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鬼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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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次日近晌午时分,细川三郎才万分狼狈地回到萨摩。展翼的人抢走了他的风丸号,多亏宫真一在帆船折纸上注入某种阴阳术使其实体化,他们俩才得以逃离鬼岛。但毕竟是纸折的帆船,支撑不了多久就进水沉没了,他们只得游回岸边。上岸时二人皆如落水狗一般。
“哎哟,细川船长,您这是刚刚杀鬼归来吗?怎么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细川三郎抬头一看,说话人正是船王,站在码头上朝他挥手,脸上挂着冷冷的嘲笑,身后跟着杜云轩和赵瑞二人,见他这副模样也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
细川三郎的右手按在无名刀上,拇指已将刀顶出鞘半寸,如今的他要杀他们易如反掌,但现在不是时候。细川家的做事原则,一切皆是为了一个“利”字。赵鸿羽的鲲鹏海帮对他们海之素商团尚且有利可图,所以他堂堂一名武士受此奚落也只能隐忍不发。
“让船王见笑了,恕在下先回去换件衣裳。”细川三郎略行了个礼,抬腿就要离开。
鸿翎感到细川三郎身上隐伏的煞气,不慌不忙地拦住他道:“慢,有件事我想还是告知细川船长一声为好。”
细川三郎嗅出苗头不对:“什么事?”
“把肇事者带上来。”鸿翎一声招呼,只见手下人押着三个东瀛武士送到细川三郎面前。这三个人刚挨了顿板子,鼻青脸肿,**开花,仔细辨认之下才认出他们都是敖闰号的船员,其中之一还是自己的副手。
细川三郎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鸿翎冷笑道:“细川船长回来晚了一步,没瞧见好戏。今儿一早我正要回大宅去向大娘请安,却撞见这几个混蛋在码头上聚众斗殴,把几名福建海商给打伤了。我按照帮规将他们各打了四十大板,正待发落,就见您回来了。”
敖闰号的船员在萨摩各码头飞扬跋扈,欺负势单力薄的舶主、海商是常有的事。细川三郎不以为怪,表面上却故作惊讶道:“有这种事?不知事出何因?也许是误会。”
鸿翎道:“那几名福建海商是瑞叔公带来投奔鲲鹏海帮的,没想到刚到坊津码头就遭到这几个家伙打着鲲鹏海帮的幌子要收取泊船费,还要扣货盘查。几句言语不合,他们就率先动手打起人来。幸亏我碰巧遇到了,才没把事情闹大。我鲲鹏海帮向来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规矩,从不恃强凌弱。这三人聚众斗殴、坏我海帮名声,按照帮规应打个半死,撵出去永不录用。但既然细川船长在这儿,我就把人交给你处罚,还望船长日后看管好自己的部下。”那几个船员听说还要撵出去,忙苦苦向船王和细川三郎告饶。
原来牵连到了瑞爷的船员,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三人既没眼力又没气性,还好意思求饶,真是不中用!细川三郎只觉得颜面尽失,加上之前的诸多不快一并发作,狠狠地踢了他们几脚,骂道:“混帐东西!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在码头闹事的!”直揍得三人血肉模糊不知是死是活,才叫人拖了出去。鸿翎见不惯这血腥暴力的场面,跨上马扭头便走。
宫真一等鸿翎一行人走远了,方问道:“方才那位就是鲲鹏海帮的少年船王——赵鸿羽?”
细川三郎恼怒地说道:“是呀。别看他年纪轻,却是个小人精,仗着有总账房杜先生和敖广号的浩空船长撑腰,气焰越发傲慢!看样子,这臭小子是要拿我开刀以树其威信,杀鸡给猴看。哼!害死我的外甥女,把我姐姐逼疯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
宫真一出了半日神,诧异道:“奇怪,总觉得他有些面熟。你知道,我对人的相貌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对了,你觉不觉得他和昨晚那个朝你开枪的少女十分相像呢?”
