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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渐渐地出现鱼白,貂儿悠悠醒来,见陈玥娴正坐在窗前出神,若有所思,便跳下床来,说道:“陈姐姐,你又想什么心事了?”
陈玥娴道:“我想,我该回云贵去了。”貂儿惊道:“这么急?”
“那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陈玥娴幽叹道:“离开了这么久,我只想快点回家。”貂儿憾然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啊?”陈玥娴道:“不知道,但是一定会的。”隔了片刻,又说道:“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貂儿道:“嗯。”陈玥娴道:“高星浩不仅武功全废,而且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我想如果回去云贵,按照《千毒宝录》的医疗法子,我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所以我就将这话跟他和殷晓露说了。他们都愿意跟我前去。殷晓露已经写好辞呈,托人转交赵白燕。貂儿,我们即刻就要动身了。”
昆仑三女送陈玥娴等出了长安城。一番话别后,貂儿看那高星浩一身病态,孱弱不堪,心中暗暗叹道:
这个人虽然害死我钟离师叔,可如今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只怕就是我钟离师姐,也不能咬牙切齿地冲他喊‘报仇’啦。世间的事情当真好奇妙,明明一个恨之入骨的人,当看到他遭逢厄运惩罚,你还是会将满腔仇恨化成一片同情。
她此刻想到的不仅仅只高星浩,还有昨夜自己了结,尸骨不留的神机营总管;或者还有其他别的一些人......
高星浩诚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只静静地望了望她,露出来一缕苦笑。那笑的含义永远也没有人能猜出来。而他则在殷晓露的搀扶下,随着陈玥娴走进南方的雾色,渐渐远离了古城长安。
上午的时候,昆仑三女去和赵白燕见面。
赵白燕已经知道殷晓露陪同高星浩去了苗疆,但她什么也没说。朝廷已撤掉了神机营这样一个结构,赵白燕自己如今也是“自由人”了。
她的母亲华阳公主,在得悉神机营总管事迹败露之时就悬梁自缢了。她不明白母亲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觉得她对自己太残忍了一点。
萤菊二人此来原为辞别,她们要前往天水。貂儿本也要一路同行,但赵白燕害怕孤单,竭力留她陪伴。她只好与赵白燕送黄萤小菊西出长安,约好日期相见。
一日晨兴时分,貂儿收到一张精致光滑的彩笺,是一自称名叫柳青衫的小孩传来的。貂儿打开一看,上面工整地写着:
“孟潜蛟引琴相候,万望姑娘速来曲江池一晤。”
字迹清俊。貂儿读罢,内心砰砰一跳。赵白燕过来问是什么事。貂儿慌忙摇头,道:“没,没什么。白燕妹妹,我忽然想一个人到处走走。”
赵白燕涩然笑道:“这些天来,只怕也的确将貂儿姐姐闷坏了。”
貂儿出门,径自一路往南疾走。沿城墙赶下去十余里,便上得一带斜岭。在那斜岭以下,潋滟滟的一派水光。池塘清风淡淡,吹进人的心坎尖上来。水池边楼阁起伏,亭台连绵,非至此处而不能见——这里,就是曾在历史上盛极一时的冶游胜地,曲江池了。
曲江池由人工发掘而成,每年的三月三上巳,五月无端午,九月九重阳等节令佳期,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必携眷恋旅游此地,兴会欢娱。
而每逢有人仕途得意,科举高中,往往更是大宴于此,以示春风得意,前途无量。就算在寻常日子,也自有笙乐曼唱歌舞升平。
但貂儿从斜坡上走入层层楼阁深处,却只感到一片异乎寻常的冷清。就好象一座曾经煊赫无比的府邸,忽然无人问津的那种古怪情形。
绮华楼和紫云阁是曲江池最豪华的建筑物,凤檐龙翘,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引人注目。然而此时的绮华楼亦同样寂寥死阒、绝无人踪。貂儿正在彷徨,倏忽听到敲金戛玉也似的断续琴声——
那琴声是从紫云阁传出来的。
紫云阁危濒池岸,半倾水域,仿如一座危楼。貂儿拾级而上,只听阁里琴调阴郁,一个落寞又厌倦的声音叹息:“昔日‘穿话蝴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今日山水依旧,孤怀莫遂。过去了‘桃花细逐杨花落’,不再有‘黄鸟时兼白鸟回’,但见那绿水柔汀,挤出泪痕......”
貂儿走进阁楼,迎面便看到孟潜蛟!
“貂儿姑娘。”孟潜蛟缓缓抬起头来,忧郁感伤的琴声和叹息同时歇止。他端庄地坐在一张案上,身后侍立着黄衣金枪的聋哑四枪。他自己仍是那样金光晃晃的装束,披着斗篷,貂儿看不到他的脸。
弯曲的老琴,搁放在他膝头;螺旋掩月刀,斜插在案头,刀尖端还淤洄着尚未完全滴尽的血痕。

在聋哑四枪的背后,叠着一沓华裳贵服的尸体,从地板一直堆垒到穹顶!鲜血漫淹了阁楼里边所有低凹之处,形成一片浓绸的血泊,凝聚不动,幽绝而凄艳!
