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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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复城东郊区往南的一个地方,坐落着一座灰色的建筑。
只所以是灰色的,那不是因为它历经沧桑。我想起初它是白色的,而是被风雨里和空气里的尘埃灰土弄脏的。我曾经看到一栋白色的建筑在不久就成了灰色的。白色的建筑总不能长久的保持它的本色,因为它太容易被污浊。这里是复城孤儿院。是我长大的地方,就是蓝米朵长大的地方。事实上是长到六岁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儿就是我的家,六岁以前的家。但现在却不是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式中的人和物其实在现在看来是死去的。是灰飞烟灭的。只有记忆的灰烬仍然保留一些勉强的温度。也许它能保持下去,但如果我死了,对于我而言它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我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母亲般的身影。那是一个稍微凸出的高地,可以比较完整的看见它的全貌。它现在变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我并没有认不出她。虽然它已经新增了很多的建筑。十几年来它在不断的扩展着。原来在我看来她是很大的,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我人还小。人在小的时候,眼界也是小的;它还不能容纳过太大的东西。现在是初夏,灰色的房子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和一些花。我突然觉得它不象孤儿院了,它象一个疗养院;或者应该是医院什么的。事实上,孤儿院和疗养院有什么区别呢?住在这里的人,那些孤儿,不就是一个个受伤而在此疗养的病人吗?也包括我在内,还有以前的和以后的。我和他们一样,都是需要这样的地方的,这种供应衣食住行的地方。直到长大或者被人领养,不然就在这儿进行十几年的长期疗伤。然后象个大人那样滚到社会上去,生死自己来决定。可那种伤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那是心灵的伤,也许一生都无法愈合。或许有些人可以,有些人却不可以。乐观的人可以,悲观的人不可以。记忆不好的人可以,记忆力好的人不可以。人上百形形色色。每个人都具有他的独特性,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样的人。所以无法来比较他们那不尽相同的人生遭遇。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和手中。
不知道田老师怎么样了?我已经很久没来看望她了,我总是想起她说话时很温和的样子。或许那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而母亲没有几个是不慈祥而温善的。当她的容貌再次出现在我脑际的时候,我记起了更多的往日的片段。记得有一天,她说.
“米朵,你在画什么呢?能让老师看看吗?”
“老师,我在画天堂。”
“我们小米朵这么聪明啊!都会画天堂了。能让老师看看吗?也让老师学学怎么画天堂好不好啊?”
“不,老师。我想等我画好了再让您看。”
“好,好,我们的小米朵真乖。那好吧!老师等我们的大画家完成了大作在来欣赏吧!”
这是我和田老师一个过去的小片段。那时我想我是六岁的时候。那天是在上美术课,田老师给我们讲怎么画一幅好看的画儿,然后让我们自己发挥想象画一幅画心目中的图卷。我画的是天堂,那是从田老师的故事里听来的。她经常给我讲圣经的故事,讲天堂里的上帝和天使们。那时候我晚上总是睡不着觉。所以,田老师为了哄我睡。每天都坐在我的小床上讲啊……讲……一直到我睡着。那声音低沉而温暖,象摇篮曲般婉转悠扬。有时侯我在想,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什么会失眠?可我却无法找出答案,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找到。后来的许多天我都没有拿自己的画给田老师看。但在母亲节的时候我把它送给了田老师。那是我做为一颗纯洁幼小的心灵无比真挚的礼物。田老师看完就感动的哭了,脸上却带着母亲一样慈祥的笑。
天堂在田老师的嘴里讲出来是个幸福的地方。但是她说只有善良的人死了才能去那儿,所以我那时是很向往的那样一个所在的。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坏人,也并不知道死是什么。更不知道什么害怕。而今的我却觉得:
“最初的生命是纯洁的,而纯洁的灵魂是勇敢的。”
这种勇敢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勇敢,而是无知。一颗无知却纯洁的孩子的心是不懂得什么是畏惧的,哪怕是死亡。但它也是应该值得赞赏的。更值得珍惜。因为人长大了,就会失去这些。变的世故和圆滑,且畏首畏尾,灵魂那些起初的清澈也成了一池浑浊。但这都是现实生活的影响,并不全是人本身的错。因纯洁而无知的人如果没有别人的保护,他该如何生存呢?