细川三郎回想了一下,点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相像。但是不可能啊,那个明明是个女的……”他突然刹住了话语,心中自忖:有什么不可能的啊,船王赵鸿羽都已经十六岁了,还是一副中性的嗓音,人长得又俊美,多少帮中兄弟私下里都觉得他像个女子。况且这些年来,有谁亲眼见过船王的身子?船王的贴身丫鬟、贴身侍从都是白姨娘和杜云轩亲自挑选的。当初蝶姬姐姐不也怀疑过他的性别吗?不久之后就出了事。哈,如果真让我发现赵鸿羽是女子的话,那可有好戏看了,教他怎么死在我手里!细川三郎不禁阴笑起来,对宫真一鞠躬道:“烦请真一法师再帮小弟一个忙。”
鸿翎来萨摩这些天,一次都没有回大宅居住,因他们明日就要回琉球准备朝贡的事,临走前说什么也得和母亲一起去给蝶姬夫人请安道别。
赵渊在萨摩建造的大宅果然比琉球的南海园还要大,几十幢华美的建筑占了整整一条街,前街的几房屋子兼做海帮议事堂,以前父亲和主事们都在这里处理帮内事务;后街的一排楼如今作为闽浙海商的商会,招待往来萨摩的闽浙海商;议事堂后面就是船王一家生活起居的宅院,楼阁是中原风格的楼阁,格局装饰却是东瀛风,过于单调素雅了,如今就只有蝶姬和鸿浩母子并服侍的下人等十几口人住着,空出许多屋子来,显得越发冷冷清清。明明正值夏季,鸿翎走进宅子里却觉得周身一股凉意。
自从蝶姬疯了之后,大宅的事务都是由蝶姬的陪房善千代夫人掌管。打从六年前在南海园见到出门迎接的善千代夫人的那刻起,鸿翎和娘便知道这位东瀛女管事绝非善类。
善千代依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连正眼也不瞧白鹭,只对鸿翎微微福了一福,把他们让进东面耳房里,躬身道:“夫人才吃了药睡下了,二爷和姨娘先在这略坐一坐,等吃过晚饭,老奴再去向夫人通报一声。”
鸿翎喝了口茶,缓缓问道:“大娘的病可好些?最近吃了些什么药?”
善千代叹道:“夫人大部分时间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上回三舅老爷带了个阴阳师朋友来为夫人跳神做法,一时竟好多了,但没多久又复发,总是时好时坏。”
鸿翎皱眉道:“细川三郎经常来吗?”
察觉到少主人不悦,善千代谨慎地说道:“也不常来。”
哼,看来,细川三郎简直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了!不但常来,还带着外人来装神弄鬼的。鸿翎粉面含威,斥道:“有病应该请大夫,别让那些个旁门左道的术士胡来,耽误了夫人的病情抑或是害夫人伤了身子拿你们是问!”
周围的丫鬟们吓得垂头不敢言语。只有善千代冷面冷语道:“宫真大师并不是旁门左道的术士,而是京都有名的阴阳师。这天暑气越来越重,盂兰盆节也快到了,届时大鬼小鬼要出来游荡,需格外谨慎些,以免夫人又旧病复发。”说着,她拿眼瞟了瞟白鹭。
白鹭不以为然地笑道:“真是难为善千代夫人了,又要照顾蝶姬姐姐,又要管理家事。是呀,下月就是中元节了,今年又恰逢海棠的忌日,这可是咱们家的大事,不知夫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善千代胸有成竹地回道:“节日用的香烛、灯油、纸钱、果品等贡物已预备下了,下人们的职责也都在陆续安排,还将专门请寺庙里的僧人从节前一晚到府中为亡者诵经超度,做满三天的道场……”
白鹭却摆手打断她:“口说无凭,劳烦善千代夫人拿来详细名册我们看看,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也好及时填补。羽儿,你说对不对?”
