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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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天将及暮,晚云叆叇,西山残阳如血!
蓦然回首,长安已在身背后;再看前方,灞桥却已在望。
这座桥,其实是一座富有诗意的桥。它横跨灞水之上,两面柳浪绿飘。从来长安人送客,必至灞桥折柳惜别,相对挥泪、黯然**,因此该处又被称作“**桥”。
每当春夏之际,翠绦低垂,水涡飞漩,杨花似雪;而秋冬时交,则水落石出,沙明砾破,横桥任目,心念凄怆,来日飞雪亦似杨花——
三千里风云,灞桥上一人!
——神机营总管翘首站立灞桥,眼看暮云四合,晚风拂来;眼看从长安古城奔驰而至的一队人马放声大笑!
他高硕、健壮,如一尊魔酋的身躯独领千万年来,灞桥**之外的风骚;他脸上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就是一副骄傲、权威,舍我其谁的张狂标志!
灞桥,又因他的笑声而风起云涌!
风光、司空腾率先下马,朗声说道:“我们来了!”赵白燕,昆仑三女,陈玥娴紧跟在后走上桥头。
神机营总管停止长笑,逐个将各人扫了一眼。
“在这灞桥,三十年前,我杀死燕山十五骠;”神机营总管道:“二十年前,我又在此掌殛天南二十四怪;而十年前,我则手刃青海十九鹗!”目箭嗖嗖,他续道:“这是我生平至关重要的三次大战。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十年。”
风光道:“这回送命的应该是你啦!”
神机营总管叹道:“太难了。三十年以前,我功力才仅及现在四成,燕山十五骠很自信地以为杀得死我。结果他们都死了,死在湍急的灞水中。他们的尸体所流出的血液,染红河水一片。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万事万物都在复苏,一切都充满生命的美好......”
他眼睛半睁半阖,“二十年前,我功力已有今日之六成。天南二十四怪仗着人多势众,势必杀我而罢休。可惜的是,他们没能杀死我,却也不得不罢休了。
“因为他们全部死在了桥头。鲜红的血液凄美地淌涂着灞桥,打动深宵中星星们的眼睛。那夜时值夏天的盛季,世界上所有生灵均已睡眠,失去生命雀跃的光彩,然而就在那瞬息之间,清露遍地晶莹。他们似乎注定要死在那个时刻。
“而十年前,我功力达到现今的八成。青海十九鹗以为可以从心所愿。他们当然全部败亡了。
“那时侯是冬天的中午,雪下得很大。我出手狠重,决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于是他们被掌风罡劲撕碎,散落各处。
“我还记得那一天,灞桥上下,暴雪很红。”神机营总管回缅昔日,流露出兴奋的眼光,说道:“而今,你们找上了我,相逢在灞桥暮秋的黄昏,萧瑟的秋景充塞天地。这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貂儿听他吹了半天,早就不胜其烦,怒哼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你作恶多端还要夸夸其谈,真是可恶至极。但你也已经作到了头啦!”
神机营总管道:“我顶不赞同这类话。什么正邪善恶?那不过是一干脑满肠肥,无所事事的混帐东西瞎编出来、哄骗天下傻蛋,使他们受尽愚弄的诈术罢了。”
司空腾厉声道:“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你废话少说,请接招吧!”劈手一掌击去。风光亦道:“对非常之人当用非常手段,咱们不必拘泥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也迅攻上前!
风光是当世之绝顶高手,司空腾身居大内总管之位,武艺亦已臻惊世骇俗境界。这两道掌风击出,恰如刮起了好大一阵强风!
神机营总管大笑,双掌如飞,劲气吼吼,竟将两大旷世高手齐齐迫退数步!
赵白燕心中焦急,屡屡挺枪要加入战团,却又屡屡被那强劲迅猛的掌风逼开。
昆仑三女留神观战,但只觉眼花缭乱,接应不暇。神机营总管又使出“幻影神功”,身法奇速不说,更兼而产生了许多影幻,让人莫辨真伪,令对手防难胜防。
如此一来,风光、司空腾二人很快落于下风,陷于被动、挨打的困顿局面,处处受厄,险象环生!风光于惊忙中叫道:“丫头,还不帮忙给我老人家对付这些影子?!”
貂儿惑然道:“影子有什么好打的啊?”黄萤与小菊早已仗剑冲那些连环闪现的影象杀去!
貂儿见萤菊二人各接住十几个影子厮杀,风光、司空腾便少受许多干扰,当下亦恍然大悟,挥匕上前,指东打西、南挑北刺,明明招招击中空虚,却又忙得不亦乐乎。
赵白燕和陈玥娴也随后加入进来。赵白燕倒也罢了。陈玥娴却功力不济,受不住神机营总管的翻天魔功和风光司空腾对掌拼搏所产生的冲击力。她初时犹勉强支撑,渐渐地,只觉手足俱软,筋疲力尽,被掌风的余波象刮叶子般的任意摆布。
貂儿看她状况不对,忙跃将过来,牵住她道:“陈姐姐,你没事吧?”
