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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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蓉醒来的时候,最先看见的是一抹幽幽的黄影,漂浮在杏黄色的承尘里。
四周悄然无声,只有秋蝉若有似无的声音。慢慢转动脑袋,在黄晕光影中,蓉蓉看到熟悉的身影歪靠在床边。黑亮的辫子甩在身前,宝蓝色的流苏从辩梢垂到床上。
蓉蓉动了动手指头,那里有些凌乱。
“啊?醒了!”允礼的声音带着些许疲倦,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是从床柜上端来凉好的蜜水。
“什么时辰了?”蓉蓉慢慢啜饮着蜜水,窝在允礼的怀里,带着几分慵懒问道。
“子时。”允礼微微向下坐了坐,让蓉蓉更舒服一点。
就着烛火,有些光亮从允礼的脸上一闪而过。
“怎么了?”伸手轻轻抚过允礼的脸,稀疏的胡子茬,还有那湿漉漉的感觉……
“没事!”沉吟了一下,允礼小心的扶蓉蓉坐起来,“让我看看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蓉蓉和允礼对视着。
烛火偶尔晃动一下,随即归于平寂。
慢慢的,蓉蓉的嘴角勾动了一下,笑意渐渐爬上她的眼睛。
苍白的脸色因为这个笑意,变得柔和起来。
允礼眼神专注,一点点的捕捉蓉蓉表情的变化,那些笑意和苍白仿佛交错的光影溶解在他的眼里,笑了,洇开在泪水里;哭了,融化在笑容里。
轻轻拢住青雾般的碎发,在有些干涸嘴唇上点染着眼底的温润。
点一下,看一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眼底的光波晕染到唇上腮边,让春光笑意回到从前……
点点看看,看看点点,
当樱唇依然皴裂,春光也不曾显现,允礼的眼神变得有些疯狂。蓦的含住两瓣唇珠,吮吸嘬咬,绝望的闭上眼睛。
“允礼!”蓉蓉气喘吁吁的推开他。允礼的粗鲁吓到她了,正要阻止,却被眼前的清泪惊呆。
“别,蓉蓉,别走!”允礼紧紧的抱住蓉蓉,深深的收进自己的怀里。绝望的呢喃象闷雷滚过蓉蓉的心:“我们在一起就那么难吗?”
瓦当霖铃,淅淅沥沥的秋雨汇成雨帘挂在窗前。
允礼病了,累病了。
当那句沉重的疑问吐出来,允礼一头栽倒在她怀里,额头炙热如火!
蓉蓉把温热的毛巾覆在他的额头上,眨眨干涩的眼睛。额角传来针刺一样的感觉,也许以后不会再晕厥了吧?苦笑了一下,但愿自己不会疼疯了。
“夫人,王爷的药。”雍正倒是很关心允礼,竟然派了太医院的医正常驻王府,专门照顾允礼的用药。
蓉蓉突然觉得很疲惫,自己似乎总在逃跑,挣扎,不停的从一处逃到另一处又逃出来。若不是允礼,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现在,很累,很累。
想停下来,想躲起来,想和他牵着手静静的停留在一个地方,听着彼此的心跳,就那样静静的生活着。
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呵!遥远的令人绝望!
“夫人,蒙信大人的书信来了。”
管家赵成在隔扇外轻轻的禀报。
允礼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的蓉蓉。
蓉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去看看药,你休息吧。”
衣袂飘动,允礼倏的一抬手,只碰到衣角,神色复杂的看着蓉蓉的背影消失在外面,“赵成,传吧!”
果郡王府的角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大婶挎着篮子跨过门槛。走过转角,是一条刚过一辆车马的胡同。一侧是郡王府高大的红墙碧瓦,一侧是一户挨一户的小吏人家。精美的门头还算有些品级,有的还设有门房。
其中一个门房外面坐着一个家人打扮的人,笑嘻嘻的问:“哟,他大婶,怎么这么面生?”