貂儿惊呆了,圆睁大眼,却喊不出一个字。孟潜蛟慢慢脱去斗篷,露出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脸,友好地笑道:“貂儿姑娘,请进。”
“你疯啦!”貂儿语无伦次地叫道:“你不是人,不是人!”孟潜蛟摇头道:“姑娘,这些人生前都是些猪头肥脑的大官僚。他们的一生恶迹斑斑而惯于迎风使舵,因此不但一直逍遥法外,而且一直高高在上,欺压良善。所以我才杀了他们。”
“恐怕不止因为这个吧?”貂儿说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不是吗?”孟潜蛟黯然道:“他叫孟天骄,是一个狠毒又顽强的人。他非但对别人凶残,他对自己也同样冷酷无情。他从不给任何人留余地,自己也同样地没有退路。”
伸手指向窗外蓬勃焕发的红日,眸子中熠熠生辉:“但使我父亲不死,这日光照射下的万里江山,已经属于孟家!那么这堆尸体就不会死,他们一定有滋有味、洋洋得意地做着新王朝的大臣!”
貂儿道:“嗯,你父亲死了,你才杀了他们!”
孟潜蛟道:“不,他们背叛了良心!在我父亲没死的时候,他们奉承他,巴结他,给他出谋划策,共图大业,简直比我父亲还更起劲;而我父亲一死,他们又怎样地突变嘴脸了呀?
“他们立刻上本狠参,批得他十恶不赦、猪狗不如,万死莫赎。我痛恨这种阳奉阴违的出卖,痛恨这种往死者身上插刀子向主子表现忠烈的假小人!”
“你说别人背叛良心,”貂儿大声道:“那么你自己呢?杀了这么多人,不是连天良也丧尽了么?你爹死后,皇帝大举捕杀他的党羽,这些人为求保全身家性命,当然要上书撇清了。你要知道,一旦被打作同党,便是九族连诛啊。东市西市这几天已杀得血流成河了!你难道认为他们也应该像那样被满门抄斩,才算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你的父亲么?”
孟潜蛟道:“我......”貂儿道:“即便是白燕妹妹,皇帝的亲甥女,就因为这桩事件被免职不说,更被她亲舅舅派人严密监视,不准踏出驸马府半步!连她都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她越说越气愤,道:“你的父亲死了,可是他还要让京城人人自危。而你又杀害了多少人的父亲?!”
“貂儿姑娘,你别说了。”孟潜蛟突然暴发出一声怪笑,掩月魔刀银光乍展,他背后的聋哑四枪蓦地倒在血泊中。
貂儿惊怒道:“你又杀了他们干嘛?”孟潜蛟低头暗弱地说道:“‘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看来我的一生,是个彻头彻尾的错了。”
貂儿听他说得悲伤幽黯,不禁一怔。
孟潜蛟弃刀于地,埋下头去,双手在琴弦上轻轻地颤,十指就像互相追逐,但永远彼此不及的流年往事,借琴丝释放对时光不复重来的叹息。
貂儿心中一酸,再也说不出话。孟潜蛟沙哑地道:“这是古曲《公无渡河》。说的是从前有个狂夫持壶过河......然而溺水身死,未能渡过那条河。世界上因而流传下一首琴曲......”
他停了一停,沉声道:“输赢成败,皆为渡河,我父亲就像从前的那个狂夫,他也没能渡过河去。而我,而我就是那后来为之含泪鼓琴的人啊......”
他微微地闭上双眼,低低地反复哼唱:“公无渡河,公无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唱到第三遍的时候,呱呱一声怪笑,道:“貂儿姑娘,很高兴你来送我!本来,我不想再害人性命了,可惜却最终只能自食前言......”
一箭鲜红的血自口中喷出,孟潜蛟倒下,老琴跌在血泊之中,压住了那掩月魔刀。貂儿扑到案前,扶起孟潜蛟,只见他已然断气,全身冰凉。
“孟潜蛟,孟潜蛟!”貂儿双泪垂下,滴在孟潜蛟那张眉清目秀得甚至过于姣好的脸上。然而他的脸上已经和他的身子一样冰冷。
貂儿开始还以为只要大喊几声,就能把他喊醒来。可是后来却知道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因为他早就喝下了剧毒的药物,他早就决定去往另一个世界了。如果貂儿没有及时赶来,他也同样会在这个时辰,永别太阳底下的一切。
要是那样,她可见不着他的最后一面了啊......
貂儿离开曲江池,站在一座荒凉的大塬上眺望长安,只觉得这一趟浑浑噩噩的长安之行,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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