陈玥娴喘息道:“没事,我挺得住。”貂儿见她唇青脸白,促气吁声,脉搏紊乱,说道:“不,你先去休息,等养足了气力再来。”掺扶了她走到桥头劲风不及之处。陈玥娴也着实虚弱疲惫已极,就不坚持,静静地坐着不动。
只听战团中小菊突然“阿唷——!”一跤吃了个嘴啃泥。
却原来是神机营总管用右掌接住司空腾双掌,趁风光掌力未到,抽空拍出一道掌风,将她掀翻在地。所幸的是二人相隔尚远,小菊除却咬了口泥之外,倒也无伤。
而黄萤在不久之后也遭遇了和小菊相同的一击,被那掌风高高卷起。双足分马落地之际,吐出一口血来。
貂儿忙又冲上去照应。黄萤急道:“不碍事,你别管我。记得自己要当心,能躲开就躲开,千万别硬拼!”
貂儿一摸她脉门气息平稳,便点头答应,仗匕乱舞,在神机营总管的幻影之中冲来闯去,闪跃腾挪。虽然难免有水中捞月,沾不着边的郁闷感,却也能生发些所向披靡,来去如风的畅快意。
那边小菊又尖声惊叫道:“萤姐,神机营总管偷袭我!”猛力腾跳而起,却被掌风一激,整个人向桥下荡去!
但她毕竟身手了得,娇躯一弯,双足钩住桥栏,反拱上桥来。只见迎面一影欺至!小菊定睛看时,魂飞魄散,奋力一剑望前刺去,身子却向后翻,径自滚下桥去!
原来那迫上前来的影子,正是真实的神机营总管。
貂儿匆匆火火地冲来相救小菊,不意慢了一步,反迎头碰上神机营总管。
她想也不想,一招杀手十穿心攻出!初时式飞如闪,顺风顺手,蓦然之间,压力奇大,无可抵御,招式一发而上,似被什么胶住,进又不得、退更不能。
貂儿心想完了完了,本姑娘倒八辈子血霉啦!这狗屁总管正是姑娘我命里的煞神。
只感惊恐万状,汗出如浆。但只听一声冷哼:“你虽愚不可及,且念良心倒好,饶你这回!”
顿时压力全消,奇经八脉畅通无异,知道是那神机营总管手下留情,不禁大感意外,眨巴眨巴眼睛,暗自忖道:奇哉怪也,他个大恶人居然念我良心倒好,饶我一命。哼,本姑娘机灵着呢,怎么又是愚不可及?可见这恶人武功虽高,却乱七八糟,不通至极。也幸亏如此,倒叫我白白拣了一条性命!

她头脑原本单纯,虽有时显得机巧通变,也多不过是一闪灵光,过后便忘。这时当然是任怎样使劲也想不出其所以然来的。她只胡乱找点别的念头搪塞敷衍一番,摇一摇头,就此揭过,不再劳心费事,提起寒蝉雪羽匕首,冲向神机营总管那层出不穷的迷离幻影。
此际夜色已渐浓,灞桥冷风四起,红悴的枫叶无奈地飞满了天空,枯黄的柳屑更飘得到处都是。
远山轮廓已在浓浓的夜霭中模糊。山中夜鸟阴森森地啼叫,令人不寒而栗!
灞桥古老坚硬的躯体已经被神机营总管凌厉的掌风扫荡得班驳破烂,面目全非。陡然间,又是“轰隆隆”一阵巨响!风光、司空腾二人暴退至桥头,都被这一下震得心胆沸然,轻微地咯出血来了!
那神机营总管大鸟似的扑击而至。司空腾、风光打起十倍精神应敌。
他们三人起先尚跳跃如飞,出掌迅捷;渐渐地,却都慢了下来,双方六掌遥相胶着,缓缓盘腿座地。但见其间劲气森森,回旋不已,挟得桥上石块乱飞,“扑通”“扑通”砸入灞水。
这高手间已经开始比拼内力。虽然并无刀光剑影之惊心动魄、让观者目眩神摇,其实则比之刀剑相拼更加凶险百倍。他双方相持苦缠,势必要到另一方力尽虚脱,判出生死之后方可解脱僵局,得保活命。胜者存,败者亡,从来无人可以侥幸逃脱。
眼看风光、司空腾二人脸色渐次凝重,头顶白汽蒸腾、越来越多,显然已至竭力所能的地步了。
那神机营总管却尚自神闲气定,并未出现吃力之态,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貂儿、黄萤,赵白燕三个站在桥尾,却又无法上前施以援手,空自望着着急。
隔在桥头的陈玥娴这时气力已得恢复,持了彩蛛毒蜈刀,几次试图靠近战圈,都被那一波一波掩来的气浪隔拒在外,根本就过不去。
陡闻神机营总管忽然大笑:“去死吧你们!”
轰隆声中,灞桥中断为二,磨盘般的大石尽给劲气掀飞,兴起一浪一浪的波涛。
各种响声交相混杂,直震耳欲聋。风光和司空腾在这石弹水响间,如断线风筝一般跌飞十数丈。貂儿、黄萤,赵白燕奔去看时,只见他们已经气绝!
