纸,走近细看,纸上写着长诗者请坐五个字。凌叶不得不叹服汉字的伟大,长诗也好短诗也罢,坐在后面上课时方便行事才是最重要的。胖
子就是赵一凡,自诩现代李白,一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恃诗傲物不可一世。眼见凌叶不闷声便落座,心里仿佛打倒五味瓶,很不是滋味。无论怎么看,凌叶都不可能是懂诗之人,要不是着装上的区别,瞧他倒可与樵夫一较高下。文人从不逐客,更不会遣客,只会送客。赵一凡敛容道:“座无虚席虚席无座。”
凌叶哪能不知道他在下逐客令,但那位置实在是唯一一个呼吸比较顺畅的地方。原因是前面的女生长得还凑合。凌叶怎会那么轻易迁离,还道:“卿本家人,奈何非要蓦然回首。”
这种歧义诗话杂乱无章含糊却通,话力更是超乎一般话语数十倍。赵一凡仿佛误吞了枣核,吃惊不小,但却不相信这话出自眼前之人,寻思有顷又道:“东风不与周郎便——只因亮瑜同世生。”凌叶不想再罗嗦下去,一下就给他大下杀手,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赵一凡还没说完反被凌叶抢对下半句占去上风。俗话说察言则可以知人,微闻则可以见全。凭这半句,赵一凡已知对方有些能耐,没必要和他再斗下去,简介道:“曾经诗海常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百家第一不是李,大海茫茫只一帆(凡)。”
凌叶眼前一亮,似乎回到了古代,转念一想文学系就是不缺怪才,入乡随俗道:“诗到用时方恨少,正用此时风雨来。姗姗来迟不是风,盈盈而落却是叶。”
赵一凡从未想过会碰到一个会作《登高》的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有轻蔑之意。陪笑道:“你不爱诗却屡屡以诗解难,不可思议——凌叶!好名字。”
凌叶故意把名字藏得很深,不料却被赵一凡一语道破,难怪他在桌上大书特书招同桌。凌叶说:“赵一凡也不错啊,世人皆求不凡,到头来才发现连一凡都不能少。”
没钱寸步难行,再也没有比钱更俗气的东西了。赵一凡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凌叶看他敌意已消,就放下心来和他交谈。赵一凡初会高手侃侃而谈,左一句是诗右一句也是诗,凌叶无奈只好随声附和着点头。浅谈之后,凌叶发现原来赵一凡是一个诗狂,史册经传中的经典话语无所不晓,举凡必知通贯前后。更准确地说该叫他诗癫,凌叶要不是从小被吓大的,非给他吓病了不可。百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他居然能罗列出百恶和百善。凌叶说他深不可测,他居然深不可测地说既不可测何为深。
凌叶从小就和爸爸以诗抬杠,叛逆心理随机而来。赵一凡爱诗至癫,量过庐山瀑布并不希奇,但凌叶还是很想听他亲口承认,以诗自怡道:“飞流直下三千尺,想来山高水险诗出后还有谁去考证过?喔,对了,你那么博学细究,应该早就履险如夷求证以尺了。”
赵一凡不知道凌叶在给他挖陷阱,一顶高帽扣得他势如骑虎,只能赖在虎背上。他什么都很平凡,惟独记忆奇佳,小学时老师说过三千尺是一个概数,谆谆教导不敢惑忘。看到凌叶一副等米下锅的样子,言辞闪铄道:“以前——以前曾经量过,不过那时——那时不懂古代的计量单位,年深日远连量到的总米值也忘记了。”
导师似乎要提高身价,上课良久还不见现身。众人无聊便猜测那厮的模样。有人说导师必定是一位中山装打扮的老学究,动辄反了反了;有人说导师是一位更年期的妇女,讲课一律沿袭祥林嫂的风格,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男生最担心的是导师是一位穿着迷你裙的妙龄女郎,那样会让人心潮起伏蠢蠢欲动萌生邪念,好比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总有一种强烈的跳崖**。正有人往和尚和尼姑方面想象的时候,导师终于来了。是一位年龄介于更年期和妙龄之间的少妇。一副传统到不能再传统的打扮,裹得还不算严实,毕竟鼻子还能呼吸。第一天她的主要任务是导学入门。开口自绍姓阎。众生闻言大惊失色,有几位眼镜片过于深厚的学生,差点丧失了视觉能力,连忙伸手扶了扶眼镜,手作支木搭在眼镜上,形成一个稳定结构不敢移开。能进个性发展学院,必然有些手段,能进文学系,对文学的了解自然也比较偏僻独到,古代的典故更不在话下。生不见阎死不见巫是用最阴狠的针尖对麦芒的顶针手法写出来的一个标题,害得众人生死未卜,糊里糊涂仿佛身坠迷雾间,谁都弄不清楚。阎导师立威成功,把大家吓得没有了分辨能力才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入门题:
