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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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了他,微笑,以为许多存在怨怼,当真见了面,才发现也没什么。
“你好吗?”
他微笑,朝我点头。
“你呢?多年不见,你好吗?”
我笑而不答,问。
“你如今算是在中略扎根了?曹处约呢?当时不是说,你们要一起探访中洲诸国,搜集乐谱?”
复生当时离开的缘由,说是因为要与他的好友西域曹国的贵族曹处约周游四海,一边搜集乐谱,一边开阔眼界。
复生有自己的理想,我留不住他。
却没想到这样的他,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驻。
他诧异于我的问题,他看着自己的笛子,微笑。
“我收了一个弟子,因为他,我得留下,处约也是。”
“哦,弟子,你的弟子是什么样的人?”
我好奇,便问。
复生苦笑。
“他是皇子,封‘寿王’。虽然性格强硬而固执,教起来也不太容易,但这孩子对笛子的感觉很好,学成以后,也会成为一代名手。”
他虽是苦笑,但口吻中不掩自豪。
我想着中略的背景,现在统治的君主复姓独孤,在位的皇帝年号为至德,封“寿王”的皇子行二,单名“炫”,为郭皇后所出。
“二皇子?寿王独孤炫?他今年有八岁了吧!”
我不确定,问,复生诧然。
“你也知道他?”
我笑。
“你为何不选三皇子?传闻中这位皇子天赋高于诸子。”
要不知道这位皇子的名号还真有些难,以皇后嫡长子出生,未立太子而封王,中洲五国独此一家。当时不仅中略朝野哗然,连其余四国也是议论纷纷。
那时众人皆以为是中略皇后人选将要更替的前兆,听闻这位因居显庆殿而被称为“显庆郭皇后”的女子这些年来缠绵病榻,她生下儿子,却不立为太子而仅授王衔,凭借子以母贵的惯例来看,父亲当时也以为宁朝皇家将废了她,改立新后。
但事情出乎意料,这些年来郭皇后依然稳坐后位,也许这是她的家族势力运作的结果。郭氏出自北地甲族,而独孤氏在中略以异族身份经营百年,也仅仅只得到北部士族的支持,南方以云阳谢氏为首的大士族暗中依然采取与朝廷不合作的态度。
宁朝统治者必须取得北部士族对皇权的支持,才能控制住大半局势。
但直到父亲过世,我接手父亲的事业到如今,我也没接到宁朝新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消息,反倒听说三皇子独孤净很得其父宠爱。
虽然三皇子的母亲身份低微,虽然宁朝历代帝王所立太子母系背景都出自豪门大族,但这似乎不能改变至德帝的想法。
号为“三皇子净”的孩子今年六岁,未封王,与仅比他大上两岁的兄长相比,这也是一个很反常的情形。
也许他迟迟不封王,是为了直接立为太子,当然,这得经过至德帝的努力才能完成,也或许会是失败的结局。
中略与青阳并无接壤,虽然一国国政的变化有影响到整个中洲政局的可能,但近些年来由于各国互相牵制的缘故,中略的事情于我们,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只是好奇,为何复生会选上独孤炫。
复生闻言失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这和谁风评好些又有什么关系,况且风评也做不得准,陛下喜欢三皇子,舆论自然偏向三皇子。三皇子很聪明,但对我来说,寿王更适合学笛子。”
我想了想,不得不表示同意。
那复生又作何看法,与他不同,我到底关心那二人的资质高于他们对乐理的领会。
复生沉吟半晌,才道。
“照我看来,寿王更适合一些。”
“哦,怎么说?”
他笑道。
“这孩子懂得‘放手’!”
“何解?”
“陛下曾经交待他与三皇子各办一件事,三皇子认真努力做好,亲力亲为。寿王想了半天,跑去问陛下谁对事情比较了解,陛下那时提出了好几个人选,寿王召见他们,询问了一些问题,才将事情交给其中的一位去办。”
“这能说明什么?”我不解。
复生看了我半晌,微微叹息。
“为君之道,着眼全局,首重用人。一个人能耐有限,精力有限,况且帝王统领的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一天有多少事发生,韦航,你也明白的,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寿王懂得放手,择人而用,这是他优于三皇子的地方。”
“是吗,这么说起来,寿王比三皇子性情更好一些?”
他看我,半晌不答话,我挑眉,复生苦笑。
“这倒没有,论起相处的情形,三皇子反而比寿王来得容易,毕竟是皇后之子,陛下也不敢轻慢,骄纵之气避免不了也是寻常。”
虽是有苦说不得的样子,但复生的眼却是含笑的,似乎不以为意,我笑笑,又问。
“曹处约与你一同教寿王?”
