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别了 坞堡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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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填漏补缺,寒假开会时,沈伟被调回到X镇中学教高三。(网友手打文字更新www.xiaoshuodaquan.com)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困惑,在坞堡寨的最后一学期,他简直是鬼混过去的!
高三,县局说是重点的重点,必须在正月初八以前就补课。沈伟正月初六就到坞堡寨收拾东西来了。就要离开坞堡寨了,在临别的时候,又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在操场周围蹀躞。远近的山峦和堡垒群,被大雪覆盖着,像一冢冢若大若小的坟。学校门口的大路,凌得如一块钢板,表面落了一层泡雪,雪上有狗或什么鸟呀兽呀的爪印。冰清玉洁的世界,把学校本来缺胳膊少腿的陋态遮掩了一部分,但还是可以看出其荒凉、破败的影子。走廊前“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的大方块字周围,沾上了雪花,寒风袭来,雪絮扭来摆去。有一群雪雀在走廊、教室觅食,它们在熬度春荒前最困难的时期。
沈伟转到了楼上,看了看挂了一把大锁的文校长的寝室,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踮着脚尖,从被撕破的窗纸往里望,外间,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木脸盆搁在独凳上;里间的门没有锁,被子背回家了(他家非常困难),只有办公桌上有一摞子书报,地区小报居多,《红旗》杂志和《人民教育》、教材也带回去了,他假期里是要钻研这些的。他不忍心看下去,他有些可怜那没有多少墨水儿,经济拮据而又坚持原则的领导了。他有些失悔自己往日的言行。
冬至过了,坞堡寨的老师们还没弄到白炭,一个个冻得牙齿直打战。沈伟率先提出,如果校长再不解决烤火问题,他就罢课!领导怎么能不关心群众的生活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没有办法,文校长出去了几天,说还给烧炭师傅送了礼的,总算每人买了一百斤炭。因为路滑,校长不许学生去背,老师们只好自己去背了。头天下午,文校长找到沈伟:
“沈老师,你自己去背?”
“找人。”
“我想……”
“是不是学校付工资?”
“我想我们俩是找人背的,我们不放学生。”
“哦。”
“你的课还有那么多没上完,快期末统考了。”
“哪有这样说的?我不背,请人背了,该我出工资呢。”
“当然,我是想……”
第二天只文校长留了一个班补课‘沈伟学习了一天的古代汉语。(网友手打文字更新www.xiaoshuodaquan.com)文校长干瞪眼没你有办法
沈伟回到自己的寝室,一**坐在木椅上,燃起一支烟。窗外,有雀叽叽喳喳,有的甚至大胆的啄起窗纸来,莫非想挤进来取取暖么?在这间寝室里,他有过欢乐,也有过烦恼还痛苦。这一年半,因为有了工资,又受周乐等的影响,他越来越变的“洋式”起来。满头浓发光亮亮的。这是天生的,他没有用过头油和洗头膏之类。这头浓发,使人既惊奇又羡慕,王歇有次就说:“你那个头呀,莫非擦了鞋油?”三截头,大方头,小方头,火箭头各式皮鞋他都有。高领羊毛衫外面笼着一件毛衣,再套上拉链皮夹克,显得比周乐还爽利,还惹眼,再配上那么一副眼镜……
凡是到坞堡寨来过,又不认识他的人,总要问::那个戴眼镜,挺洋式的老师是谁?那里调来的?
这一年半,他的心多半是苦的,也有少半愉快的时候,如打赢了篮球,下赢了象棋,或把周乐问的哑口无言,或在Z镇逗留的时候。每当高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有出路的,他才思敏捷,辩才过人。
然而,得意忘形之后,又会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自卑到极点,他立即变得庄重而深刻,去研读那些专著。这期间,他做了近三十本练习,近十本笔记。
沈伟扔掉烟蒂,从木椅上蹦下来,躺倒床上去。看着火盘上因几张废纸燃烧而冒起的烟雾,他像想起了什么,他朝窗户看去,窗中间有一个洞,从这洞望出去,可以看见一条小路,这小路正从熊成林家门前穿过……
熊成林的两个儿子也在坞堡寨读书。大的叫熊树,读初三,小的叫熊材,读五年级。天气寒冷,学生带的炭总是不够烧,而那些歪七倒八的桌子,凳子腿儿,教室后面堆了不少,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就劈开了烧火烤。
沈伟那天刚好从五年级教室门前经过,见教室里烟雾弥漫。他发怒了,不管是谁的课,将烧了桌腿椅角的学生抓到教室前面站着,说烧一只腿赔两块钱,过数。刚好就有组长熊成林的小儿子熊材,且他烧的最多。他吓哭了,要上十块。
又上课了,是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沈伟挟了书到五年级去讲常识。刚走近教室,就有学生报告(小学生最爱打报告),说熊树叫熊材不要怕,不赔,赔了钱让沈伟抽烟,不要想!