爸妈应该熟知自己儿女鞋子
尺码的大小,尤其是妈妈。请大
家解释妈妈的意思,下课把答案
交到讲桌上。
导师慈悲为怀,不想再次吓人,说的话也写到了黑板。写完就离开了教室,不知道是急着回去掀锅还是忘了锁门。学生们看着平淡无奇的一道题,仿佛清华学子碰到一加一,硬是不敢写二下去,遐思联翩狂想不已。教室里尽是抓头挠腮互论不休的光景,有捡头屑头发卖者,片刻之内保成百万富翁。赵一凡宁可导师叫他解释赵一凡的一字,也不愿解释妈妈。在妈妈面前从来就解释不清楚,何况要解释妈妈。凌叶习惯查字典,只恨准备不周,空闻怨声载室做题不能。前面的新鲜空气杜晶晶听说他要字典,满心愉悦地把《汉大》递给他。凌叶接过字典,还没来得及道谢杜晶晶就转了身。对着背影说话终究不是个味儿,凌叶索性不说。赵一凡脑子过于灵活,说她是在羞辱凌叶,嘲笑他身为文学系的学生居然没有字典。凌叶被他这么拨开云雾却不敢见天。苏小妹曾经说过心中有牛屎才会说人家像牛屎。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学诗之人竟会这般阴险。更不忍心把她看成那种人面蛇蝎之心的女孩,只好叫赵一凡放低嗓音,说怕她听到了会收回字典。
赵一凡心系答案,凌叶参照字典,他则等着瞟窃凌叶作释。这样源远流长的过程本来就不容易,生怕杜晶晶真的夺源,至使答案溺死腹中,只好缄口不语执笔以待。
凌叶目光锐利地盯在字典扉页,仿佛武侠小说里被点了**道只能瞪目泄愤的人。赵一凡不明白为何时间紧迫他还不加紧查字典。凑近一看,只觉得眼前流萤遍布,胃里条件性地一阵翻腾。上面写着十个字,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后面括号写着杜晶晶。那十个字仿佛公共场合里的**画,让人不舍割目。赵一凡说:“她像。”
“的确很像。”凌叶点头附和着阴笑。
二人语法过硬,咬文嚼字更是一绝,像和是的了解早就入木三分。杜晶晶似乎忘记了自己所书,听到二人语言古怪,回头正好看到二人窃笑。二人止笑不及无笑可续,在这似笑非笑的当口刚好给她撞上。杜晶晶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个笑一定跟她有关。女孩子追根究底的本事自然天成。杜晶晶问:“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说:“查字典。”
太完美的结果往往并不是结果。杜晶晶人对得起名,不负晶晶二字,不相信他们的回答,顺着他们诡笑时的目光,伸手去抢过字典一看,眼睛睁得斗大,朱脸延至耳根,急中出错竟忘了清者自清浊者难清的道理,手足无措脏布擦窗道:“不是我写的——”
凌叶也忘了这种事沉默才是上选,连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还称无意窥人**。这话正好釜底加薪,把杜晶晶变成了朱色本颜的关云长,所差者只欠贴个胡子了。杜晶晶紧张誉于发梢,青丝簌簌发抖,不敢再回头,佯装认真书写答案。她的同桌王冰,一双丹凤眼,上唇吊痣,一副天生爱凑热闹的样子,双手作成喇叭状,超级神秘地询问凌叶同桌美不美。音量之大估计只有她听着最小声。
凌叶脑袋措辞半天,塞西施觉得太俗气,回头一笑杨柳生,六宫春黛无颜色还算凑合。正要脱口,脑海里又浮现两句,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夏者尚可,钟无艳就不敢恭维了。王冰两眼干瞪,凝滞的目光中带着十万火急。凌叶受视所逼,但又无辞可措,只好说:“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至于——”
他发现杜晶晶耳根在动,想是侧耳窃听的结果。续道:“至于——反正——”
杜王二人的耳洞早就磨起了老茧,外耳也要跟着变形了。王冰再也按捺不住,催促道:“到底怎样?”