复生擅笛,曹处约精于琵琶,这二人当初为了学艺而离家出走,如今却停留在一个地方教习同一个孩子,总觉得不可思议。
复生听话笑了,否定了我的想法。
“并非如此,处约两名弟子都在云阳,小弟子还是云阳谢家的人。他写信与我说,那是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娃娃,连琵琶都还抱得摇摇晃晃,要引他入门尚需时日。如今我与处约,一北一南,难得见面。”
看他有些感慨,我拍了一下他的肩。
“愁眉苦脸的可不象你,云阳再远,又哪里远得过青阳与中略。你若真想见他,去云阳不就行了,或者,请他来见你也行,这还不容易。”
“话可不是这么说,如今我有家室,寿王学艺未满一年,处约两名弟子皆在云阳,各自都脱不开身……就我来说,至少得等寿王学到一定程度,才能考虑出行。”
我叹息,听他的口吻,似是不愿回来。
“你打算在那儿留多久?说到底这里才是你的家。”
复生看着他手上的笛子,微笑。
“这就难说了,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我学到的东西,我总得让它流传下去……”见我欲言,他又道。“我的孩子未必是学笛的好材料,我怕错过了这一个,可能没有机会遇上下一个……处约为求云阳谢家族长同意其幼子从他学琵琶,可也整整磨了一年,我们担心后继无人,白费了这么些年的心血。”
他也担心自己后继无人,我觉这是对他开口的好机会,于是我对复生说,你的儿子,可否过继一个给我?
他转身看了我半天,不解。
“为何?”
我本该告诉他缘由,可我也有我的自尊,良久,我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只和我说,你允,还是不允?”
他皱眉。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你还年轻,况且你还有其他的兄弟……”
我打断他的话。
“其他兄弟,可有一个靠得住?”
复生叹息,他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一丝悲悯。
“到如今,你还是无法相信任何人吗?”
我也不懂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复生还坚持他的想法,我能相信别人吗?
连我最疼的茂贞也这样待我,我原欲选择五弟的儿子,可五弟斩钉截铁回绝,大兄三弟只想争权夺利,六弟沉浸佛学,我身边还剩下谁,还有谁能让我信任?
“那,你是不允了?”
我微笑,竭力掩藏心里一线失落。
复生摇头,迟疑了一下。
“也不是这么说,但你必须得给我一个理由,况且,我现在也只有一个女儿,没有你想要的儿子。”
“单俊说你已娶妻生子……”
“他听错了,若是我有儿子,这回克礼唤我回来,我便带着儿子来了,怎么说,也得让他在祖宗的灵位前拜几拜。你若真是那么急,那我的女儿倒是可以过继给你,但你的事业,可是要为我女儿做嫁衣了。”复生莞尔,他微笑,他以为他说的只是个玩笑,却不知道我的想望已全然落空。
“难道我真为杨崇武做嫁衣?”
我心想,也许复生看出了我的异常,他问。
“韦航,你怎么了?”
装作若无其事,我淡淡地笑。
“没什么,你这次为何回来呢!以前无论多少次找你,你都执意远游,怎么这回改了主意?”
复生无奈地瞅了我一眼。
“还不是你……克礼说我若再不回来,你也许就要把韦家的人杀光了,这孩子,事情哪有他说得这般严重。但我没想到真出了事,以前发生的事我也管不了,但这回我会在京城呆到你不需要我为止,你若有事。尽量来找我,别和我客气。”
复生的言语甚是诚恳。
“我哪会和你客气,这点你尽管放心。”
我撇了撇了嘴,见他微笑,没再看出我温和表情后的异样,突然我发现他变了。
时光流转,我以为不变的复生,竟变了。
再不是我记忆里,那眼光锐利的堂兄,而他也不再明白我。
我问他,他现在还好吗?
复生微笑,也要我好好保重。
他是幸福的,虽然漂泊在外,可是他的神情告诉我,他的日子很平和宁静。
那天我什么也没说,我没再提自己的事,那天很早我就回了府第。
那天睡得很早,不知怎的,就是觉得疲倦。
不知缘由。
第二天起来上朝,才出了门,我便见杨崇武守在门口,骑着我赠与他的那匹马。
“今天不是你轮值?”
我打了招呼,骑马与他并肩同行。
“是啊,所以来见见左仆射,好久没聚过了。”
看了他一眼,我问。
“只是这样简单?”
调侃的语气,我瞧着他哭笑不得的神色,也不禁笑开。
杨崇武摇头道。
“那,末将是有求而来,左仆射就觉得高兴了?”
