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半缘江山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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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大哥大嫂带着孩子进宫谢恩,我才有机会见到他们的女儿,叫贝娆。粉嫩的小人儿躺在大嫂的怀里,犹自喷香的吸着手指头。祺儿规规矩矩地站在大哥身旁,眼睛瞅着机会就瞟向娆儿。那神情,有一点熟悉,有一点温暖。
我将自小随身戴在身上的那一只金木鱼取下,给娆儿戴上:“这是母亲送给我的,护了我很多年,以后就来守护她吧!”
大嫂推却:“这是你贴身戴的东西,怎么能——”
我打断了她,露出任性的微笑:“就是自己宝贵的东西才拿来送给娆儿!”
大哥的身子震了一下,眼神在木鱼与我之间传动。他有些不安,像是在害怕什么。
这只金木鱼是自小就戴的,我一直以为是母亲送给我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
我听人说,满月送金木鱼,好像南方才有的习俗……
时光如梭,又一载寒暑,这一年,我似乎是虚度,多数时间窝在椒房殿中写写画画,人长高了不少,纸也用掉不少,知秋为我整理的字画撂了一大堆。皇上看了,宝贝得很,又让人装订起来放在了清凉阁。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妥,清凉阁,妃子们经常出入侍寝的,若是看到了,不知会作何想。皇上揪了一下我的脸颊:“颜儿是在吃醋!”居然是欢喜的。
我无奈的笑了,原来这样子他都能察觉。
只不过若真是吃醋,会是酸中带涩,涩中带苦的,可是,我却在这后宫淡淡的苦涩之中品出悠长的甘甜来——
他执笔在纸上洋洋洒洒:“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江山半缘君!”
罢了,指着那个“君”字无限深情地说:“颜儿,你看!”
二月,焰行进入宫邸学读书,偶尔我会悄悄地在学堂外面听几个皇子朗朗读书声。
贵嫔经常抱着嘉寅过来玩,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总是在大人不经意的时候作出惊人之举。比如说会将自己的眼睛捂起来,却以为我们大家都看不到他。一不小心将榻上的褥子尿湿的时候,他就会悄悄挪开**,任我们怎么喊都不理睬。
贵嫔的眼里似乎只看得到满足,一如生下他的那一刻。然而,我却忘不了她剧痛时的那个眼神,我曾向皇上说过,总觉得很亏欠,皇上打断了我,说:“朕曾经许诺过,若生下帝姬,必不亏待她,可她生的是皇子!”
我不明白,皇子和帝姬有什么区别?
正在逗他玩的时候,外间传来焰行的哭闹声,我有些吃惊,这个时候是应该在宫邸学的,怎么会——于是未作多想便迎了出去。
殿外,焰行被焰炽背着走进来,哭得一塌糊涂涂,我忙将他接过抱在了怀中。
“怎么了这是?”贵嫔抱着孩子迎上前去。
焰炽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原来是和焰炔焰华起了争执。至于为何起争执,他倒是没说。
焰行现在正是顽皮的时候,有的时候说东,他偏要西。
于是我也没有细问就责备他:“为何不在宫邸学好好读书?”
不说还好,一说,焰行哭得更大声了,焰炽皱了皱眉头,回身对贵嫔说:“贵嫔先回吧,免得吵到嘉寅!”言语中已隐隐有了王爷的气度。
待贵嫔走后,他才细细对我说了事情的大概。原来焰行说我就是他的母亲,焰炔焰华自然要反驳,一来二去,便争了起来。
我哑然,方知焰行为何这般难过,于是伸手便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焰行开始转成小声抽泣,边哭边说:“母后娘娘不喜欢孩儿了吗?”
“母后娘娘当然喜欢你了,可是生养你的母亲也一定不可以忘记。”那个有着冰冷眸子的我的三姐,一生活得那么骄傲,付出的也不比别人少,为何人人都将她淡忘?难过皇宫里,真的只有眼前,而没有过去将来吗?
“她不跟我玩,我不要想她!”难道焰炽和焰行都随了皇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胡说!”我的声音难免有了些严厉,焰行一怔,缩到了焰炽的怀里。
焰炽无奈地对我摇摇头,而后柔声对焰行说道:“你的母妃在天上,她很漂亮,是天上的仙女!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星星上看你,你乖不乖她都知道!”
不禁讶异于他的说辞,竟将一件如此残酷的事实描述得这般美好,是啊,也许对我们来说,是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可是对孩子来说,伤害永远是伤害。
我再伸手,焰行又很快一点不迟疑的投入我的怀抱。我想起皇上说的话,因为初见时的不迟疑让他很感动,一定就是像现在焰行给我的感觉,有忍不住想要去保护他的冲动。
“你的母亲是母后娘娘的姐姐,和母后娘娘一样疼爱你,所以说我们焰行有很多人喜欢啊!”孩子的心思很简单,烦恼也很浅,一句话已让他眉飞色舞。
我站起来对焰炽道谢,他正出着神,直到再喊了一声,才见他面上绯然一红,说还有事要办便急急地走掉了。

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惊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喊我“母后娘娘”了!