童年时光里没有现实,只有意外。就连死亡也是没有痛苦的,纯净的眼睛里永远不会投射出对死的厌恶。若不出现意外,那么童年的时光就是梦,一段完美的梦。我想我那时候的梦还算是完美的。但是仍有意外,就象小木的死就是一个不小的意外。想到了他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就想到了关于他的全部。
“老师,为什么小木不来找我玩儿了呢?”
“小木啊!他生病了,不能来找小米朵玩儿了。”
“老师,小木为什么要生病呢?生病就不能来玩了吗?”
“是啊!生病了就要看医生。所以小木在医生那儿啊!就不能来和小米朵玩儿了。”
“老师,那我可以去找小木玩儿吗?我没有生病。”
“乖,小米朵。你现在还不能去找小木玩儿,因为你去了医生就不能给小木治病了。那小木的病就不会好了,以后就不能来找我们小米朵玩儿了。所以呀,小米朵要听话,要等小木的病好了,他就会来和你玩儿了。知道吗?”
“老师,那你能陪我玩儿吗?我没有小木就没有人玩儿了。”
“好,好,好.老师今天就陪小米朵玩儿!”
小木终于没能再来找我玩儿。他是个意外。他死了,得了白血病。我没有为他留一滴的泪,死在我当时看来并不那么的恐怖。小木死了,他童年的梦也就死了。死的无声无息,象清晨的露水被中午的阳光蒸发了一样。我童年的梦不是完美的,小木就是这梦的瑕疵。他去了天堂,我这样想。还有些羡慕他,我觉得他和我一样都是好孩子。所以他要进天堂。如果他没死,他会和我一样长这么高,或者比我高。他会和我一样健康,也许比我更健康。无论怎么说,我现在算不上十分健康。因为我没有**了。可这又不是一种病,但我的心却病了,病的那么严重。六年来,我接二连三的遭遇着不幸。那就象是海滩上涌起的浪,前边的还未退去,后面的就又涌了上来。意外总是偶然的,偶然更让人无法接受。一切的突如其来都让人手足无措,难以应对。但它不会因为你无法应对就停止不前,现实从无情面可讲。小木死后我并不知道什么是难过。而是一直认为他真的象田老师说的那样,他睡着了。
“老师!我想去看看小木,可以吗?”
“米朵是不是想小木了?”
“恩,我想看看他睡的地方。”
“那好吧!等这个星期天我们去看小木好不好?”
“太好了!谢谢老师!”
早晨,鸟儿们比我起的更早。它们都在窗边的树枝上唱着歌儿。象是在催我起床似的。我今天要和田老师去看小木,去看小木睡觉的那个墓地。他睡的地方离我们不很远,大概有三里路。那儿有几个小丘陵,是个公共墓园。我在路边采了些花儿,以前我和小木都喜欢那些花儿。到了墓地里小木的坟前,我把做成的一个花环放在了小木的墓碑上,风吹着它瑟瑟的抖动。小木不说话,可我很想和他说话。我知道他睡着了,听不见我说的话。可是我还是说了很多的话。我说我想他,我还问他是不是也想我。田老师很沉默,我看出她象是很难过。但我并不明白她在难过什么。她任我和小木聊天,只是站在我身边,手扶着我小小的肩膀。看着两个小小的灵魂在交流着。也许不能说是交流,因为小木根本就没和我说过话。我只是在心里想着他可能会说的那些话题。
“老师,小木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会的,他会在天堂里听到的。”
“他会寂寞孤单吗?有人陪他玩儿吗?”
“他不会孤单的。你看这里睡着很多人,他们会陪他玩儿的。”
“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吗?”
“傻孩子,天堂没有电话。你就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吧!这样小木就能听见你的话了。别人谁也不会听见的。”田老师看着远处的那些墓碑说。
之后的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就会和小木说上一段时间的话。我觉得他能听见,那样我就会在梦里梦见他。他好象还是那个样子,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衣服。脸上挂着一些笑容,那么可爱。
在这儿回忆那过往童年的往事。却不想回到发生那些事的地方。它的灰白色调已无法再让我接近。只是静静的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和树,影影绰绰的人影。不知道田老师怎么样了?也许她已经老的我都认不出来了。多想她不会老,好人怎么应该老去呢?!