我微笑,这人也和我赌气。
现在,我并没想起我与他的宿怨,杨崇武,只是杨崇武。
我说,那你就说吧……本官人在这里,也有闲暇,正好洗耳恭听。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才道。
“末将的二弟也快**,想投身军旅,三弟则想应科举考进士,左仆射可以接见他们以示勉励吗?”
没想只是这么小的要求,我想了想,对他说下午我有空,不妨带到我府上来让我看看。
回府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少年,两个面上还带着青涩之气的少年。
他们见了我,与他们的兄长一样,很是恭敬。
我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他们也答得很好,杨崇武的弟弟资质不差,我正想好好夸奖几句,这时我看到正凝视一点,没注意到我看他的,杨崇武的眼神。
那样的目光我极熟悉,就象父亲生前,注视御座时的眼神。
而杨崇武所看的方向,是供案,上面供奉了一些父亲生前所用的器具。
我还是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那天我并不如杨崇武所想的那样,夸奖他的弟弟,那两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很是失望。
杨崇武也是,他看了我一眼,极是失望。
我没看他,只是把玩着放于我面前的茶盏,一只秘色瓷烧制的青色茶盏。
我没看他,我知道我不能再留着他在我身边。
但那时候我还没想杀他。
我只是想将他远远地调离京城,调至对我们没有威胁的地方,离我与茂贞远远的。
那时我还没想杀他。
但事情有时就这么让人觉得讽刺,我不想杀杨崇武,他却逼迫着我对他下手。
调令下达的时候,杨崇武没有说什么,面上神情平静。
他也恭顺地接过了诏书,我听前去颁旨的内侍回报,他说杨将军没有一丝反抗的举动。
我想,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茂贞来见我,她哭,潸然泪下,她求我保住她的幸福。
茂贞还是不懂,她以为她很爱的男人,而那个据说也很爱她的男人,杨崇武是吃人猛兽,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在我背后捅我一刀,程姬给了我这样的教训,我不能留着暗处的危险在我身边。
这回我不再依着茂贞,坏兄长也许不好当,但有时候,该做还是要做。
我以为我对茂贞的容忍没有限度。
其实还是有的,只是当我发现的时候,已太晚。
我的慈悲,我唯一的一点慈悲,被我最疼的小妹利用,并且给了我最痛的一刀。
给我一刀的人并不是杨崇武,也不是高郢,却是我的妹妹--韦茂贞,而我竟全无防备。

茂贞竟然欺骗寿春,说我要篡位,立时就要篡位,我将要了高郢的命,而我将成为开国的皇帝,而寿春将是我的皇后。
那天我回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茂贞召唤寿春入宫是为了撒谎。
那天寿春没有哭,她依然微笑,笑容灿烂地宛若春花盛放。
她问我,这段日子我忙吗?
我说还好,但过段日子会很忙碌,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段时日我将分批召见青阳各州的刺史,实地考察他们对民生疾苦的看法。
我在外边的事,寿春知道不多,听到话的时候寿春眼波有一瞬间的黯淡,我忽略了,我以为她只是心疼我。
寿春是好女子,她的心柔软地如春天的云彩。
我以为她只是心疼我。
那天进膳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韦航,你会篡位吗?”
我吃惊地看这她,连筷子落到地上也没察觉。
“你怎么问这种问题?我是左仆射,只是左仆射!”
她幽微地朝我笑。
“那只是现在,将来呢?驸马,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成为韦氏天下的第一代皇帝?”