凌叶觉得二女的心还没被揪出来,大可不必担心救治不及,鬼叫她们事儿多。续道:“反正——那个——总的来说——就——就那么回事。”
王冰差点就在户口簿上除名,只恨找不到书摔,大喊无聊以泄心头怒气,弃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和众耳皆聪于不顾,完全不考虑形象问题。赵一凡幸灾乐祸,
自语自吟道:“我有**招不得,母鸡一唱天下怕。”想来原诗中最后一字是通假字,赵一凡索性给正回来。凌叶茕茕孑立,仿佛大海中的独木舟,连遭两浪袭击惨淡收场。但心里却暗自安慰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孽因收孽果,万法皆然不可逾越。
阎导师看到讲桌上纸张成叠,很是满意。但满意却不溢于言表,只流露于抽象的目光,不注意捕捉还发现不了。如果学生企图从这样的导师口中得到有关试题的信息,那简直是痴心妄想,还不如盼望天上掉下个馅饼来得容易。鉴于答案是丰富多彩的,导师声明要先鉴阅学生的答案。最上面的那张答案,也就是递交最快的先人,毅然成为幸运之星。答案隐隐盖着一层粉笔灰,其中还承载了不少导师的唾沫星子。导师抖了抖说:
“我们一起来品评郭兴同学的答案。君不见有奶就是娘,妈妈就是小时侯给你喂奶的人。”
大半数人都不知道郭兴是谁,也不管还有没有下文,对着导师干笑不止。导师沉默有顷,笑声仍是不绝于耳,只好无奈地释手放下答案。她经年的修炼心若止水不苟言笑。但一切都是表面文章,内心是不是也如此没人知道。通常不苟言笑的人,绝不允许别人苟言欢笑。导师脸一沉,众人感觉教室突然暗了许多,仿佛《西游记》里妖精出场,天上乌云笼罩天色陡然变暗。但是笑声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增加了不少窃论声。
“谁敢再笑我就念谁的答案,看看你是不是写得很好。”声音从讲台传下来,音量并不是很大,话力却可匹敌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锋刀利剑,语言表达的调子属于标准的掐死温柔型。众人识得这种语调的厉害,笑声戛然而止。导师接着点评道:“郭兴同学的答案很新颖,只是他忽略了奶娘这个行业。”说完又伸手在众纸里摸索,纤纤两指并不需要眼睛和思想的导航,夹着一纸硬生生地拖将出来,就像搞计划生育的进村抓人一样。吃一堑长一智,导师能领导文学系的甲班,对这个道理自然遍其全身悟入骨髓。拿着答案自己先浏览一遍,完全不顾众目的逼视。众人都在下面捏了一把汗,生怕可以出版的都不是原著,担心她像出版社里的X编去菁存芜,阻碍我中华文化的发展。导师确定答案无异后才道:“凌叶同学的答案是这样写的。妈妈不是谁,妈妈就是妈妈,无可替代。好!这答案好。”导师说完又拿起座位草表对质一番,看看凌叶是哪位英雄好汉。
从开始评讲到此刻,凌叶连假笑都不曾有过,他觉得郭兴的答案一点笑料都没有。上天就是那么不公平,导师偏偏抽中他的答案,只恨限于上课不能放声冤曲,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他更不明白导师为什么说好,家里的种种几乎都是妈妈的手笔,包括爸爸对付他的家法方法手法等诸家百法,这不是谁都能替代的。一日为师终生为母,难道天下母亲一般黑,她甚至是那道中的佼佼者?想到此处,凌叶脊背一阵阵发凉,皮肤兴风作浪鸡皮疙瘩波涛汹涌经久不息。
第三位幸运之星是被压在最下面——其实是自己钻到最下面的X君。导师仿佛在玩手指嘴巴不一样的游戏,逃过第一回躲不过第二次,竟忘了要事先浏览一遍答案,直接念道:“妈妈,二妈乃后妈之意,继母讨好人家的孩子以求安身立命,熟知一个区区鞋码理所当然。”