那神机营总管长身而起,大声道:“两个老家伙死啦,你们这几个小的便不成气候。游戏还是到此为止吧!”
貂儿恨火烧身,厉喝道:“狗贼,本姑娘跟你拼啦!”让一口怒气支撑着,举匕冲身。猛射向那神机营总管!
神机营总管毫不在意,只顾放声大笑。
陡地,他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一缕血迹!远隔在桥头的陈玥娴胸口蓦然一堵。在这短短的刹那之间猛噎了口气,直有心惊肉跳、神魂俱飞出窍的感觉。单随即又回复正常,只是觉得突兀与奇怪:
我到底怎么回事啦?老是六神无主,五心不宁?
貂儿最先看到神机营总管的异状,大奇之下,顿住身形,睁大眼睛盯着他。
她认为他定是同风光、司空腾激斗内劲时受了亏损,心中暗暗欢喜,正待喝问,只听打桥下突然冒出的一个黑鬓鬒鬒的脑袋兴奋地叫道:“萤姐,貂儿,我戳了神机营总管一剑啊!”
——却是小菊用力地在挥舞着她的潇湘剑丝!
原来她被惊吓得跳下灞水后,却又迅速游上桥墩,悄悄盘到拱桥下,出其不意,一剑透过被激烈的掌风扫荡得支离破碎的桥面,刺在神机营总管脚心!
也幸得她这潇湘剑丝窄细异常,若换作了其它任何兵刃,则都未必能够奏功的。
殊不知那神机营总管一身魔功炉火纯青,几近无所不能,但脚心恰恰却是他命脉只维系,禁不得任何轻轻的击打,更别说类似小菊这么狠狠的一剑狠插了!是以他此时实已到了穷途末路,嘴鼻之中、登时冒出鲜血......
小菊拔出剑来,见到剑尖血迹,情知刺中了敌人,大喜过望,钻出桥断之处忙向貂萤二人报捷。
神机营总管虽已油竭灯枯之境,却仍旧凶悍,余威犹存,呼呼两掌当即向小菊劈去,要把她立时击得粉碎!
小菊大怖,慌忙又滚落桥下,“啪”地沉入水底。
神机营总管见一击不中,呵呵狂笑,惨淡地道:“我已经山穷水尽,成不了气候啦!”
貂儿、黄萤,赵白燕哪里肯信?却只听他又叹道:“这当真是人谋不如天算么?呵呵,我实在难以忍受,我居然会丧生在一个黄毛丫头剑下?但刚才那鬼丫头自桥下刺上的一剑,已鬼使神差似的破了我命门之**。”
他仰面望望天空,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么?我却多么不愿承认。原本我稳操胜券,怀着必胜的信心而来!可这一切都已到此完结,我还有什么好说?”
天苍苍、地窨窨,四野茫茫,余人尽皆无语。神机营总管忽然向陈玥娴招手。
陈玥娴内心一片迷乱,却迎着他的手走上前去。
貂儿惊道:“陈姐姐,别过来,当心他害你!”
陈玥娴倔强地摇了摇头,径自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我做什么啊?你会杀了我吗?”忽看到他脚旁边淤了好大一滩血,惊叫道:“你流了好多血!”
貂儿怕她遭逢不测,也掠近了来。只见神机营总管轻轻地摇着头,缓缓摘下青木面具,冲着陈玥娴满面微笑...
貂陈二人看到他的相貌,齐齐地大吃一惊,退后半步,叫道:“孟潜蛟!”
神机营总管道:“要看仔细,我并不是他。”
二人再看时:他虽也面容俊秀,却并不如孟潜蛟那般姣好,而相应地多了几分轩昂的霸气,且嘴上也蓄着青青的髭须,少说也有四十岁了。
貂儿定了定神,问道:“那你是谁?”
神机营总管笑道:“他是我儿子。”
他不再理会貂儿,只怔怔地望着陈玥娴,歉然地道:“孩子,我对不住你师傅,也对不住你。可是这一切已永远无法补偿了,永远。”
陈玥娴潸然泪下,哭喊道:“你是谁?为什么说这样奇怪的话?你告诉我啊!”
神机营总管苦涩一笑,说道:“我能再见到你,就很开心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朱红色的瓷瓶,道:“这里头装的是剧毒的‘相思泪’,我就要用它让自己消失于乌有。你们且让开些吧!”
“不!”陈玥娴下意识里去抢那瓷瓶。
神机营总管长叹一声,早已把瓶中汁液尽数倾倒在头顶。但见青烟冒起,焦臭冲鼻。貂儿忙将陈玥娴拉住,往后退去。
等到吴小菊湿漉漉地爬上桥来,只看见黄萤和赵白燕默默无言,陈玥娴泪流满面,不禁大感意外,问道:“神机营总管呢?怎么不见了?”貂儿指着她脚下,说道:“他把自己化成了相思泪。”
小菊低头看时,一个空空的朱红瓷瓶旁边,几点深深的血色湿痕斑斑,如泪。
陈玥娴将那瓷瓶拾在手里,怔怔地想着: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说他对不起师傅,也对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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