大婶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快速而利落的回了个福礼,话音里带着山西那边的口音:“这位大爷请了,俺是昨天新请的。夫人想吃面,就专门找了俺给做饭。这不,出去拣点东西。这贵人们吃东西,可得仔细了……”
门房的打断大婶的话:“哦?王府还没有个送菜的。“
“哎呀,大哥这话说得。那怎么比得上咱们精心挑选的!”大婶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那门房眉目一闪,神情变得有些不耐烦,笑着问道:“听说十七爷很喜欢那位夫人啊?”
大婶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才说:“不能说哩。王爷不让讲!”
门房心领神会,点点头,说:“那您还是先忙吧,别耽误了正事儿!”
“谢谢大哥了。有空俺给你做俺们那里的面条吃!”
“行勒,行勒!”
大婶一边走一边回头赔笑,不小心差点绊了一跤。门房不屑的骂了一句:“土包子!”回屋睡觉了。
大婶快步而谨慎的走在大街上,一点点精心挑选合适的菜品。每次挑选都免不了争的脸红脖子粗,话说快了,就冒出一堆山西话,在一群京片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哟,这不是陈家嫂子吗?怎么在这里碰见您了?”一个穿绸衫的中年男子突然奇怪的看了看大婶,冒出这么一个称谓。
大婶扭头看了看,疑惑的问:“这位老爷……”
“啊呀,我是王家六伯的堂侄啊,您曾经照顾过的。”
“哦——呦,瞧我这脑子!苏少爷……嗯,不是,是苏老爷了!”
“客气,客气,陈家嫂子别见外。流儿可惦记您了,老惦记您做的刀削面。”
“小小姐真客气,这点子事还惦记这么久。”
“您现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谈不上!我现在在果郡王十七爷家里伺候。赶明儿个,我跟夫人说一声,给小小姐做顿面条儿吃。夫人心可好了,也心疼王爷的很。很是照顾呢!”
“啊哦,十七爷那里!十七爷可是个——嘿嘿,不过那个夫人倒是很受宠呢。陈嫂伺候好她了,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陈嫂乐成了一朵花儿,嘴巴却封的严严的。告辞之后,又买了些东西,沿原路回府。
就好像一片叶子从上流飘然而下又飘然而去,每天都有这样的女人进进出出,昨天没人注意,今天也不会有人注意。
跨进角门,陈婶迅速走进一处偏僻的小屋中,换好了衣服,走出来。赫然是娇娆玲珑的蓉蓉!
“夫人。”赵成恭敬的候在外面。
“王爷好些了吗?”
“已经睡下了。太医说,需要发发汗,不妨事的。”

停顿了一会儿,赵成道:“那封信……”
蓉蓉停下脚步:“不用费力了。那个……不重要。”
额上的汗嘀嗒落在土里,泯然无形。赵成眼皮动了动这封信一定是极重要的事情,王爷从来没有如此慎重过!但是,为什么夫人会说不重要呢?难道夫人不关心王爷了吗?
蓉蓉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道:“王爷想做什么就由着他做吧。就是杀人放火,我们无非是看着,别让人伤了他。”说着蓉蓉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才接下去说道:“赵成,王爷对你是极重要的,对我也是。我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一些。”
说到这里,蓉蓉猛的闭嘴,似乎觉得话多了些。微微点点头,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赵成微微蹙了眉头。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主子变成了夫人?他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想着,默默的就认定,能让十七爷开心的就是她了。等到自己的亲妹子被她从妓院里救出来,并许了好人家,一直隐忍的意愿开始义无反顾的倾向于她。
虽然,她从来没有隐瞒利用自己的意思……
赵成抬头看了一眼堂屋的方向。那个女人的心思有时浅的一眼看穿,有时又深的可怕。比如她宁可自己冒险去找,也不问十七爷那封信的事情;比如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猜出十七爷每一步要做的事情;比如她真的是一门心思的为十七爷……
赵成手脚麻利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各处还算妥贴。夫人和王爷这几年真是下了大力气,府里虽说不是铁笊篱,但是谁是什么样的钉子,怎么摆着,都管的头头是道。
回来后的王爷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连处事……
赵成愣了一下,那封信明明是被烧了的,可他竟然连灰都没看到!
允礼不过是急火攻心,不过报到雍正那里似乎是少年时的旧疾复发。医正的脉案工整的摆在龙案上,雍正瞟了一眼,问道:“严重么?”