学生们笑得扭成一片,议论四起,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导师失策懊悔万分,再这样下去惟恐学校会毁在她手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只能亡羊补牢般地在上面铺层沙子盖过水影,措辞掩饰道:“言归正传。这位同学想象力丰富,来文学系算是走对地方了。”铺沙盖影最糟糕的莫过于沙影比水影还要真切。导师突然感到学生们的目光有异,手在桌面的答案一翻百页两目尽视,补充道:“当然喽,其他同学的答案也不差,文学系卧虎藏龙后继有人,这是学校的福气也是文学的造化。”学生们听她这样说愤恨顿时去半,暗自庆幸自己也没走错地方,盘算着自己是龙还是虎。导师续道:“其实题中的妈妈代表监护人,她可以是爸爸或叔叔,可以是任何一个人。这就是文学,千层浪千重彩,翻云覆雨没有必然的定则——”

这就是文学——没晕过去的人也没心思听她念《金刚经》,都在猜测后妈讨好的儿子是谁。
书是人类的精神粮食。古语有云,书中自有千钟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图书馆便是粮仓,粮仓虫鼠患不重,看守凋零。下午本是图书馆时间,怎奈馆里还没化好妆,文学系下午的时间改为自由支配。其他派系风闻此讯,恨不能改投该系,走路都在嘀咕着自己系里也该缺点什么。凌叶百无聊赖在宿舍招梦,上铺的郭兴似乎在床上擀面,席子都快碾成纸片一样薄了,擀势却依然不减。弄得凌叶毫无睡意,眼睛盯着上面的床板,心里反复问自己床板会不会塌下来。韩鸿趴着枕头,但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两手在翻一本《梦之旅》,眼睛却盯着对铺的郭兴,仿佛在翻书伴奏,惟恐跟不上他的擀速。卫生间的门“嘭!嘭!”两下干响,跟马德堡半球被拉开一样,拉开时一响,半球着地又一响。虽然大家在一起的时间还很短,但都知道那是元斌特有的开门方式,开门过力又担心反弹回来撞到自己,干脆外加一脚把门镶到墙里。元斌的手在毛巾上蹭了几下,形式性地告知舍友他讲究卫生,完了道:“九羊还没怎么熟,不如我们一起去采风。”
郁炜惟恐元斌话中的我们不包括他,第一个附和道:“我正有此意。睡者庸懒,懒者犹可治,庸者不可医。”
“逛街啊,不早说。”郭兴俨然一根压紧的弹簧,霍地蹦起来,直把下铺的凌叶吓得失去了知觉。赵一凡和韩鸿也起身穿衣梳妆准备出发。宿舍只剩凌叶一人赖在床上不起。元斌走过去掀了他的毯子说:“别告诉我你不去。”这一下先声夺人,凌叶还没想好去还是不去,众人就群起而攻之说他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云云,把他拽了起来。凌叶看到宿舍白茫茫一片,心想再整天呆在那里就跟住院没区别了,出去透透气锻练锻练脚力也未尝不好。
九羊城和其他城市一样,没有任何奇异的地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街道,行人稀疏目力所及甚广,让人很难想象,行人接踵而步的时候街道到底是什么样子。路边的小吃摊生意兴隆得不行,老板却厌恶至极,挥动着自己发明的棍子系塑料袋,驱赶成群结队的贵客。放眼望去场面甚是壮观,街道两边彩旗飘飘,嗡嗡之声汉译似乎就是热烈欢迎——主角当然就是凌叶他们。几人好比一群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瞎逛,街道穿了一条又一条,半个下午下来毫无结果。凌叶从未试过这么乏味的逛街,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逛街热情还是不减初时。元斌好比火车头,无论怎么逛他总是走在最前面——当然老詹时代的两头车除外,主宰着众人的去向,完全不知道疲倦。赵一凡抱着一堆垃圾食品,嘴巴似乎已成习性,咽完一口又一口,众人逛哪里跟他毫无关系,即使掉队了也不打紧。