我朝着小木睡觉的地方走去。这是同样的季节,那时候我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和田老师一起去看他的。这条路我已经有些生疏,却比以前修的平整了许多。我在想有多少年没有走过这条路了。可路边的树还是那些树,却高了;路边的草还是那些草,却深了。这里透着一些沉年的荒芜。人们不曾注意这里,也许已经被遗忘在时间以外了。墓地里,墓碑依然挺立。那墓地比以前更加宽阔了。象城市的扩建一样在向着更宽广的地方扩展着。以前,我那双孩子的眼睛无法看到很远的地方。因为浅浅的目光很容易就被树丛淹没了。所以不曾觉得它面积宽广。现在,我想我是长大了。眼界更加宽广,视野更加辽阔了。所以能感受到它的庞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死这么多的人,这里俨然一个小小的死亡的城市。幸好不是一夜之间死的。不然,那该有多可怕。看远处,墓区一直在延伸,到远处的山丘上。可还会有人死的,人们死了之后会不断的来到这里,成为在这儿睡觉的人。但他们不做梦,永远睡的那么沉,就象死了一样。
小木睡觉的那个地方,他的墓碑也是灰色的。以前是白色的,但白色的东西容易被污浊,不能长久的保持本色。而只有土地保留着原有的色泽,表面或许会有一些绿或黄的点缀。但那不是土壤的颜色,而是季节的颜色。死应该是白色,白色的裹尸布,白色的殓,死人的脸也是白色的。但他终究是要变的,变成灰色的,不在那么刺眼,不那么难看。而灰色也不好看,死人的脸无论什么颜色都不好看;因为那是尸体,没有血色,没有生气,没有灵魂。更没有生命的色彩再得以呈现。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最后连骨头都化做一撮泥土。只能在别人的记忆里,也许连记忆都不存在。在那夜里呜咽的风里,他们会象一堆灰尘一样被吹散,落在随便什么地方,或者污秽的水沟里。
我替小木的墓地拔掉了周围的野草。那些零乱的草,令人讨厌。它们在别处也许象征着生命的生机勃勃,可是在这儿简直是个讽刺。只会让这里显得荒芜,更让这地方透着荒凉和幽暗,不能徒增生机,却到处是死亡的气息。我感到有些冷,天始终阴沉着脸,望着墓地里的那些死人和我。
“还记得我吗?小木。我是小米朵,和你在孤儿院里的那个要好的玩伴。也许应该说是朋友。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朋友的意义,是那样的单纯,只是无知的孩子。可那时候多好,你多好。而你却死了,你为什么要死呢?我很失落,那时候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死让我的童年太感意外,让我的梦显得残缺不全。”
“你真的是睡着了吗?在天堂的花园里吗?这多荒唐啊!你怎么会睡着呢?人怎么会睡的连身体都没有了,只剩下灰白的骨头呢?”田老师对我撒了善意的谎言,她比喻人死了就是睡了,一直睡到那些曾经记得他的人都死了.也许更长的时间.
“你会睡多久呢?到我也死了,田老师也死了,于子也死了吗?哦,你可能不知道谁是于子吧?她是我现在的朋友,但不是小时候的玩伴。那是更深意义上的朋友,你是不会懂的。她现在是我最亲的人,最爱的人。你要是不死的话,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做女朋友或者老婆。她很好的,那么漂亮,她的**那么美。和我一样,我是说和我以前的**一样的美!可是,现在没有了。你肯定没有见过我的**吧?你见了一定会觉得它很美的。但你死了,不然我会让你看看的。那是我认为世界上最珍贵的的艺术品。可现在它丢了,即使你活过来也看不到了。你不觉得这是个不小的遗憾吗?”