“回皇上,奴才已经开了方子,只要悉心调养,应当无大碍。只是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必须精心养护,急不得。”
“知道了。……,他府里都还好么?”
太医似乎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皇上问的是谁。雍正似乎没有催他的意思,看着烛火,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最后,太医还是如实禀奏:“十七爷府中人口伶仃,只有一个娃娃,甚是健康。另外还有一个侍妾,看样子也有恙在身。不过,十七爷病着的这些日子,她倒是在榻前伺候,很是周到。”
“周到?她会周到的伺候别人!”雍正突然提高了声音,略带尖利的说道。随即扭过头去,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行了,你先跪安吧。以后不用每天都去了。”
“嗻!”
太医慢慢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个太监捧着盛着折子的托盘进来。
雍正擦了把脸,继续埋首书案。
十七弟是个病秧子,他不信那个风流的女人能守得住。等她疼的受不了的时候,就是收网的时候。一切都在掌握中。
突然,一个密折吸引了他——
原来,小十七私底下还有这般动作,自己真是小看了他!
雍正的中指下意识的敲着桌面,只是这个小十七一向谨慎,又有十三护着,不好办啊!……
果郡王府,金灿灿的秋色铺天盖地,阳光放肆的穿过枝叶敲打在碧瓦红砖上。堂屋的卧室传来阵阵**的声音,小院里空无一人,正是好时节。
“这是胎里弱吗?!”允礼从蓉蓉身上翻下来,闭目养神,嘴里还不消停。同样不老实的还有留在蓉蓉身上的狼爪。
“呸!没个正形的。”蓉蓉啐他一口,身子一扭,却是蛇一般的贴了过去。
允礼微微睁开一只眼,装模做样的叹气:“这会儿才是胎里弱呢!”
蓉蓉没有说话,半趴在允礼的身上,压住狼爪。允礼觉出紧贴的胸膛里传出的不规则呼吸,爱怜的揽住她,“累了?”
蓉蓉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乌黑的头发在允礼的腋窝动了动,有点痒痒。
“别动。”允礼按住蓉蓉,犹豫了一下,说道:“明儿我要出去一趟。”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想交代一些事情,又怕她生疑。
“嗯,只要不是拈花惹草,就不用和我说啦!”蓉蓉凶巴巴的抬起头,“不许去包什么头牌,不然我让你的假胎里弱变成真的!”
允礼似乎松了口气,“切,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说实话,那天看见你,不知道心里有多疼。揪的好像整个人都抽抽起来了。永远忘不了!你呢?我知道你看见我了。”
蓉蓉顿了一下,才涩涩的说:“可能吧!那时一心打探消息,看见铁义青又怕他败露了行藏,没有――没有多想……”
允礼停下抚摸的手,良久才说:“幸好,幸好!你受的苦太多了,这种痛还是我受着好些。好些……”
蓉蓉微微有些失神,突然把头埋进允礼的怀里不肯出来。
允礼敏感的察觉手下的肌肤有些异样,忽地坐起来问道:“蓉蓉,蓉蓉!怎么了?莫不是疼了?!”
蓉蓉没有答话,允礼亦不敢问她,只能束手无策的守着。
自从那次晕厥后,蓉蓉很久没有昏迷了。但是允礼明白,更为残忍的疼痛开始了。
不能等了,绝对不能等了!
通州码头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茶楼酒肆,旗幡灯笼,在江风中热闹的招摇着。码头上,一群群的苦力,从大船上卸下一麻袋一麻袋的货物,古铜色的肌肤反射着烈日的光芒,倔强的为富庶繁华抹上一层异色。
即使安宁清雅的茶楼里,也有不相称的音符轻轻拨想。
允礼从来人手里接过一张纸片,刚刚展开。门帘一挑,响起一声清脆的问话:“得到了么?拿来我看看!”
允礼对面的人也是一惊,刚要站起来,说话的人已经“飘”到他的身边,轻轻的拍了拍肩膀。一阵淡淡的香风扫过,那人便软软的趴在桌子上,不再起来。
允礼只是皱了皱眉头,叹气似的对来人说:“原来你知道的。”伸手递了过去,“这是药方,不知道有没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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