突然火车头在一家鞋店门前熄火,众车厢完全忽略惯性和摩擦力诸般琐碎,几乎同时停了下来,跟着火车头一齐向店里张望。只见里面一个年纪相仿梳着半遮发型的女孩,长发如注,把大半张脸隐藏在头发里面,引人无限遐思。女孩捧着书,正入佳境,活脱脱一幅美女勤书图。元斌的眼珠子恨不得举目双迁,镶到她身上。心有所感道:“啊!多么清纯的女孩。”
女孩不负众望,终于发现门口有人。长发一甩,粉面含春直把元斌的魂给勾进了店里。元斌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住。韩鸿忙扶了他一把,目光却咒骂他没出息。元斌顾不得许多,灵魂进店肉身没必要留在外面,一个箭步就跨到了店中央。女孩见顾客光临立刻起迎,声音仿佛百灵鸟出谷,把店里的鞋一一向大伙介绍。总的来说,那些鞋要么潮流,要么适合学生穿,要么耐穿,要么超值。乍一听,每双鞋都没有不买的理由。元斌之意不在鞋,在乎美女也。跟着女孩满屋子试鞋,还故意装作慢吞吞几乎笨手笨脚的样子,好让女孩帮他试鞋。嘴则见缝插针惜时如金,和女孩说一些完全和买鞋扯不上边的话。女孩过于专注,一副心思全放在卖鞋上,偶尔回答了一些业外问题也全然不觉。仿佛电视台播放电视剧,中间插播几个广告,完了接着播,广告也是电视剧电视剧还是电视剧。鞋样可称琳琅满目,但却不满屋,屋子虽不小终究有限,元斌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望鞋兴叹。女孩看他拿着最后一双鞋,怕半天的介绍付诸流水,使出看家本领奉承道:“真有眼光,本店最好的鞋就数这双了。”
英雄潇洒如易掌,美女一赞却难求。元斌心如灌蜜,浑然不知身处险境,一只脚已经踏在陷阱上空。女孩见元斌目光闪烁,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又给鞋镶条金边锁住他的心,说那鞋合季节,幸运52节目主持人上台主持节目就穿它。元斌笑得更灿烂了,但这个笑却跟主持人和那鞋的关系无关,这个笑似乎已不再需要原因。元斌眼睛仅有的一点余光瞥向了价码牌。价格的小数点前只有三位数,元斌的头却随之涨大了三倍,都说一个头两个大,他却开了一个头三个大的先河,表情僵硬笑意全无。
凌叶见此情景深知不妙,凑过去细瞧,念道:“498。噢!上帝,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元斌感谢凌叶的金言玉语,心生一计接着他的尾音以进为退道:“是有点贵,上次我们看的那双好像比这双还好看,但才一百多块。”女孩听他语言脱轨,心都凉了半截,赶紧加根绳子巩固一下,说款式不能说明问题,质量第一,价格好商量。元斌终于等到了她这句话,差点就唱起了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忙问她两百块卖不卖。依计女孩会说不够成本,然后众人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元斌在期待着她开口。女孩佯装考虑一番,然后露出一个集微笑假笑阴笑讥笑于一身的笑容,说:“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照本卖了,两百就两百。”语气中凄凉博爱无奈皆有,让人抗衡不得。
女孩把鞋装进塑料袋里,元斌心里一阵抽搐,囊中羞涩只有几十块钱,假若向同伴相借,颜面何存?其实女孩一开口元斌就看出她嘴型不对,只恨嘴寄于人掩口无计。凌叶知道他无意买鞋,不想宿舍成为鞋店,目光询问同伴有何妙计。众人纷纷打起冷战面面相觑。平日里郭兴尤其佩服那些踏雪无痕追风逐电的轻功高手,对走为上计并不陌生,喊道:“闪!”