“我曾经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是田老师说,天堂里没有电话。她又怎么知道呢?我那时信以为真,当时那的确象是真的。现在我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有时侯,我也会想天堂里可能是有电话的。象现在的人一样,活着的人一样都有手机。我就有啊!你有吗?要不,我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然后烧给你。你能收到吗?那天堂用的是自己的轨道卫星吗?还是我们现实世界的卫星呢?天堂怎么会有这些呢!它的一切应该是停留在古代的吧?!这真有点荒唐。天使会不会也带着手机到处飞呢?不可想象,算了不说这些吧!这是些荒诞不稽的想法,听了让人想笑。”

“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我丢了我珍贵的东西。就象我的童年时,你死了。我那时候丢了你,使我的童年的梦有了缺撼。现在,我丢了自己的**。使我最美的青春岁月有了缺撼。什么都是不能完美的。可是它和你不一样,你是你自己的意外。也是我的意外。我的**丢了,是我一个人的意外。可能也是于子的意外。人为什么总是要遇到意外啊?你能告诉我吗?对不起,我忘记你睡着了。只能听我说,不能回答我。你死了,只能听活着的人说话。这难道不令人感到痛苦吗?”
我说不下去了。坐在小木的墓碑旁边,空气里透着些冰冷,天沉重的象个大石头。仿佛沉过我的心情。墓地里,有一群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正在给一个人安排睡觉的地方,那是个什么人?我不知道,他(她)想来是死了的。不然,不会到这里来睡觉。死了的人,才来这里。这真不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我想他(她)也是不情愿的。尽管活着有时侯也很痛苦。不管他(她)愿不愿意,意外总不会给他(她)反抗的机会,就替他(她)安排好了一切。然后说:你可以死去了!去吧!永远的沉睡。这就是命运吗?意外应该不是在人的人生日程中的。只是,偶然总是存在的。一个偶然能制造许多的必然,但它不是必然的原因。必然这东西是没有原因的。就象人要睡觉,象死了一样的睡在冰凉的黑色棺材里。能说生是死的原因吗?怎么能呢?生只是个偶然,而它却造成了死的必然。
我离开小木墓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雨。冷冰冰的水雾贴着我的脸,黏而潮湿。那些为死人下葬的人早就走了。他们完成了葬礼所有应该完成的程序,怀着复杂的心情走了。那个死人已经安然睡熟。再也听不到人间的任何声音,世界相对于它而言已经不复存在。墓地里十分的安静。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也在沉默不语中。只有微微的风唁抚摸着树叶,还有地上的杂草。几乎听不见的它吹过时的声音,仿佛它也屏住了呼吸似的。我黯然的走出墓区,走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我没有听到自己离去时的足音,或者是我忽略了。我走的那么轻,是怕惊了那些正在睡觉的死人。不然,他们会怪我太吵。一个活着的人怎能打扰一个死人的清梦呢!
在墓地的边缘,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去望着苍茫的墓区。我看见小木站在那儿,在那些白色的雨雾里,他象个小小的幽灵.......
在那个灰白的建筑前,我还是止住了脚步。如果我在某天也遇见意外,睡觉去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田老师了;也看不见这灰白斑剥的墙壁。我改变了注意,朝着它走了过去。
我以前住的房间里住着新收容的孤儿。房间里这时还没有人,可能在上课。坐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我正在看连环画。一个人,那个小女孩儿是我,我能真切的认出来。那张小脸上满是稚气和单纯,象个青青的涩苹果。我站在床边试图去抚摸那张脸,可它突然就消失了。这时候田老师来了,她听说我来了。
“田老师,您还好吧?”她的鬓角已经斑白,她是个老人了。岁月已经在她那张脸上刻上走过的记号。时间的痕迹真可怕,但却也让她显的更加慈祥。她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好着呢!你怎么来了,一个人吗?”
“是的,老师。我空着两只手来,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老师是那种人吗?!只要你能来看老师,我就很高兴了。”
“老师,你都有白头发了。我竟有些心疼,泪眼婆挲起来。”
“傻孩子,人都会老啊!这很正常。”田老师挨着我坐下,替我擦拭着眼角的泪。我伏在田老师的怀里,还是不停的抽泣,那是禁不住的。因为满心的愧疚,我太久没来看这个把我她自己孩子一样的人。她可是于子和他爸爸之外我唯一亲切的人啦!
