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林陆他们比赛那天见到麻雀的
观众席上是黑压压的人头和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林陆他们在场上奔跑，我站在球门边，透过白色的网格定定地看着那个戴着手套扑球的清瘦的身影，阳光很刺眼，晃得我想流泪。
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头一下。
我回头，时光仿佛停止了。麻雀微笑着站在面前看着我。
幻想了很多次重逢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麻雀看起来成熟了很多，烫着大波浪卷发，化着细致的妆容，眉眼淡定，让我觉得……陌生。
她伸手想拍我的头，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一股莫名的尴尬流串在我们之间。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我还是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眼神怯生生的小女生，她毫不见生地伸手就抓我辫子上扎着的两串亮晶晶翠绿欲滴的葡萄发饰，口中叫着：“葡萄，葡萄。”而我一怒之下，冲着她脸上带着几粒顽固而俏皮的雀斑，便也大叫：“麻雀，麻雀。”
她却不介意，微翘的嘴角俏皮地撅起，深深的梨涡漾出一层又一层的欢乐，似乎永远都没有烦恼，打那后我们便成了好友。她很有魄力，在我们三个之间无疑是领导者，但我们甘心跟随着她，因为她身上有一种让人信服的特质。
那些如花般清香如玉般晶莹的日子里，我们总在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时并肩坐在操场上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光光的脚丫，偶尔为一个棒棒糖在秋千上将对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泼辣的她总对着足球场上疯跑的男生怪叫尖叫，甚至捞起一把细细的沙子扬出去……
如今那段快乐的时光已如扬出去的细沙一样，最终，湮灭于无形。
林陆他们的球赛踢得很辛苦，对手太强大，比分咬得很紧。我眼角的余光紧紧地追随着郭小亮挺拔的身影，每当对方压过禁区来时，我就紧张得直咬手指，生怕他会再受伤。
麻雀笑笑，说，你还是那么孩子气。
难道你一点都不紧张？我问。
我相信他们，林陆带领的球队，总是能给人惊喜的，她说。阳光下，她的脸闪着不常见的柔和的光芒。
你一直都是那么自信我傻呵呵地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很傻。
麻雀很自信，自信得近乎自负，曾经自卑的我就是在她的调教下进化成一个比她更自信的人，可惜过了点，接触过我的人都觉得我这人有点自恋。
或许，我就是太过于自信了。她扯出一丝笑容，却是带着满满的苍凉和苦涩。
我们都不再开口，麻雀一直专心地盯着场上的赛况。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当初会一走了之，为什么那么久都不和我联系？为什么……但是我一句话都问不出口，我想，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遥遥相望，却无法逾越。
随着一声欢呼，如麻雀所说，林陆他们真的赢了。
林陆扑过来和郭小亮抱在一块，汗湿的短发一根根地竖着，挺直的鼻子闪着阳光的光泽，他抬头看天，眼中水光荡漾，我不知道男生之间的友谊是什么样的，但我相信他们是很铁的哥们，铁得他们可以放弃一些深藏在心底的东西。
和林陆、郭小亮一起吃过晚饭别过后，麻雀说，要不找个地方坐坐？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跟着她走进了一家冰饮店。
啜了一口西瓜汁，麻雀抬头，却并不看我，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也不客气，说，当初你为什么连道别都没有就走了？走了也不跟我联系？
你知道的，我比你高一届，差不多中考了，反正我不想参加中考，早走一步和晚走一步又有什么区别？你也知道的，咱们这些玩音乐的都不是读书的料。顿了顿，她又说，呵呵，不对，我忘了你，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跟我们不同。
那……为什么挑在那个时候走？
她的脸色变了变，说，葡萄，我心里藏着太多的事，我没有办法，我不走就只会憋死我自己。
她的语气疲惫而无奈，我有一丝不忍，但我还是问，什么事？我能知道吗？
她沉默，从包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我诧异地看着，却不想开口打断她。
她缓缓吐出一圈眼圈，烟熏妆下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口冷冽而又深不可测的古井，问，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林陆？
我涨红了脸，重重地摇头说，没有。
她磕了磕烟灰，狠狠地笑了，眼中闪着泪光，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暗夜里分外鲜艳动人，说，可是我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他。
我顿时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很不可思议是吧？我也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是喜欢他，和石榴一样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上他了。她又吸了一口烟，眼神呆呆地落在盛着红色西瓜汁的透明玻璃杯里。