众人闻言撒腿就跑,元斌别无选择,跟着同伴一溜烟跑出去,往人不是
那么稀疏的地方逃命。女孩怔了一会才追出去,追出不远发现店面无人看守就停了下来。心中愤懑难平,提起丹田之气杀猪般地嗥道:“你们他妈的混蛋——干你大爷的给我滚回来。”
众人隐隐看到了传说中的泼妇骂街,果然是任意措辞如入无人之境。韩鸿想那女孩的功底非一日之寒,至少用了五年的黑妹牙膏。疯跑之下余勇可贾,模仿元斌的语气说:“啊!多么清纯的女孩。”元斌感觉女孩就在身后,甩追兵惟恐不及,无暇顾及内乱。
郭兴惟恐天下不乱说:“那女孩也真他妈笨,如果她喊抓贼啊或非礼了,那该会冒出多少热心的男听众,抑或假说你们再跑我就报警了,也许我们就脚底生根了。”赵一凡跑起来地球的另一侧都在地震,远远看去仿佛一只企鹅在躲浪,听郭兴一番假设,心里暗骂直娘贼。天知道那女孩有没有听到,愤怒惊悸立刻化作横劲,脚底生风地溜到了最前面。这回终于有人听他说话了,埋怨说:“有我们屁事,当灯泡也要跟着遭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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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性发展学院重在发展个性,追求自然天成,从不修剪旁逸斜枝。晚上在宿舍聊天,只要还能开口,即使通宵达旦学校也当学生在练习口才。据说曾经有人告过状,说晚上宿舍太吵无法入眠。校长是这样理状的,定力的修练也是本院校的一门课程,个人睡觉与他人无尤。有人创造环境才有机会精修,人才能越来越成熟。要培养一颗至美至善的心,把听到的龙蛇混杂之音当成一曲天籁。换位思考,发出天籁的人看你居然能熟睡如死猪,他们不是更生气吗?后来,没过几天告状的人就疯了。303宿舍的人听说这事都高兴得睡不着,盘算着也要弄出几个疯子来,他们决不相信有人能在他们的口下入睡。韩鸿情绪高涨,仿佛死过一次获得重生,躺在床上睡意却不知道在哪里,自言自语道:“终于离开家了。”
赵一凡和他连铺,好奇道:“难道你家有豺狼虎豹抑或妖魔鬼怪?”
韩鸿笑了笑,目光迷离灵魂依然泡在兴奋的国度里说:“赋税之毒甚于蛇也。那些算什么。”
赵一凡眼前一亮,一个老虾打弯,两根须撑着床坐了起来。他以为韩鸿有过一段捕蛇的经历,既好奇又向往说:“有比这些更可怕的?说来听听。”赵一凡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看看沙锅到底能盛多少米。韩鸿思量再三,终于挡不住赵一凡的诱惑,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在家里,爸爸三天两回骂我逆子,妈妈总会在旁边补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爸血压又上来了,快认个错。整个暑假都在思改忏悔,仿佛佛徒之前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添了几个香印后整天乞求我佛宽恕。明知道自己是对的也不能辩解。命苦啊!”
韩鸿料想赵一凡会捧腹大笑,至少当十分钟的弥勒佛,然后抛以同情。赵一凡却出乎他的意料,一脸忧郁,还为他的话添砖加瓦说:“谁说不是。如果辩解半句,二老又说想气死他们找坟上。说花钱供学只学会了和他们斗嘴。他们是我们命运的主宰,如果想继续上学就得听他们唠叨个没完,一直不吭声他们就以为我知道错了,这才肯息事宁人。”其实赵一凡的父母年老体衰气力不继,每次都是嘴皮子发麻了才停下来。赵一凡虽是二老的一块肉,但却不是心和脸部的肉,自然不会知道这事。
二人的境况好比力的相互作用,彼此都是对方的安慰。韩鸿发现舍友们都在听,郭兴几次话到嘴边又和作口水吞了回去。有话大家说,韩鸿帮他把话匣子打开,说:“郭兴!你家很好吧?”
郭兴最近心血来潮,想写一个长篇,正躺在床上构思,忽听韩赵二人说话便起了收集素材之心,没想到话有同感,仿佛说的就是自己。听韩鸿一问,痛苦不堪地说:“好过——个屁。我家两个更年期,骂起人来比世界大战还壮观。如果我一直不吭声,他们就说我不觉悟,唠叨到我吭声觉悟为止。”
“不会吧!”众人不信。随即目光都扫向凌叶。凌叶生来命苦,爸爸为了培养他独立生活的能力,初中就把他远送他乡求学。第一个月假回家,凌叶半夜摸到客厅看足球赛,结果被爸爸逮个正着。教育一番后搁下一句话,你要再这样,这个月少拿两个**。每月凌叶仅拿有限的几个红色的**,结果那个月还是少拿了两个。从那时起这句话就成了凌叶的紧箍咒。第二个月凌叶又想从妈妈那讨好,回到家背包一甩,躺在沙发上装活死人。次日便摆孙庞大计,每次出门都把摆在桌上根本没瞧过的书多翻几到十几不等页数,然后故意不锁房门。妈妈早已习会庞小人的善于观察军灶,两天下来儿子的书翻到了倒数第二课,狐疑暗起便向他求证。凌叶被问傻了眼,幸好从小就有这种作战经验,才不至于慌死当场。脑袋一转骗她说被分到快班里,老师讲课蜻蜓点水,不预习根本不知道她说什么。