“哭什么呢?不要难过,是不是我这个老太太老的太难看,把你吓着了。老师搂住我说着逗趣的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暖和了许多,不象在墓地里时那样冰冷了。
我止住了抽泣。房间里很暖和,外面很冷。因为那细细的雨,因为那墓地的死人。我才有那种感觉,不然的话,初夏的温度又怎么感到冷呢。
“老师,我刚去看小木了。”
“是吗?看看也好。田老师对我的话并不显的很在意。人上了年纪总是觉得有些事淡了,有些人也淡了。
“这几年你在外面过的怎么样?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外面的生活也不好处啊?对了,你父母亲他们都好吧?”
“他们都还好,我在外面也挺好的。”我并没有把他们已经去世的情况告诉她。这并非是个让人自在的话题。
“我会的,您不用替我担心。倒是您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关切的问到。
“一把老骨头,还算能行。现在能做的就多做些,老起来可是很快的。”说完她又接着说:
“老师现在是老了,也没那么好的精力,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老师说着伴着些断断续续的咳嗽。叹了口气就没说话了。只是拉着我的手看着,那样轻轻的抚摸着。
我又和老师一起在院子里走了走。在我曾经嘻戏的那些树下,我看见一些孩子,那些没有亲人的孤儿。他们和我以前一样,都有自己的伴儿。小小的,连玩儿都那么认真。那真是个一程不变的自然关系。无论谁都需要一个伴儿,小的时候需要。老的时候更需要。我还看见田老师的老伴儿,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那是她的丈夫,也是她一辈子的伴儿。孤儿院里那些楼房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有些内部结构有些改动。仿佛一切照旧,只是有些苍老。和这里呆了很久的人一样。而对于那些孤儿们来说,一切还是崭新的。直到他们到我现在的年纪,才会觉得他老去了。那个时候,这些老师可能都已不在。去了天国,去了墓地,在那潮湿的泥土里安睡。
拿着田老师给我的伞,我离开了那灰白的地方。老师说:希望我有时间再来看她。或者是看小木的时候顺便来看她。不用拿礼物,也不会怪我。我有些难过,外面的雨还是细小而均匀的下着,黏乎乎的。我撑开伞,走在平整的路上,它通往去城里的主干道公路。那儿才有的士。走着的时候我在想:居然没有和老师说我**丢失的事情。或许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这毫无意义。何必让她知道呢。而我也没有说关于于子的情况。也许是老师没问,她也没有问我有没有朋友。我也就忘记说了。但老师为什么没有问我这些呢?老师变的沉默少言,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她更象个病人,死气沉沉。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吗?我想不明白。因我还没有老。
在公路边,我拦了个的士。车子往复城西区方向的家里驶去。我的心情是怅然的,一切显的太压抑。天空压着大地,房子都扁了,树扭曲了。我还在想小木,走的时候他看着我,不知道他眼睛里写着什么。他不笑,幽灵也许不笑的。睡觉的人没有太丰富的表情。死人笑的时候,一定不会多好看的。他也许是在企求,不想让我这么快走。想让我多陪他一会儿,也许他想跟我走。但我是个活人,怎么能跟死人或者幽灵呆在一起。我不能和没有生气的人在一起,那样我会很难过,以为世界都要死去。我以为田老师就要死了,因为她也没有生气。尽管她怀里很温暖,但那不是火热的,好象是余温。那房间的温暖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小床上,我的过去的记忆都是幻影,无法触摸她。它们显得那么缥缈,让人质疑起身边的一切来。田老师说话的时候总是要咳嗽,也许她得了什么病。人总是要生病,然后被折磨死。人活着真的太可怜,我也很可怜自己。尽管我还没有得病,但我的生活就象得了病一样糟糕。
的士在我家的旁边停下,我带着死气沉沉回到了家里。于子正在等着我,一进门她就说:
“回来了,小米朵。怎么样?小木还好吧?”于子笑着问我。她并没有察觉我的情绪。
“还好。但是他死了,还想我留下来陪他。”
“天哪!怎么会?什么时候死的?!”
“在我六岁的时候,他就得了白血病死了。”
“你不是说他好好的,你去探望他的吗?!”