善千代虽心中不忿,但碍着鸿羽在场,又不好怎样,只得闷闷地拿了名册来递予鸿翎。
鸿翎细细翻看一遍名册,对白鹭笑道:“果然,善千代夫人毕竟是东瀛人,不知我们唐人的中元节与东瀛的盂兰盆节略有不同,排场讲究、物品礼仪都要隆重许多,而老爷生长于大明,自然应该按我们唐人的规矩办。何况,这次要超度的亡灵何止老爷和早夭的海棠?还有老爷在明州老家的亲人,这些东西哪里够用的?节日里人多事杂,火烛、财物都需有人仔细看管,依我看,善千代夫人还是专心照看好大娘,这些家中俗务就交给白姨娘打点吧。”
这叫什么事!老爷的嫡妻还健在呢,凭什么轮到一个小妾接管大宅?这二少爷翅膀还没长硬,就拉着亲娘来挤兑正室夫人了!善千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壮了着胆子顶撞道:“老爷去世后,这赵家大宅理应是由正室夫人管理,因近年来夫人身体不适,才全权交予老奴。除非夫人也去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一个侧室管家吧?这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鸿冷笑一声,大声驳道:“你这奴才,口口声声赵家的规矩,我竟不知道私自将公帐里的钱贴补娘家,拿公帐里的钱在外放利,偷拿府中的古玩首饰出去卖,引外人随意进出府中装神弄鬼就合规矩了?按照赵家的规矩,这其中随便一条罪名都足够要你的命的!来人啊,把这个吃里爬外的奴才先给我捆了!”
善千代大吃一惊,想不通小船王常年在琉球,如何会对大宅里的这些事了如指掌?一面挣扎,一面不甘心地大叫道:“老奴冤枉啊,二爷无凭无据,凭什么治老奴的罪?我好歹也是夫人的人……”
白鹭在一旁插话道:“羽儿,我看善千代夫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鸿翎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叠当票和信札,当着众人一一念了一遍,然后命人将点到名儿的下人带上来。不一会儿,正室大院的门房嬷嬷、蝶姬屋里的几个二等丫头、为善千代跑腿的小厮等七人跪了一地。
那些牵涉其中的下人们见证据在手,早慌得没了主意,又被鸿翎的气势所震慑,要么吞吞吐吐说得漏洞百出,要么吓得如实招供。
见善千代的脸色越发白得恐怖,不停擦着冷汗,鸿翎得意地说道:“我若是在仔细搜一搜府上,没准还能搜出不少赃物。善千代夫人,你就是这么管家的?趁着我大娘生病糊涂,任由下人偷鸡摸狗,拿着公帐中的钱放贷取利,徇私舞弊,贪赃敛财,无所不为,你不仅辜负了蝶姬姐姐对你的信任,更触犯了赵家的家规!这些年我不管不问的,由着你们这些蛀虫滋生作乱,如今我大了,是时候彻底清扫清扫,免得好好的大宅被你们给蛀空了。来人啊,把善千代夫人的名牌给我摘了!”
鸿翎将那块羊脂玉的名牌郑重地交予母亲手中,说道:“家里查出这些事来,善千代夫人作为管事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再继续管家可就不合适了。娘,孩儿去大明朝贡期间,这大宅就劳烦你多加打理。中元节的筹备,娘只管拿这名牌上上下下打点周详。至于善千代夫人和这些个奴才,你说,该如何处置?
白鹭将这块沉甸甸的权力的象征握在手中反复掂量片刻,对鸿翎笑道:“对下人这般宽宏大量,只怕有起小人未必领情,反越发没了规矩。依我说,这几个犯错轻些的,打几大板子,扣掉当月的月钱以示惩戒;另几个犯错重的,万万留不得,重打十几鞭子拖出去卖了,方能杀一儆百,重振家风。至于善千代夫人……”
话未说完,只见蝶姬屋里的一个大丫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回道:“蝶姬夫人醒了,要、要善千代夫人过去服侍呢。”
善千代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不想鸿翎仍扣着她不放,款款起身说道:“正好,我去向大娘请安吧。”
她跟着那丫鬟来到正室大院的东厢房,推门走进蝶姬的房间。房间里很昏暗,充满久不见阳光的阴冷气息。蝶姬坐在阴影处,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个孩子梳头,以至于鸿翎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那孩子穿着一身华美的粉红色锦缎和服,乌黑发亮的长发遮住了脸,安安静静地坐在蝶姬怀里一动也不动;蝶姬轻轻哼唱着萨摩童谣,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依稀看见她一双白皙的手在孩子的黑发上缓缓游走。此情此景,不知为何,令鸿翎心里渗得慌。
鸿翎再一次行礼道:“大娘,孩儿明天就要回琉球去了。今日特来向大娘辞行。”
蝶姬终于开口了:“住一晚再走吧。海棠好久没和羽哥哥一起玩了。”
海棠?蝶姬的前一句话听着还正常,后一句又有些痴痴癫癫了。海棠已经死了呀,牌位就安放在后面的家族祠堂里。鸿翎本不予理会,这时,蝶姬怀中的孩子忽然转过头来,天啊,那张脸分明就是海棠!甚至仿佛能听见从她那樱桃小口中叫出“羽哥哥”三个字。不可能啊,海棠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一点都没有长大!鸿翎惊出一身冷汗,略定了定神,再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一个木制人偶,但制作得神形兼备,感觉十分诡异。
蝶姬始终把那人偶当成自己的女儿,亲昵地搂着人偶笑道:“海棠,你羽哥哥来看你了。”
鸿翎又是恐惧又是心痛,后退一步道:“大娘!你……”
蝶姬含笑向鸿翎招手道:“来,过来,我也给你梳一梳头,瞧你这头发乱的。”
那白皙的手似乎有着招魂的力量,鸿翎明明害怕靠近蝶姬,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跪坐在蝶姬面前。
蝶姬轻轻解开鸿翎的发巾,抚摸着她的一头乌发赞叹道:“好美的头发啊。”骤然,她的嗓音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吐出一句让鸿翎惊得魂不附体的话来:“你真的是男子吗?”