沈伟本想息事宁人,吓唬一阵了事,只要再没人烧就行了,那些方方腿腿也着实烧的可惜;哪知道龟儿子竟这样说!他想你老子前些年欺负够了我,你做儿子的又想如何?我吃烟,要你几爷子的钱?不行!一股火起,他冲进初三教室,对尤先存说:
“哦,找一下熊树!”
“等下课了吧?”
“要他现在出来!”
熊树出来了,站在五年级教室前面,沈伟恶狠狠地问他说了没有,他说:“没说!”看熊树懒洋洋的样子,沈伟更加惊怒,一爪把他提到教室前面讲台上站着。(网友手打文字更新www.xiaoshuodaquan.com)熊树开头不大理睬,只是显出顽固的样子。站了一会,他顶撞了:“你把我怎么办?看你吧我怎么办!我又不怕那个……”
若是别个学生,沈伟已经搧了几个耳光了,可这姓熊的,非同一般。看熊树凶张败式要和他拼一场的样子,他冷静下来了。他对学生说:“你们自习。”又转过头来对熊树说,“你很凶,你就站在这里,哦,我们慢慢来搞!”说完,他冲上楼去,眼泪快要留出来了。
一会儿,放学铃响了,沈伟刚下楼,又有学生报告,说熊树说“不怕他个反革命儿子”。沈伟问他,他说:“没说!”再问他,还是“没说”。

沈伟吼道:“你给我站在这里!熊材,找你爹去!”
可他们刚走了几步,熊树就冲出教室,抢在沈伟的前面,雪水泥浆溅到了沈伟的身上、脸上,他不得不退后一点。走了几步,他问熊材:“你爹在家里没有?”(他忘记了她们都是寄读生。)
“没有在屋里。你去做啥?我不要你到我们屋里去!”熊树抢着回答,在路旁拣起一截枯枝在雪地里乱划,雪飞起来,好些落在了沈伟的身上。
沈伟强抑制住怒火,耐着性子说:“我不和你多讲,我找你爹熊成林!”
后来,他刚脆不理他的了,把距离拉开了些。看着熊树在前面大摇大摆,蹦蹦跳跳的,沈伟心里难受到了极点,拳头攒得“吱吱”直响,脸上由白变红,由红变白,怪吓人的。
熊成林刚好在家,他很惊奇,这么多年,沈伟望都没朝他家望过,今天登门,必有要事。坐下以后,熊成林说:“稀客,稀客!又没有烟装。”
沈伟说:“我有!”
只吸了一口烟,就把今天的事全说了,禁不住满脸的愤怒,语调低沉而强硬。熊成林便骂两个儿子:“给杂种的,还-不快去抬水!”
熊成林的女人在旁边吃吃的笑。
沈伟三口抽完了那支烟,又吸上一支,接着说:“我教了一年多的书,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我估计这里面有蹊跷,不是他哪有这样大的胆子!”
“怎不给我打的?怎不给我打的?”熊成林连连说,脸上似笑非笑。
熊成林的女人禁不住又笑了两声,站起来,钻进厨房去了,说去弄饭。
火炕通往厨房的门被带上了。门一带上,沈伟看见那门上用火石写着“沈伟大?”,他坐不住了,说:“五年级黑板上,常有人写我的名字,跟这门上字体一样,我追查了几次,都说是熊树,他不承认,今天算证实了,今天算证实了。”
熊成林大骂:“怎么出了这两个讨死的!我怎么就没有看见?”连忙用湿布抹去,但还是看得见黑炭留下的阴影。
沈伟显得很气愤:“我今天来,第一是和你们通一下气,我已经忍受不住了;第二,今后他弟兄俩的事,我一概不管,只要不扰乱我的课堂秩序。”说着话,已经站起来。
熊成林也站起来:“沈老师放心,这时候我不便教训他们,晚上过他们的细!吃饭,吃饭了走……”
那女人拉开厨房门,偏出半个头,眨巴着眼,假惺惺地说着同样的客套话。沈伟头也不回:“吃过了!”