我哑然无语,看着她焦灼地看着我,那样凄婉的目光。
我闭上了眼,不看她的眼,我才能说得出话。
“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别问寿春,你别问好吗?现在我不会,现在我不会……”
我只希望我的妻子能够微笑,幸福的微笑,幸福的笑到老。
我可以等,在很久很久以后再做父亲想要做的皇帝。
那只是父亲与整个韦氏家族的梦想,却不是我的,不是我韦航的梦想。
我可以等到寿春看不到这一切的时候再动手,我不急。
我依然闭着眼,在黑暗里我感觉到女子温暖的气温包围着我,寿春抱着我的肩膀,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听到她的声音,那样温和而甜美,好似她的神情,此时也在微笑。
“韦航,我很幸福,嫁给你,寿春公主我很幸福……”
她顿了顿,紧紧地抱着我,我睁开眼,看到她的笑脸,春光明媚的笑容就在我面前。
“寿春……”
她的笑容这样甜美,就好像春天,我忍不住抚上她的面容。
她闭上眼,声音轻轻地,对我说。
“韦航,你很保护我,我嫁你,是嫁对了丈夫,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很好。我谢谢你骗我,也谢谢你允许我骗自己……”
我抱着她,我说。
不是的,不是的,寿春,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嫁我,是你给了我这六年平静的时光,是你给了我幸福……
寿春抚着我的发,她微笑。
“别这么说啊,阿航,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管前路如何,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悔。其实,我嫁你之前,母亲惠文皇太后原是不允的,她告诉我,韦家一定会取了高家的天下,这只是早晚的问题……宫里的人,都说姑母衡安大长公主是被你父亲逼疯的,母亲担心我也遇上这样的情形,她原本不允,可是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想开口,寿春却掩了我的口。
“你先别说,听我说好吗!韦航,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是在陛下大婚的时候,那天你护送皇后入宫,你不知道和皇后说了什么,她瞪你呢……你却朝她笑,我见你想拍她的头,可看到皇后的凤冠,你才象想起不能拍下去……只好呐呐地放下手,那时候你一直都在笑。你不知道,你的笑容,那时候看上去好温暖好温柔。旁边的宫人告诉我说,你是皇后的兄长,我想一个能对妹妹露出这样的微笑的人,心里也一定有一片地方是柔软的,不管母亲怎么说,我也要嫁你……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喜欢。”
“到了今天,我也不后悔,我并不后悔,母亲已经和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也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情形,可韦航你对我很好,我以为只要自己骗自己,那我们就可以这样平静地过完这辈子……也许你会篡位,我知道,但我总觉得那离我很遥远,但这只是梦啊!我可以骗自己,可再美的梦也会有醒来的一天,我总要面对它的。”
寿春瞧着我,温柔的微笑,我却宁愿她别这样的笑。
“寿春……我可以等,我现在确实没有夺位的打算……”
我急急地告诉她,寿春依然抱着我,声音低低地。
“我信你,你是一心想为我好的,我知道……”
她推开我,又慢慢地,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对我说。
“可是,阿航,我不仅仅是你的妻子,我也是寿春公主,先帝和皇后所出之女。我的身上流着‘祥’的皇族血脉,我出生在皇家,有着享之不尽的荣华,我也同样承担着皇族的义务,我也有义务保护皇族的尊严……假如你要对我的亲人下手,我无法原谅你,我也无法面对你。”
我闭了上眼,旋即又睁开,我知道寿春的感受,我能明白,我能明白。
“那,你想怎么样呢?”
寿春茫然,看着我,她茫然地喃喃。
“我也不知道,让我静一下吧!给我一点时间。”
她慢慢地朝后走,在转入走廊的时候,寿春停了脚步,她回转,看我,微微的笑。
“阿航,请你别自责,我嫁你这六年,我不曾有过一天后悔,如今我也不后悔。请你别自责,我喜欢你,到了今天,寿春还是一样喜欢你,无论今天我做了什么决定,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就与我欺骗自己,享得这几年快乐的日子,这是我的选择,请你别自责……”
寿春说完,一个人进去了。
我记得她临行时的笑,那样的温柔,这个女子,有着如同春天一般的笑容,云彩一般柔软的心灵。
我一个人,我想着寿春的笑,在大堂的席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服侍寿春的侍儿来报说。
寿春走了。
她吞了毒药,我见她的时候,寿春宛若睡着了,好像做了一个美梦,她的唇边还有一丝笑意。
寿春这天穿上了她的嫁衣,上面有描金绘彩的凤凰,她端坐在床上,微合双眼,就好像那天她初嫁我的日子,那样的情形。
所不同的只是,那天我迎来了她,而今天,我不得不放她离开。
我不怪她,寿春是好女子,她的心地这样柔软,是我害了她。
有人说爱上了,便如着了魔。
也许,我对于寿春,是她的魔,是我害了她。
我本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也或许,我们本来就不该相遇,因而缔结姻缘。
我有我的路,她有她的执着,这也许是避免不了,终将会有一日出现的场景,我本怨不得任何人。
可为何寿春会突然的问,她怎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服侍寿春的侍儿说,寿春进宫晋见皇后,并且带回了一些东西。
我命人取来,发现这是几封假作我写的信和批示,上面说,我打算篡位,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我将要逼迫高郢退位,并且在不久之后杀了他。
我要做皇帝了,而寿春会是我的皇后。
那字迹写的很象我,但这并非我的笔迹,我知道这是谁写的。
这是茂贞的笔迹。
那字迹,足以乱真,茂贞的字是我教她的,一笔一划,我手把着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写。
时日久了,不仅她练出了一手好字,她也能仿我的字,甚至不仔细辨认,便可以假乱真。
没想到我的一片苦心,竟被她派在如此不堪的用途。
天亮了,鸡鸣,新的一天开始。
人总是要活下去。
我进了宫,破例地没前去上早朝,我先去见茂贞,将那些信和批示掷于她面前,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茂贞振振有词,她说我当了皇帝,天下便是我们韦家的了,当整个青阳都在我的手上,那我不必再有顾虑。
我也不用再担心杨崇武,他不会对我构成威胁。
和一个握有实权的皇帝比起来,一个没有权力的男人够不成我的威胁。
她只要她的幸福,她只要她的孩子与她的男人安全。
“所以,你就拿这些给寿春,你以为她会开心,你以为她的喜欢会盲目到我说什么她都会听……对茂贞你来说,寿春就如同一个傀儡,可以任凭我们摆布?是吗?”