我强忍着好奇不开口，这个时候，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等了许久，见我没有言语，她终于又开口了，葡萄，你变了，变得稳重多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昨昨呼呼的小女孩了。难道你从来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林陆在跟石榴在一起后还约你出来说那些话？为什么石榴在听林陆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时那么激动？为什么石榴一出事我就消失？
我静静地听着，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是的，我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抑或是，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什么。
也许在你心中，你很恨林陆，恨他跟石榴在一起还用情不专又对你说那些话，害得石榴心里对你有怨气。其实，你冤枉了他。当初，我一眼便看出林陆喜欢的人是你，但你却没有一点感知。我知道，一旦石榴跟林陆表白，逼紧了林陆，他肯定会说出他喜欢的人是你，石榴敢爱敢恨，却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她肯定会想尽办法成全你们，那个时候，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麻雀苦笑地将烟蒂摁灭，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咄咄逼人。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手在大幅垂下来的桌布下颤抖。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像被挣破了网，缺失了线条的空洞苍白。
我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上天注定他是我心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我逃不过。在发现你和石榴都没有像我那样喜欢他需要他时，我决定为我的爱情努力，我假他的名给石榴写了一封信，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信吧？石榴如我所料陷了进去，郭小亮陪林陆约你到操场说出他的心意时，也是我假装无意带着石榴闲逛到那里的，我的目的，相信你也明白了吧？她抬头看了看我，我的脊背一阵发冷。
她伸手想握我的手，我咻地缩回手，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我等待了那么久，如今却只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让我愤怒、郁闷、失望、伤心、怨恨……
当初，石榴面对我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你害怕吗？我很坏，很有心机是不是？她苦笑着缩回手，眼中满是隐忍的疼痛。
石榴在听到了林陆的话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可能是你在挖她的墙角，在她心中，她认为林陆早已先向她表白过，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林陆又怎么会……
我不相信！你骗我的，林陆是喜欢石榴的，要不他也不会……亲她！我说。
你看到了吗？你亲眼看到他亲她了吗？你认为林陆真是那种会拿自己的感情开玩笑的人？她突然激动地说。
可是……我还想说点什么，看到她冷硬的眼神，便将话缩了回去。
在最后一刻，林陆的确是非常靠近石榴，但也只是靠近，并没有碰到他，他瞒过了众人，却瞒不过我和郭小亮。
郭小亮？这么说郭小亮早就知道林陆不喜欢石榴？我疑惑着，却并不说出口。
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麻雀说，是的，郭小亮什么都知道，他看得比谁都清，所以在石榴怒骂你背叛了她后冲出操场时，他第一个反应过来跟着跑了出去，或者说他早就预感到会有事发生，早在石榴出现时就知晓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变成这个样子……
麻雀哽咽着说不下去，我的心也揪得紧紧的，接下来的事，我也知道，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情景，一辈子都忘不掉。
石榴慌不择路地冲过马路时，一辆小汽车疾驰而来，刺耳的刹车声里，我清晰地看到了石榴映在苍白车灯里的瞳孔。她盛满惊惧的眼眸，在很多个夜晚，让我从冷汗淋漓中尖叫着惊醒。
郭小亮扑了过去伸手想拉，却还是迟了一步，反而被强劲的惯性甩出去摔在草地上，钢丝篱笆尖利的尾端在他背上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长长的疤痕。
世界仿佛静止，我看不到麻雀和林陆是什么反应，我只看到过石榴静静地躺在地上，殷红的血，像怒放的艳丽桃花一样，温吞地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空荡荡的疼痛，铺天盖地地横摊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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