鸿翎猛一转头,差点没吓得昏过去,蝶姬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已死去的百合,带着一抹鬼魅般的微笑盯着她看!鸿翎脸色煞白,拼命想逃离这可怖的地方,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喊也喊不出声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合拿出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蝴蝶形状的银梳子开始梳理她的长发,那些梳齿就像细小的鬼爪一般抓得她头皮发麻。百合一边梳,一边俯在她的耳边低语:“我知道你的秘密。”
百合的语气令鸿翎毛骨悚然,强撑着用颤抖的声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知道你的秘密。”百合又重复了一遍,一只冰冷彻骨的手开始伸进鸿翎的衣服里,继续阴冷地说道:“所以,我被杀了。海棠小姐也看见了。对不对?”
“羽哥哥,羽哥哥。”一个细细的童音在鸿翎耳畔响起。
鸿翎骇然看见那个人偶活了起来,抬起黑洞洞的眼眸幽怨地看着她,从和服里露出一截烧得焦黑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向她爬过来。
“好痛,羽哥哥,我快要死了。”海棠凄凉地哭喊着,抓住鸿翎的手腕,突然一口咬了下去,殷红的鲜血从人偶白森森的齿缝间流了下来。
鸿翎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是何等恐怖的梦魇!但疼痛又是如此真实。谁?谁来救救我!鸿翎疯狂地尖叫起来,从无声喊到有声。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把她从魑魅魍魉那里拉回到人间:“羽儿!你在里面吗?”
“娘!娘!”鸿翎好不容易挣脱了厉鬼的怀抱,冲到门外,像见到救星一样紧紧地抱住白鹭,浑身颤抖不已。白鹭见鸿翎和平时判若两人,满眼惊恐,披头散发,也吓了一跳,关切地问道:“羽儿,你怎么了?”
鸿翎哽咽道:“鬼!大娘的屋子里有鬼!”
“鬼?”白鹭将信将疑地命下人拉开门帘子,让柔和的光透进来,驱散满屋的鬼气。鸿翎再回头看时,哪有什么百合,还是蝶姬抱着个人偶独自坐在那儿疯疯癫癫地吟唱,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未曾发生过。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又确实有一处还在渗血的伤口,一排四个小孔,像野兽的齿痕。她忽然发了疯似的冲出去,拉了匹马就走。
“鸿羽!你到哪里去?”等白鹭追出门外,只留下马蹄扬起的一路烟尘。
另一边,细川三郎正候在蝶姬正屋的后门弄堂里踱过来踱过去,见宫真一出来了,紧张地问道:“情况怎样?”
宫真一叹道:“我本想用通灵术来试探小船王,可惜赵瑞的出现搅了局。要进一步验证只有下咒了。”
“下咒?”细川三郎心下暗喜,“若能直接把赵鸿羽咒死倒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宫真一微笑地从袖管里掏出一缕发丝和四颗沾血的犬牙,道:“虽不知道赵鸿羽的生辰八字,但拿到他的头发和血样也足够了。我这就回去下咒,自有效验。你就等着瞧吧。”
细川三郎喜不自禁,忙谢道:“多谢真一法师。小弟马上命人提五百两银子送到府上。”说完二人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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