虽然预习是凌叶的习惯,但妈妈还是怀疑,本想考一下他是否看过书中的内容,可惜那本是英语书。常言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英语,妈妈没有跟鬼打交道的打算,自然不识那书,只好深信不疑。凌叶心里已盘算好,那月的生活费会增加一两个**。结果却功亏一篑,妈妈想起他刚回家的时候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想他是学习劳累,本想给钱他买些滋补品,又想到他少不更事惟恐他受骗上当,干脆给现成的,买了一箱氨基酸口服液给他带去学校进补。凌叶拎着一箱农药瓶子上学累个半死,路上却只能骂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以后的生活费也都是在这样那样的事中有减无增。舍友们听他一番诉说,都觉得不可思议,比之自己的不幸,那是大巫见小巫。十年修同渡百年修同眠,按逻辑修得同一宿舍至少也要五十年。大家能聚到一起缘分本不浅,更难能可贵的是都是一道上的人。元斌听他们都说了,自己的话憋在肚子里反而难受。请求道:“大家帮忙出个主意。我妈整天一副悲剧女主角的脸,骂人堪称一绝。但每当她骂到最后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按我说的做没错。我就忍不住发笑。你们想,如今我二十有余,按计算她每天得吃上半斤盐,还要在天桥上徘徊老半天。你们说我能不笑吗?我知道她心里在滴血,但我实在控制不住。”
众人挥却苦楚开怀畅笑。凌叶说:“你理解错了,你妈说米没说饭,你又不吃米。”
元斌懊悔把这话说出来,下次挨骂肯定笑本加利,解释说:“那是我家的方言,也许翻译成通用国语,应该是吃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哪有这种方言。吃米就是吃饭,吃饭不会是吃便便吧?”郭兴摆弄道。
元斌想想也对,方言里吃饭便是吃饭,吃米便是嚼米。难道妈妈骂人是在开玩笑?元斌思绪乱作一团麻,不敢再想下去。凌叶担心他又像郭兴那样说脏话,道:“你们还要不要吃饭了?不懂还要胡说八道,古语和方言都分不清楚。”
赵一凡见提及古字,惟恐舍友看出他浅薄,附和道:“不错,就是古语。我也曾在古书里看到过。”
郁炜一直置身话外,好像在听他们聊天,又好象在想其他事,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见他们都不说了才道:“凌叶你有没有喜欢上我们班哪个女孩?”
此言一出,众人便如入幻境,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冒出一句偏离话题的辞,而且是一鸣惊人。元斌以为他故意消遣,横眉冷对目传语:“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凌叶遭遇不测,想了半天都猜不出他说这话的动机。虽然他也认同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同在一个教室,心里只有邻居的感觉,内心无法萌生那种原动力的冲动,信口说:“没有!”郁炜似乎一直都在举着千斤巨石,闻言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直有卸石的快感。手在床上摸索半天,然后抽出一纸。那纸崭新可鉴不见半点折痕,还泛着淡淡的菊香,仿佛刚出产的。让人很难相信那么邋遢的床上会有这样一张纸。郁炜把纸递给凌叶说:“我瞄上了你前面的那位女生,劳烦帮个忙——”
“打住!”凌叶想起下午的桃劫,保命为上说:“自己的幸福自己争取。”暗想木秀于林伐者众,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个郁炜。郁炜虽独坐,但也是后排,念在同修五十年的份上卖他个人情,而且可以防患于未然。续而又道:“明天我们换位。”
赵一凡恨不能给郁炜磕头致谢,才半天就给凌叶的诗学卡住好几次,险些露出破绽。郁炜想到近水楼台先得月,凌叶肯换位比他当介质强上百倍,对他叩谢不已,差点就行三拜九叩之礼,心里暗自想好进攻方略。其实元斌也曾问过凌叶同样的问题,知道他只图眼明——坐到其他地方眼睛喜欢犯困,对她根本没意向。他自己却以为除去凌叶无人与争,坚守囊中之物不失的信念,不晓得这信念和鼎力相助一样是谦辞客语,自己能说却只能用在他人身上。此刻才明白,持有囊中之物不失这种想法的人囊中之物必失。懊悔没早些时候跟大家说对杜晶晶有倾慕之意。出恋未捷身先死,直使元斌恨满腔。只能暗地里祈祷郁炜吃闭门羹,经年以后他和杜晶晶异地重逢再生此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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