第二天,沈伟问熊家邻居的学生,说没有打,只听见笑了好长时间。沈伟就很失悔,本来应该惩罚一下那小子的……
他不想再想下去了,他跳下了床。
什么人家又响起了鞭炮声。正月间的鞭炮是廉价的,一直要放到月尾。他不大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大把的钱用在这些方面,吃饱,穿暖不是更实在吗?
他开始煮面条,心里酸酸的。本来他可以迟几天到X镇中学报到,说的初八,不到初十不会有多少人来,人来了,没有老师,也会有家长来找他。但他在家里呆不住,本来他就讨厌这个家,他觉得这个家无一处顺眼的地方,那嫂还背里絮絮叨叨,说来几年了,没听见沈伟叫一声“嫂子”。他也怕别人家里找他。
吃完面条,见时间还早,他开始整理书报笔记。——孔夫子搬家,只有书!他翻了翻几本笔记,里面有好多是关于翠翠和卫虹的。
尤先存通的情报,说沈伟欢喜吃洋芋,卫虹曾经麻起胆子给他送过几回。头一回来,洋芋上面遮着给沈伟打的那件毛衣,别人都不知道。有一回来,沈伟正与老师们在操场里打球,哪位老师高喊一声:“又给沈老师送吃的来了!”引得老师和学生一阵大笑。
卫虹羞红了脸,但她是读过大学,见过世面的女子,她没有怎么尴尬,立即说:“我去姨家,路过这儿,喝点水……莫非你们这儿来不得人?”
那一次,卫虹问他毛衣合不合身,为什么近来不到她家玩了,想不想有个家等等,沈伟只能乱应付一气,心里猫叫火辣。他对卫虹不怎么感兴趣,也不理解。他认为她不该辍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他也不再想想,如果不是辍学的话,有他沈伟的汤喝吗?人家的心,他是明白的,至于后来的一些事,却是他是料所不及的。他失悔,没有招待过她一回。
翠翠也来过几次。最后一次,她说是走亲戚路过,给沈伟送了满满一藤篓核桃、板栗、柿饼,没有说多少话,沈伟没敢问她的个人问题,翠翠似乎欲言又止。半年以后,翠翠出嫁了。他的婆家很富裕,公公还是个什么干部,但男娃娃不怎么样。过喜会那天,沈伟去了,喊翠翠,翠翠不理,只是哭……现在只怕身怀六甲了。听人说,翠翠的婆子好厉害,已和翠翠吵了几架,有一次曾用刀背砸翠翠,翠翠气的睡了几天。在婆家受了欺负,她就回娘家哭。沈伟的日记写道:“每听到这些,我就觉得心里憋得慌,我有什么做错了吗?欠下了翠翠一点什么吗?但是,为了事业……”
募地,他又想起前天相亲的一幕,心里更加乱了。
沈伟疲乏地站起来,在寝室里烦躁地踱起步来。这们亲是肯定开不成的,虽说人家家况好。他为吕家,为吕家老大,为会做媒的吕大姐感到不忍,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去的。他把这件事记在了日记上,就和衣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半个早工时候,沈友和一个街坊背着背篓来了。她们吃了面条,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沈伟和赶来拿钥匙的谭伯——他在坞堡寨守校——他去年冬天已经转正,开学就做总务主任——说了几句话,一行人就匆匆上路了。
天空一片晦暗,还在飘着雪。行人稀少。
沈伟看着生活了一年半的学校,酸甜苦辣一齐涌来。
别了:坞堡寨。
别了:坞堡寨中小学。
别了:坞堡寨的老师们和同学们。
别了:文校长。
别了:小小的寝室。
别了:象棋子和篮球。
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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