岁月的车轮缓慢而又沉重,不过是轻轻辗过,我已从一个稚嫩少女变成了仪静体闲的后宫女子,而他也由少年皇子成长为卓越超群的淮王。
如今,宫里最多的话题大概是关于淮王妃的人选了。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他曾经说过也许已经喜欢上的那个女子,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关于给淮王选妃的事,皇上不提,淮王不急,可是封淑妃却急了。
我们在御花园里赏菊喝酒时,远远地就看见淑妃带了一女孩过来,看年纪,竟比我刚入宫时还要小一些。
那女孩远远的站着,低着头,眼睛却一直瞄向这边,没有一丝拘谨。
淑妃再不是我初见时的那个模样,因着淮王,她的骄傲一下子都显现了出来。
“皇上,这就是妾身前几日提过的外甥女,柔言!”
命里终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皇上是,皇子也是!他们必须得为自己的尊贵付出代价。
“哦!”皇上轻轻的应着,却折下一朵菊花插在了我的鬓边,神情中带着陶醉:“即使是菊花,到了皇后身边也顿失颜色!”
龙袍的明黄,菊花的灿黄,此时仿佛都变成了我的绿叶。而我,是众人眼中那朵红花。
那个叫柔言的女孩子略带稚气的眼睛一直望向这边,一抹明黄耀在她的眼中,映出了羡慕,还有向往。
花香易醉人,似乎因此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是真的。尤其是这菊华香,浓烈而怪异,带着一丝药味。
当淮王从花丛后面出来时,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头看,才想起知秋回去取衣裳了。
“我在躲人!”他毫不避忌,大大方方的承认。
于是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别的人影。
“现在没有人,也许不久之后就有人来找了!”他一脸的讳莫如深。
“所以说,你是在躲还没有来找你的人?”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难不成皇子考虑问题都与常人不同?
他低下头来,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是啊,多找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熟练一下。”
笑的时候,多是不由心的。于是我接不上话了,只能干站着。
“呃,你的——葡萄酒很特别!”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登时就傻眼了,葡萄酒?他喝过吗?什么时候的事?
“清凉阁里,父皇赏的!”他看出我的困惑,飞快的解释。
“哦!若是喜欢,让人去椒房殿拿一些!”椒房殿里的地窑早就造好了,皇上还别出心裁让人做了架子和木桶。每年葡萄成熟,我总会做很多,够大半年的了。
他的脸有些红,似是回味葡萄酒香,声音也有些沉醉:“父皇说,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醉?”
我的脸也一样红了,皇上在我面前还从来未曾说过这话呢。虽是喜欢,但由旁人口中转述,总觉得不自然。他定是喝多了。
“若是醉了,也一定不愿意醒来!”他的语音漂渺,像是在九天之外传来。
我神情一凛,仿佛已看到他心中的孤独。才十六岁的少年,却一次又一次被父亲,或者是母亲推向另一个看似繁华的世界。
他们,都是为了各自的理由,而且每一次的理由都是为了他。
“不愿意醒来,其实根本就没醉!”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说,“既然不能醉着去逃避,倒不如醒着来面对!”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眼中有许多的迷茫,话峰一转:“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柔言?挺好!”以我的立场,能说的,就只有这个了。如果是焰行,我会做得多一些,可是他是焰炽,当然不一样,皇上不是还没有说话吗?
他不再看我,只是伸手去揪那枝头上盛放的菊华,似乎与它有仇,口中喃喃自语:“是吗?挺好!”
“这花,开着多好,愉悦人心,不喜欢也别糟蹋了!”我伸手护花,却意有所指。
他的手在缩回时似不经意的碰触到我的指尖,传来滚烫的温度。我像被火烧到一般,飞快的缩回了袖中,却装作若无其事。也不再去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炙热的眼神紧跟着我,挥之不去。
我暗自心惊,却拼命的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猜,但愿一切都是空。有些事情只存在于意念之中,和实际付诸行动是两回事。若此时伸手去挡,那无疑是引他往前走一步。就像是落于石缝中的种子,没有甘泉滋润,没有阳光普照,只有压迫,却越是茁壮。
我心中千回百转,知秋终于拿着衣服姗姗来迟,丝毫没有察觉花香中散发开来的异样。
他的眼神中复又是一片清明,年轻秀气的脸上唇角轻扬,在秋风中洒下寂寞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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