“我只是没和你说清楚。我说他只是睡了,没说是睡在那个墓地里。而且有很多人和他一起。”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睡了呢?!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他死了,也没说过他的事情?!”
“田老师说的,她说小木是睡着了。去了天堂。”
“你这个鬼丫头,怎么说话神神祷祷的。你怎么了?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衣服怎么又潮又湿的?”
“那边在下毛毛雨,我去看小木的时候淋着了一点。没事儿的,只是有点儿冷。”
“来让我摸摸,哎呀!你好象在发烧呢!不行,得上医院看看去。你先把衣服换一下吧!你啊,就是不听话。我说了让我陪你去,你就是不让。看,这下好了吧!病了吧!”于子责怪着我,但从来不是真的怪我。她帮我把衣服找出来。我进了卧室换衣服。在镜子里,我看见自己平坦的胸部。那里没有我的**,我现在才想起来。好象有那么一会儿,我把它们忘记了一会儿。从离开小木的墓地到孤儿院田老师那里,然后一直到家里。这段时间我竟忘了它。可这并不能让人欣慰或庆幸什么。我还是记起来了,记起它们已离我而去。这不是个好事情,让我本来冰冷如雪的心里又下了一层霜。我换好衣服的时候,于子就进来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好了吗?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吧?我真的没事儿,吃点感冒药也许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呆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
“不行,这次你得听我的。不能由你了。我没办法了,只好投降。于子开着车,没有说话。只是从后视镜里不时看我一眼,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关切。这个时候我正好和她有了一个对视。看见她那熟悉的眼神,我的心里开始渐渐的火热起来。我明明的感觉到了。她的热情总是象火焰一样的,而非那种残留的余温。这正是我急切需要的。它是有生气的,胜过了田老师带给我的那些微弱的温暖。于是,我慢慢的活了。冰冷随着太阳般的温暖的到来而融化,我的心如春天万物的复苏一般。
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个简单的诊断。说我只是着凉所致,没有什么。然后,给我开了些一般的感冒药。但于子坚持让我吊瓶,我没有同意。医生也说没必要。后来回来的路上,于子说那个医生简直可恶。说是对病人不负责任,她有些气愤。就因为我没吊瓶。
我吃下药就躺下了。被窝里很暖和。于子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轻轻的抚摸着。这让我想起了田老师的手,那只手上的余温。生命的温度正从田老师的身体里散失,象所有老了的人一样。
“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已经不冷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都好了。”
“你陪着我好吗?别走开。”
“好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儿,陪着你。”
在这样的安静里,重新获得的温情让我有些胧胧的睡意,但还是睡不着。我看着于子,她的眼睛里装满了温情。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那个时候我觉得于子真美。一切都在她的温柔里变的松软而舒适。我身上小小的病痛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也躺下好吗?我想在你怀里,这样我睡不着。”我对于子轻声说到。
“真是得寸进尺的家伙。”于子笑着说,敲了一下我的小鼻子。于子换好了睡衣,躺在我的身边,用胳膊把我的头揽进她温暖的怀里。我的脸贴着她的**,她没有穿文胸,柔软的象两块云彩一样。那又象什么呢?又象晴朗春夜里的微风,轻轻挨着我的脸。此刻,我已经完全没了刚回来时的冰冷,尽是温暖包围着我的身体。于子的身体是充满热情的,也充满生气。她用手轻轻的拂着我的脸,很轻......
于是,我想起了在孤儿院,在我以前睡的那张小床上.我想触摸的那个过去的自己,那张稚气的脸。可她却瞬间消散了。那记忆的影子,好比风里的细雨。渐渐的就弄湿了人的心情。这时候,我抱紧于子的身体,尽力的感受着这无限的温情。让自己离那些潮湿的东西远一点,好离那阳光般的热情近一点。这时候,于子轻声的念起了一首诗:
你在我的怀里睡去,梦是爱的噫语
轻轻的风在窗外,象是笑了,象是哭泣
你抱着我,我抱着你
一起哀伤,一起老去
你在我的怀里睡去,夜晚多么静谧
弯弯的月亮悄悄挂起,象个纯洁的少女
你抱着我,我抱着你
一起倾听,她心底的轻细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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