我问,问我的妹妹,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一个陷在爱情里的女人,通常没有多少理智,她会帮你,帮你劝说高郢下禅让诏书,她会帮你得到高家的天下……”
茂贞的语气极自信,我的妹妹,终究不是一个笨女人。
可她的聪明用的不是地方,她为何就不能多为我想一点。
她终究估错了一点,也许她韦茂贞是这样的女人,我的妻子寿春却不是。
“这种女人说的只是你自己,只有你才会这么没理智的为一个男人抛弃一切,什么都不要……”
我起身,瞧了茂贞一眼。
“发生了什么事!”
她似乎察觉了不对,她问我。
我静静地看着她。
“茂贞,寿春薨了……你以为她会帮助我得到这个天下,和你想的正相反,寿春选择维护她的家族。茂贞,你只是你,你不是寿春,寿春并非你,你料错她了。”
茂贞看着我,她的眼神惊惶失措,也许她也想不到,自己的行为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她流泪,她摇头说自己不是这样想的,她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想不到。
我静静地看着她,发现我的小妹,我最心疼的妹妹的眼泪,已再激不起我一点怜惜的心绪。
也许这只是习惯,我要宫人拿来了锦帕,轻轻地擦干她的泪水。
这么多年对她好习惯了,许多动作都是极自然的进行,茂贞怔怔地看着我,她破涕为笑,她说。
“兄长,你会原谅我的……茂贞只是无心……”
我朝她摇头,柔声道。
“错了,茂贞,你在做事以前,就应该考虑到今天的后果。自己做的事情,就要自己承担起责任来,我不会原谅你。寿春没有过错,错只错在她为何会认识我们这对兄妹,是我们害死了她。你想我当皇帝,你想当长公主,你想我养你的孩子,我成全你。可是从今而后,你别出现在我面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茂贞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懂我说的意思。
我笑了笑。
现在她不明白,也没有关系,日子长了她会懂的,我的妹妹不笨,是个聪明人。
慢慢地我往外走,不管后面传来糟杂的声音。
似乎茂贞晕厥了过去,但这和我没有关系,她的一切,都与我再无关系,我淡淡的想着。
茂贞此时,对我而言,就象一个陌生人。
我的心似乎更硬了,寿春走了,茂贞捅了我一刀,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这世上,我只有我自己。
只剩下我一个。
什么我都好像不在乎了,但现在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远到父亲的梦想,近到今天需要处理的政务。
我不知道我到了哪里,熟悉的宫城象是突然就变得大了起来,我总是看不清路,分不清方向。
眼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人影,好像是为我所熟悉的人。
仔细地认了又认,好像那个人是高郢,他本是怒气冲冲,而后看着我,却不知道为何,脸上竟露出了惊惶而担心的神色。
我想告诉他,用不着担心,我没事。
日子总要过下去,我没事……
想开口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杨崇武。
我看到杨崇武,象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然朝着我恭敬微笑的男人。
诸多模糊的影象中,只有他的影子是清晰的。
我朝他笑了笑。
在背后指使茂贞的,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他再一次利用茂贞,或许杨崇武以为,茂贞是我的弱点。我虽然冷酷,但对茂贞,我唯一的妹妹,心却总是很软。
他或许以为这次也会一样,但不一样,寿春死了。
我也要杨崇武他死。
今天不知怎的,特别的疲倦,特别的累,我拔出佩剑的时候,手颤抖的却连剑柄都握不住。
而后我感到一阵晕眩,一个踉跄,往后倾倒,在神思昏沉的时候。
好像有人扶住了我。
后来,又好像听到高郢惊惶的叫声。
再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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